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是什麼?經典就是我們談論得很多,而閱讀得很少的書(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語)。
■ 戴從容陳子善談《芬尼根的守靈夜》的譯介
吳興華是第一位把《尤利西斯》引進到中國來的人,1940年10月,他在上海寫了一篇評論《芬尼根的守靈夜》(當時譯作《菲尼根的醒來》)的文章,認為此書在語言的豐富性和音樂性上遠遠超過了《尤利西斯》。
1940年,葉靈鳳發表了一篇評介《芬尼根的守靈夜》的文字,認為「喬伊斯已經拋棄了讀者,潛入了更深的自己的世界」。
英國著名學者丹尼斯·羅斯標註過的《芬尼根的守靈夜》。
經典是什麼?經典就是我們談論得很多,而閱讀得很少的書(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語)。去年9月,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長篇巨著《芬尼根的守靈夜》(第一卷)中譯本首發,吸引了無數媒體和讀者的關注。這本書經歷了怎樣的閱讀過程?5月26日下午,該書譯者、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戴從容、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子善在長寧區圖書館再談《芬尼根的守靈夜》的中文譯介。
葉靈鳳沒看懂,
但他知道這書重要
1939年,《芬尼根的守靈夜》於倫敦和紐約兩地同時出版。第二年,新文學作家、書話家葉靈鳳就在香港撰文介紹此書,他雖然沒能完全看懂此書,但他覺得這本書很重要,中國讀者應該知道這本書的名字。在一篇名為《喬伊斯的守屍禮——關於他的〈芬尼根斯·魏克〉》的文章中,葉靈鳳援引英美評論家的意見,認為「《優力棲斯》(編者註:即《尤利西斯》)是一般讀者所能閱讀的一部作品,雖然其中也有許多不能理解的新字」,而此書「卻不是一般所能閱讀的作品。除了喬伊斯本人以外,恐怕沒有誰能懂得其中每一個單字的意義。事實上,恐怕沒有誰曾將這部書從頭至尾讀過一遍的」。這或許是中國第一篇評介此書的文字。
葉靈鳳在文章中談及喬伊斯的兩大貢獻:第一,從現代文學的寫作技巧上說,沒有人的影響能超過喬伊斯,他的影響甚至遠超英語世界。第二,喬伊斯是對傳統的小說形式和手法表示不滿的第一人,他創造了一種新的文體,「能真實地表現現代人緊張的生活和複雜的心理」。在這樣的基礎上,葉靈鳳認為《尤利西斯》是很成功的,但是《芬尼根的守靈夜》走得太遠了,「喬伊斯已經拋棄了讀者,潛入了更深的自己的世界」。
同年10月,詩人吳興華也在上海寫了《菲尼根的醒來》(當時譯名),刊登在《西洋文學》上,得出了與葉靈鳳截然不同的結論。他認為,喬伊斯在書中「儘量地利用他所知道的各國文字(我聽人說,連愛斯基摩文都在內)來改造、分裂英國固有的文字」,因此儘管難讀,《菲尼根的醒來》在語言的豐富性和音樂性上遠遠超過了《尤利西斯》,「它是苦思及勞作加上絕頂的天才的產生品」,而「絕不是如一般人所想的那樣瘋狂或怪誕」。
此後,我國對愛爾蘭文學的譯介並不多。陳子善說;「整個1949-1979年,只有一本《格雷戈裡夫人節選》,而當時王爾德和蕭伯納還被當做英國文學。直到改革開放後,才開始大規模介紹喬伊斯。」有一年他去北京看望蕭乾夫婦,彼時他們倆正在一起翻譯《尤利西斯》。陳子善發現他們的房間亂得不得了,書房的很多抽屜都是半開的,座椅之間拉著繩子,上面掛著很多小紙片。他問蕭乾這是為何,蕭乾說,「書中還有好些詞怎麼譯,我還要再琢磨,就把它們都掛出來。」
