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0日《上海書評》刊載的《扎進日常語言的帶鉤魚叉》一文,對最近出版的《第三帝國的語言》中譯本作了評介。文末提及美國學者沃爾夫和切斯時,有一些知識性的錯誤,筆者冒昧在此略作補充說明,供讀者參考。
《魚叉》一文中寫道:「美國語言學家沃爾夫(Benjamin Lee Whorf)在二十世紀初就曾提出,語言形態制約人的思維的形式,他說, 每個語言的背景體系(即語法)不僅僅是概念的加工工具,其實,它本身的形態就規範了概念的形成 ,使用不同語言的人們 在頭腦中形成的關於客觀世界的圖像是各異的 。深受這一觀點影響的美國政論家、經濟學家、語言學普通語義學派的代表人物切斯教授……」實際上,文中提及「語言形式制約人的思維」的假設,就是著名的「薩丕爾-沃爾夫假設」,它並不是在二十世紀初就提出的,亦非沃爾夫一人之說。而切斯所代表的「普通語義學派」,並不是研究語言學的,一般被算作一個哲學學派。
沃爾夫(Benjamin Lee Whorf, 1897-1941)作為一位重要的語言學家,有趣的是他從未獲得過任何與語言學相關的學位,而是學化學出身,並且終身從事防火保險工作,只是在業餘時間師從著名語言學家薩丕爾,調查和研究印第安人的語言。沃爾夫的老師,德裔美國學者薩丕爾(Edward Sapir, 1884-1939)則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語言學家和人類學家之一,對美國和世界語言科學的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漢藏語研究大家李方桂(1902-1987)先生就是薩丕爾的弟子,而且終身對導師尊敬有加,他在薩丕爾指導下從事印第安語的研究,取得顯著成績;民族學、人類學和社會學家李安宅(1900-1985)先生在海外留學及從事研究時,也受到薩丕爾理論的影響。
薩丕爾和沃爾夫提出的「語言相對論」(Linguistic Relativity)認為:人類的每一種語言都有獨特的模式和形式,不同的語言結構會影響該語言使用者的思維習慣,導致他們用不同的方法去觀察世界,從而對世界產生不同的認識。因此,語言不但是思維的工具,而且也強烈地影響和制約著思維。以上這一關於語言學和心理學的假設,被稱為「薩丕爾-沃爾夫假設」(Sapir-Whorf hypothesis),它最終形成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
「薩丕爾-沃爾夫假設」的提出,固然是基於薩丕爾、沃爾夫以及其他學者對世界各種語言的研究所積累的語言事實(如沃爾夫對霍比語等印第安語的田野調查),同時,假設的形成,也經歷了漫長的時間,具有深刻的理論淵源。
德國偉大學者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 1767-1835)在其名著《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中指出:不同的語言所擁有的內在結構是不同的;人所看到的世界圖景,已經被他所說的「語言內蘊形式」過濾了一遍,因此,不同語言展現出來的世界是大不相同的。在這一意義上,洪堡特認為每種語言都包含一種獨特的世界觀,要想不被束縛在一種語言的世界觀上,只有學習其他語言。
德裔美國人類學家、語言學家,被稱為「美國人類學之父」的鮑厄斯(Franz Boas, 1858-1942)認為:不同的語言對現實的經驗分類是不同的,不能把對一種語言的分析標準強加在其他語言上,而應該根據那種語言本身的特點對它進行描寫。
薩丕爾受到洪堡特和鮑厄斯思想的影響,強調語言是一種文化的符號導引,是通往社會現實的嚮導,人並不僅僅生活在客觀世界之中,在很大程度上還受到已經成為社會交際工具的那種語言的支配。沃爾夫則進一步論證了語言系統不僅是表達思想的工具,而且是思想的塑造者,是人的思想活動的大綱和指南。
「薩丕爾-沃爾夫假設」的核心,在於探討語言對思維和文化所具有的決定性作用。這使得它不僅在語言學領域,而且在人類學、心理學、民族學、社會學、哲學以及一些自然科學學科上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中國學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時,曾有少數學者對「薩丕爾-沃爾夫假設」作過初步的介紹,但那時受到蘇聯影響,只能採取否定態度。1964年,經過著名語言學和心理學家陸志韋(1894-1970)校訂,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薩丕爾的代表作《語言論-言語研究導論》中譯本(後收入《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1985年出第二版,以後多次重印)。
進入二十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我國語言學界才真正對薩丕爾、沃爾夫的理論加以關注並進行較為深入的研究。北京大學外語學院的高一虹等翻譯了薩丕爾1912-1939年的論文選集《薩丕爾論語言、文化與人格》(收入《商務語言學名著譯叢》,2011年出版);沃爾夫英年早逝,生前並未出版專著,其部分論文由約翰·卡羅爾編為文集《語言、思維和現實》,1956年由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出版。此書亦經高一虹女士翻譯為中文,2001年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2012年商務印書館又出新版)。近十餘年來,國內發表了大量相關論文,並嘗試將其運用於外語教學和跨文化交際等方面的研究中。
