聽人講,同樣是畫肖像,一張素描20塊,但是用烙鐵畫烙畫可以賺50塊。引起李採蘭的強烈好奇。
在「多賺錢」的誘惑下,李採蘭的生命開始與烙畫結緣;在興趣的指引下,烙畫為她開啟了一扇藝術的大門。烙畫一掃她事業的陰霾,不僅帶給她穩定的收入,還帶給她久違的自尊心和成就感,更為她的人生指明方向。
高考前夜
6月6日晚,李採蘭在微信朋友圈發了一個《高考前夜》的小視頻。為了舒解家裡的緊張氣氛,女兒萌萌主動請纓,即興發揮了一首《權力的遊戲》的主題曲《冰與火之歌》。
兩個月前,萌萌收到了一份專業課過線的通知書,那是她心儀的音樂學院發來的。在接下來的兩天,萌萌作為全國千萬高考大軍中的一員,會參加藝術生文化課的考試。從視頻的琴音裡,我聽到的是,萌萌對高考的自信滿滿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萌萌5歲那年,李採蘭只身前往西安發展事業。萌萌則一直留在寶雞,由人稱「梁老師」的母親撫養。母親在幼兒教育領域工作了40多年,是名副其實的育兒專家。萌萌交由母親撫養,李採蘭放心。
雖然西安和寶雞不過2小時車程,但是13年來,李採蘭每年在寶雞家裡的時間,除了春節,平時屈指可數。在西安打拼的最初幾年,無論是在街頭給遊客畫像還是擺攤賣烙畫,都要「看天吃飯」,收入不穩定,少回家是為了節省開支; 2010年,李採蘭終於在「書院門」有了自己的「採蘭烙畫」店後,因為越是節假日,生意越好,她又完全沒了回家的自由。但是,在這人生的重要關口,作為母親,她還是選擇推掉一切事務,守護在女兒身旁。
初識烙畫
2006年春,李採蘭隻身來到西安工作。只是,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在3個月後告終。每天徘徊在西安街頭,李採蘭的心情跌到谷底。這是她5年來的第7份工作,又一次的「閃離」,讓她對未來惶恐。是回家帶孩子還是繼續在西安闖蕩,她反覆糾結。最終,李採蘭給自己定了一個期限——一年。如果一年後還是看不到任何希望,就老老實實地回家。
書院門大街,是通往西安市著名景點碑林和關中書院的一條文化商業街,是到西安旅遊的「文化人」必到的打卡地。商業街上,那些剪紙、刻印、制壎、畫扇面等手藝人的活法,讓李採蘭看到希望。
李採蘭13歲學畫,15歲接受美院老師正規的素描訓練,練就了紮實的素描功底。「大學期間,她給班上每個同學都畫了幅肖像。我們都很喜歡,一直珍藏著。」李採蘭的閨蜜秋子告訴我。
「我是學新聞專業的。一直以來,繪畫只是我的業餘愛好。如果能有份穩定的工作,我絕對不會把繪畫當做終身職業。」李採蘭說。
那年夏天開始,李採蘭買來畫板和鉛筆,躲在出租屋裡練素描。2007年春節剛過,她就背上畫板,走上街頭,給人畫像。第一天就有人找她畫,讓她開心壞了。之後的日子,只要不下雨,李採蘭都會上街畫像。
一天,一個藝術同行走來與她閒聊。那人說,他在上海的一次採風中,看到一種用烙鐵繪製的烙畫。還說,與其畫一張鉛筆素描賺20塊,不如將工具換做烙鐵,畫一張肖像至少50。那是2007年的夏天。
好奇之餘,李採蘭按照網上資料裡說的,買回電烙鐵,在素描紙上試著烙出她的第一張人物肖像。完工時,她超級興奮,因為,用烙鐵烙出的色彩和質感是鉛筆素描完全無法比擬的。
自我成長
2007年,李採蘭跑遍西安的大街小巷,因為她從沒見過烙畫實物。起初,她希望找位烙畫師,拜師學藝。可是,沒有。她有些沮喪。但她馬上意識到:整個西安市場都看不到烙畫,這就說明,烙畫市場在西安還是個空白。起步越早,就越能搶佔先機。李採蘭心中暗喜。
於是,李採蘭每天晚上到街上畫像,以保障生計;白天在家裡練習烙畫。烙畫的小木頭,很快堆滿租住的小屋。
2008年3月,李採蘭在「書院門」租了個固定的攤位,銷售她的烙畫。小個的賣10塊、20塊,大點的賣30塊、50塊。每天擺上攤的東西,都會被一搶而空。這讓李採蘭受到極大地鼓舞。「還有什麼比有人認同你的勞動成果,你的作品能賺到錢,更讓人鼓舞呢。」
這種用烙鐵熨燙出的烙畫,自帶歷史的懷舊感,與西安古城的城市印象不謀而合,選擇在文化商業街銷售,讓李採蘭的烙畫從面市的那天起,就備受遊客歡迎。
