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16-05-26 01:26:01
在楊絳先生的《隱身衣》中,楊先生曾問錢鍾書:「給你一件仙家法寶,你要什麼?」結果兩人都選擇了隱身衣。回看楊絳先生曾寫下的話:「我們都要隱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遨遊。我們只要求擺脫羈束,到處閱歷,並不想為非作歹。」「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
◎唐山(北京晨報副刊部主任)
在楊絳先生的《隱身衣》中,楊先生曾問錢鍾書:「給你一件仙家法寶,你要什麼?」結果兩人都選擇了隱身衣。
第一次看這篇文章時,是上世紀80年代末期,那時慷慨悲歌式、催淚式、故作深沉式的寫作正流行,相比之下,對楊先生的書(收在散文集《將飲茶》中)沒留下太深印象,覺得語言平淡,不「解渴」。
那時剛邁出大學校門,覺得世界突然變得很大,因為從小就被告知,我們這一代人負有改造人間的義務,在建築材料中,我們屬於棟梁級。所以從考卷到考卷,終於熬到了可以兌現的時刻,自然有些迫不及待。
但,邁出校門,在人才中心裡晃上一些時間,才發現沒有哪家單位真的需要我們,養活自己反而成了當務之急。
曾有人從美夢中驚醒嗎?曾有相信過未來,卻被未來所出賣的人嗎?再讀《隱身衣》,便別有了一番滋味。經歷挫折,方知平淡中的真味,只是那時依然年少,心中依然有太多欲望。
終於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才發現一名同事竟然是我父親當年同事的孩子,我興高採烈地回家告訴老人,沒想到老人神色陡變,很勉強地「嗯」了一聲。永難忘懷那一刻的尷尬,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兩位老人當年曾有什麼過節,但他們經歷過特殊年代,難免在心中留下暗傷。
上班,辭職,跳槽,買房,發財夢……像大多數同齡人一樣,完全經歷下來,突然有一天發現生命已日漸衰老,而內心的焦灼卻與日俱增。
每個曾在這世上混過的人,如果他還真誠,那麼,當他回望自己的人生時,定能看出其中的累累傷痕,而最痛的,莫過於曾清白地來到人間,卻不能清白地離去。
每個人都會因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做過虧心事,也許可以忘掉它們,但它們卻不會忘掉你。直到此時,才明白父輩的那份無奈,可問題在於,我們自己並未真正免於他們的遭遇。
或者,有些悲劇長在我們的命運中,想掙脫也掙脫不了。
回看楊絳先生曾寫下的話:「我們都要隱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遨遊。我們只要求擺脫羈束,到處閱歷,並不想為非作歹。」「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
我曾認真地想過,如果我在校園中就能讀懂這些話,後來的人生是否會有所不同?但,這世界的誘惑太大了,我真能讀懂嗎?
事實上,我很可能讀不懂。
生而為人,我們都沉浸在背景中,我們以為的自己,很可能是教育、父母、社會、文化所塑造的自己,那些本以為是自己思考出來的東西,往往源自別人的思想,它們悄悄地滲透人意識深層,不僅劫持了一個人想法,甚至還偽造出思考的痛苦與快樂。
為什麼曾錯過楊絳式的平淡?因為這是一個競逐的時代,只要上過網際網路,就會對網民們的語言暴力所震驚,他們那麼善於誇張,語言那麼犀利,儼然是天生的鬥士,每天都能複寫幾遍《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式的錦繡文章。
在今天,文字正蛻變成為一種消費品,我們看它,僅僅是為了「痛快」,我們拒絕它,也僅僅因為它「不痛快」,在這個刺激與麻木不斷博弈的道路上,我們正與真正的優美漸行漸遠。可在痛快的幻覺下,我們卻自以為走在一條正確的大路上。
「二十五年間,我是一個零。我開始有點困惑,後來覺得自在,所以改革開放以後,還自覺自愿地把自己收斂為一個零。」面對喧囂,究竟有多少人能像楊絳先生那樣,肯去做一個隱身人,肯去堅守生命的零度呢?
楊絳先生已然仙去,雖然先生曾多次說過,不希望死亡成為新聞,不希望被打擾,可惜在這個時代,這註定是個無法實現的遺願。
每個人都在奔跑,每天都有無數的新願望產生,又有無數的老願望破滅,各種壓力的結果,使我們喪失了時間感,似乎只有獲獎、名人去世,才能讓我們驚覺自己還活著,還在經歷著時間。一件私人的事,卻化為公眾的狂歡節,這大概要算是個黑色幽默:塵世最終還是糾纏了楊絳先生一把。
緬懷一個人,不如讀懂她的智慧,追思一個人,不如去看她的書。萬千感動,皆不如當你在熙來攘往的眾生中徘徊,卻能明白,自己靈魂所需要的只是一件隱身衣。
這,大概只能從閱讀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