在國外學界,大約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由於以喬姆斯基(N. Chomsky, 1928- )為代表的「語言普遍論」等相關語言理論的興起,對「薩丕爾-沃爾夫假設」的研究頗為冷落。「語言普遍論」認為:所有語言具有同樣基本的深層結構,而各種語言則將其規劃成特定的不同樣式,所以語言影響和制約思維,根本無從談起。但近十餘年來,情況又發生了變化。得益於腦科學和認知科學的發展,藉助於腦成像的新技術,不少學者對「薩丕爾-沃爾夫假設」成立與否進行了一些實證性的研究,其中最著名的是以美國學者P. Kay(1934- )為首的團隊,他們對說不同語言的人群對於顏色的感知進行實驗,發現如果異數的顏色和它周圍的標準色塊不同,那麼這個異數色塊若位於右視野區,左大腦的反應會比右大腦快。而左腦優勢的形成,是由於顏色詞在左腦較易提取。這一系列的實驗,都對「薩丕爾-沃爾夫假設」有所支持。現在不少學者對「語言普遍論」持懷疑態度。
著名語言學家王士元(1933- )曾說:「隨著語言各異, 大量使用某種語言, 尤其是在出生前就如此, 會把大腦塑造成不同的樣貌。薩丕爾-沃爾夫假說預測, 因語言而異的大腦, 會以各自獨特的方式影響我們對世界的感知與行為。就這個觀點來看, 近幾十年來才發展出來的新科技, 使我們更有可能驗證此假說的真偽。」(參看《演化語言學的演化》,《當代語言學》第13卷,2011年第1期,第13頁)
筆者以為:「語言相對論」和「語言普遍論」雖似針鋒相對,但兩者的理論基礎都來自洪堡特的學說。語言相對主義選擇了洪堡特關於語言的差異是世界觀差異的論點。語言普遍主義則繼承了洪堡特關於語言能力是一種創造過程的觀點,主張語言差異只是語言共同結構的不同表現而已。今後語言科學的發展也有可能出現兩者各自取長補短、相互促進,並逐步實現新的結合,從而開創出新格局。
《魚叉》一文中還提及切斯(Stuart Chase, 1888-1985),說他是「語言學普通語義學派的代表人物」,實際上,「普通語義學」(General Semantics)並不研究語言學理論,而是一個現代西方哲學學派,以日常語言的作用作為研究對象。該派的代表人物,除了切斯,還有出生於加拿大的日裔美國學者早川一榮(S.I.Hayakawa,1906-1992)。切斯的著作《詞的暴政》(1938年)推動了該派在美國的傳播。早川一榮的著作《行動中的語言》(1941年出版。後擴充為《思想和行動中的語言》,出版於1949年)則比較通俗地闡述了該派的基本觀點。普通語義學主要研究人如何使用詞語以及詞語如何影響人,特別強調詞語對人的影響力。該派學者認為有對象即有外延的詞語才是可信可用的,無外延的詞語是看不見、摸不著,也不能用科學方法予以檢驗的。像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等詞語,是無外延的虛構,這類詞語造成無數衝突和痛苦,不應使用。切斯在美國名氣很大,不過他是會計師出身,更多地被視為社會活動家而非學者。普通語義學學派在學界影響不大,現在雖還有些活動,但總的來說已在逐漸衰落中。
真正為普通語義學奠定理論基礎的是波蘭-美國哲學家和科學家柯日布斯基(Alfred Korzybski, 1879-1950, 1940年加入美國籍)。這是一位學識極其淵博的大學者。他的巨著《科學與精神健全——非亞里斯多德體系和普通語義學導論》出版於1933年,標誌著普通語義學的創立。他認為語言是人類區別於動物的特有的東西,而語言的關鍵在於對存在的關係,即意義活動。經過對各門學科如非歐幾何學、相對論、量子力學、分析哲學、巴甫洛夫條件反射理論、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廣泛研究,柯日布斯基發現語言只能在結構上與存在對應,並對現行的語言體系即亞里斯多德語言體系進行了深刻的批判。他提出:人類對世界的認識受限於其神經系統和語言結構;人們運用的日常語言與科學和生活事實不一致,容易引起誤解,因而自然語言存在嚴重的缺陷。
儘管在研究語言對思想和行動的關係及作用這一問題上,柯日布斯基的學說有一定的合理因素,但國內對其理論的認識還很膚淺,目前只有一些比較簡單的評述,他的著作也沒有中文譯本(參看周靜芳《論普通語義學及其理論基礎》,載《江南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第84-88頁)。
還有「語義學」(Semantics)這個詞的涵義,其實應該有多方面的理解。如語言學的語義學,除傳統的對文字和詞彙意義的研究外,還包括結構主義語義學、生成語義學、形式語義學等等。此外還有哲學和邏輯學意義上的語義學。現在還發展出了其他學科的語義學,如計算理論中的語義學、認知科學中對詞彙語義的研究等。以上領域涉及語言學、邏輯學、計算機科學、自然語言處理、人工智慧、心理學等諸多學科,相互之間雖有關聯之處,但又各自獨立,各有不同的研究目標和研究方法,不可混為一談。
徐文堪
本文來源:東方早報 責任編輯: 王曉易_NE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