2010年2月1日,是李採蘭終身難忘的日子。這天,她在「書院門」租到一個不到10平方米的門店。為此,她調侃自己,「從此,我結束遊牧生活,開始定居生涯」。
現在,李採蘭閒下來時,會錄製一些烙畫基礎技法的小視頻。她把視頻放在朋友圈裡,供有興趣的朋友自學。
視頻裡,她嫻熟地手持經自己改制的烙畫機,一些面貌各異的點,剛勁有力的線;輕盈飄逸的弧線和濃筆重書的色塊,隨之呈現在畫面中。
雖然李採蘭強調,她從未涉獵過國畫,她的烙畫技法都是從素描衍生而來。但是,看著她的揮灑自如,國畫「八面出鋒」的筆法,被她演繹得爐火純青。對烙畫機筆尖各角度運用的駕輕就熟,是解決造型問題;對烙畫機溫度和筆尖停留的時間的把控,如同國畫中對墨色和顏料濃、淡、幹、溼的控制;手腕的力量控制,也幾乎與國畫無異。
著名的科學家錢學森常說,他在科學上之所以取得如此的成就,得益於小時候不僅學習科學,也學習藝術,培養了全面的素質,因而思路開闊。
同理,李採蘭對烙畫技法的無師自通,則應是得益於良好的文化課功底。李採蘭喜歡琢磨,除了烙畫技法,她對烙畫材質的研究,也不遺餘力。
初期,李採蘭大膽在各種木質上進行烙畫技法嘗試。「只要是能遇到的木頭,我都要試一下。我發現,這些材質本身的差異挺大的:有的可能稍微在上面點綴一點點,就能出來非常漂亮的效果,根本不用大肆渲染;有一些材料,你得費很大的勁,才能出來一點點效果。」李採蘭解釋。
另外,牛皮上的烙畫效果,也讓她驚豔。因為牛皮的紋理帶有天然的粗獷感、滄桑感,有彈性和「生命力」。「筆尖搭在木板上和在牛皮上,感覺完全不同:牛皮有彈性,所以出來的線條很柔和;而木板是硬的,要表現特別柔和的東西,就不太容易。」李採蘭說,「在牛皮上烙畫,我增加了一個技法——用刀雕刻。就是先用小刀在牛皮上刻和刮,再進行烙畫創作,因此我叫它『雕刻烙畫』」。這是李採蘭的獨創技法。
我仔細地端詳起眼前的「大秦帝國」,幾處硬朗的線條和凹痕明顯的造型,應該是運用了這種技法。
李採蘭是寶雞太白縣人。從小耳聞目染的古城文化,讓她對兵馬俑、古戰車等歷史題材情有獨鍾。歷史題材,成為李採蘭在烙畫界獨樹一幟的創作風格。
2015年,習近平總書記陪同印度總理莫迪參觀大雁塔。專門成立的國賓接待小組,組織了一個接待畫展。說是畫展,其實展品只有三件。李採蘭的烙畫《玄奘西行路線圖》就在其中。
「一起參展的竟然有西安非常知名的書法家雷珍民老師的作品,這件事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榮幸。這件事極大地激勵了我。從那時起,我開始意識到,烙畫不僅可以作為謀生的手段,還可以作為藝術理想去追求。」李採蘭說。
李採蘭是幸運的。她在初涉烙畫藝術的過程中,同時佔據了天時、地利、人和三大要素。在「人和」的因素裡,她的家人一直給予了極大的支持與幫助。
但是,多數女性則會在一定程度上,受限於社會習俗和家庭觀念的桎梏,以及自身生理屬性的局限。「對於選擇藝術作為事業的女性來說,需要足夠的打破傳統的勇氣,必須擁有非常堅毅的性格,使她在藝術世界奮鬥下去,而不是屈從於社會賦予的妻子與母親的角色。」李採蘭說。
涅槃新生
大概是因為事業和生活的如意,李採蘭常常笑面盈盈,讓她細眉細眼的五官,看起來比其他藝術工作者親和許多,也比好多同齡的70後年輕許多。李採蘭坦言,在烙畫創作中,雖然她絕大多數時間是快樂的,但也經歷過陣痛的考驗。
每年十一月之後到第二年的「五一」前夕,是西安的旅遊淡季。整個書院門大街會從人聲鼎沸的喧囂中沉寂下來。閒下來的李採蘭會突發奇想,創作全新的題材,比如唐卡。那是2012年冬,她想利用整個淡季,嘗試創作一幅1.2*0.9米的《千手觀音》的唐卡。
聽傳聞,筆繪唐卡的難度接近「登天」。「那是個大工程,那樣的精細活,沒有十幾二十年的手上功夫,沒有耐得往寂寞的超強毅力和堅韌,根本難以完成。」李採蘭告訴我,她就想挑戰下自己。
那段時間,李採蘭白天在店裡繼續完成零散的訂製作品,晚上回家後,就一頭扎進烙畫的小屋,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慢慢地描畫。她怕自己懈怠,給自己規定,每天晚上無論多忙,必須抽出兩個小時來烙這幅作品。
這樣堅持了6個多月,眼看就要進入2013年的生意旺季,可是手裡的唐卡還剩1/4沒有完成。突然有一天,一種從未有過的焦躁情緒湧上心頭——這是她畫烙畫以來從未有過的,不安、厭煩和恐懼。
她不知這種情緒從何而來,不知該如何平復,精神崩潰到完全沒法繼續工作。她甚至一度想,乾脆放棄那幅帶給她極度痛苦的畫作,讓自己解脫。
得知李採蘭的遭遇,朋友張天愛(化名)從外地給她寄來兩本書——美國作家華萊士D.沃特斯和查爾斯哈奈爾的《秘密》以及羅伯特柯裡爾的《奇蹟》。李採蘭非常感謝張天愛,這兩本書讓她徹底釐清現狀。原來她面臨的正是「心理極限的挑戰」。「只有衝破極限的封鎖,我才能繼續成長。」李採蘭頓悟。
說話間,李採蘭遞給我《奇蹟》。我隨意翻開一頁,「陷入困境正如冒險和勝利一般,是生命中必然具備的一部分。偉大的成功通常都是在無數次的痛苦失敗之後才能得到。」被她劃上藍色記號線,旁邊密密麻麻地記錄了幾種不同墨跡的讀後感。
之後,她像重新點燃的鬥士,滿血復活,再次狂熱地投入到未完的工作中。又是數月的「折磨」。直到2013年秋,當《千手觀音》的唐卡完滿地展現在面前,她輕輕地撫摸著那些曾經令她無比痛苦的線條,忍不住淚流滿面。她知道,這幅《千手觀音》帶給她的所有苦痛,都轉化成她烙畫人生的洗禮,使她重獲新生。
我特想一睹《千手觀音》的芳容,李採蘭翻出手機裡的照片。 「畫好後掛店裡,哪知,才掛了一周,就被人請走。我當時覺得自己開了個天價,我不想賣嘛。哪知那人非但沒砍價,還多加了錢。」
李採蘭說,她再遇到創作不佳、心緒不寧時,就會打開《奇蹟》和《秘密》這兩本書。隨便翻開一頁,讀上半個小時,心馬上會安靜下來。
李採蘭多次想把這兩本書介紹給女兒看,但是生性樂觀的萌萌總是一口回絕。萌萌說,她每次遇到學習不順和練琴厭煩時,就會條件反射似地想到媽媽,以及媽媽在人生低谷時遭遇的種種,「然後,警報就會立即解除」。
授人以漁
學鋼琴是萌萌5歲時,從一堆培訓班裡自己挑選的。她彈琴完全出於個人興趣。在此後13年的學習中,從來不用長輩督促。這一點,像極了李採蘭學烙畫時的情形。
雖然,李採蘭在女兒的成長上沒花過多少工夫,但是,在烙畫傳承上,她從不惜力。2009年,李採蘭還在書院門大街擺攤時,就有人前來向她討教烙畫技法。對於這些愛好者,李採蘭總是耐心傳授。
2011年,西安特殊教育學校的校長聯繫到李採蘭,希望派一位老師跟她學烙畫,好在學校開設烙畫課程。之後的9年裡,這所學校培養了一大批烙畫人才。其中,一個叫郭海霞的聾啞姑娘,畢業後留校任教,成為專職烙畫教師。她花費一年多時間臨仿的《清明上河圖》,在2015年的「第二屆全國殘疾人展能節」上榮獲大獎。
烙畫又稱為燙畫,火筆畫,是用火燒熱烙鐵在物體表面熨燙出烙痕作畫,是一種古老的繪畫技法。相傳,烙畫起源於秦漢時期,因歷史變遷,技法曾一度失傳。直到清人趙興意外重拾技藝。
為了這個古老的畫種代代相傳,李採蘭決定擴大烙畫的技藝傳播。2017年,李採蘭停掉了「書院門」的小店,成立了烙畫工作室。2019年6月,由西安宣平裡景區和道康文化公司共同投資的「採蘭烙畫藝術館」正式落成。「在景區內建造350多平方米的藝術館,滿足讓120多人同時體驗烙畫過程,以大規模的烙畫研、學基地,促進傳統非遺文化的進一步推廣。」這樣的設想讓李採蘭一說起來就興奮不已。
6月24日,萌萌的文化課成績出來,總分520,過了陝西省的一本線,她將如願步入音樂聖殿。
對於「高考」和「填報志願」的話題,李採蘭說,它不僅是一次人生選擇,而且是人生中一次重要的認識自己的機會。很多人會糾結於選擇的專業、學校或城市,是因為他們還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雖說如此,又有多少人在他18歲的時候,就能清楚地認識自己呢?多數人在18歲時,還分辨不出什麼是一時的熱情,什麼是持久的熱望;什麼是易變的欲望,什麼是持久的理想。」
李採蘭說:「說起來,我是幾乎與萌萌同期開始學藝的。我的經歷,萌萌一直看在眼裡。我很欣慰,在她18歲之前就清楚地知道,她終其一生要追尋的是什麼。我很感恩,我們在這個過程中的一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