「愛爾蘭只剩下
文學和啤酒了」
《芬尼根的守靈夜》在愛爾蘭中心首發時,愛爾蘭大使曾說過一句話,「我們愛爾蘭是個小地方,只剩下文學和啤酒了。」愛爾蘭文學的成就超出大部分人的想像。王爾德、蕭伯納、葉芝、貝克特……這些如雷貫耳、曾被大部分讀者誤以為是英國作家的名字,其實都是愛爾蘭的榮耀。
戴從容認為,愛爾蘭之盛產文學,其強大的探索性與反叛性的文化傳統是重要原因之一。在《芬尼根的守靈夜》序言裡,喬伊斯追溯了他的祖先,那個在山野之間率領綠林好漢充當僱傭軍的流亡者。而他的父親,曾是政府官員,也是酒吧裡的明星,酗酒、飆高音、講笑話。「這是典型的愛爾蘭人,喬伊斯骨子裡受他父親影響很大。」喬伊斯一生的創作過程順應了愛爾蘭的文化傳統,也就是極度渴望自由的內心與外界強大的束縛在搏鬥,在廝殺,最終獲得解放的過程。在《都柏林人》和《青年藝術家畫像》的階段,喬伊斯只是在思想和主題上離開了主流,到了《尤利西斯》,他創造出了獨特的表達方式,最終在《芬尼根的守靈夜》,他在哲學上走入了自己的世界,真正自由。
「作為文學家,喬伊斯對語言對人心靈的束縛非常敏感。他注意到人的自由在心靈,因此對心靈極其關注。他的探索是與當時人們習慣的敘述方式在對話,因此後來大家會讀不懂他的作品。這是他對愛爾蘭文化認同的體現。」
喬伊斯在都柏林讀完大學後,去了義大利教書,之後定居巴黎,餘生中除了間斷地回去了幾次,再也沒有回過都柏林。但他的一生卻都在書寫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愛爾蘭。「作家以什麼樣的精神和自己的民族結合?」戴從容認為喬伊斯就是很好的例子。她對早報記者說,一個藝術家要想真正影響他的民族,並不在於響應即時的民族主義號召,而是要「能夠鍛造出民族的良心」。「比如當時愛爾蘭內戰混亂,喬伊斯卻沒有回去,他遠離祖國各種政治力量的裹挾,自由地寫作,反而為愛爾蘭留下了更寶貴的東西。」
解讀仍在繼續
《芬尼根的守靈夜》無疑是一本難讀的書。在第一章,喬伊斯就惡作劇般生造出用100個字母拼成的「雷擊」一詞,用以模擬雷聲不斷。這100個字母,由10多種「雷」詞組成,包括日語與印度斯坦語,每種雷聲都有其時代背景。書中一半詞語由作者自造,且這些自造詞的詞源與近50種語言有關。
還有該書徹底背離傳統小說情節和人物構造的方式,用戴從容的話來形容,就是極其囉嗦、時常跑題。書中夾雜有約1000首歌曲,包括歌劇選段、流行歌曲、民歌,甚至穿插進廣告。因此,關於《芬尼根的守靈夜》,從始至終都有一個避不開的問題,那就是如何閱讀。從這個問題引開去,戴從容與陳子善也與大家談了談小說的敘述模式、流派等問題。戴從容說,在1904年《都柏林人》出版時,當時就有很多評論說看不懂,那些號稱「看懂了的」人很多也在誤讀。
幾十年過去之後,《芬尼根的守靈夜》已經被大家解讀出一大半了,直到今天,在都柏林三一學院、喬伊斯博物館等地方,依然有《芬尼根的守靈夜》讀書小組,大家每周聚會一次,一頁一頁拿出來讀,一頁一頁分析。而且很多喬學家都非常慷慨,他們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掛在網上,毫無保留。
「我能翻譯出來是因為我一直站在其他人的肩膀上,」戴從容說,「我的解讀匯聚了很多人的智慧。」自從《芬尼根的守靈夜》問世以來,有不少英美學者做了大量的基本工作,花費很多精力做索引的點點滴滴的工作,比如編《芬尼根的守靈夜德語詞典》、《芬尼根的守靈夜人名索引》等等。戴從容認為,「如果沒有這些研究,今天的解讀完全不可能。」
1914年,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出版,評論普遍認為比《都柏林人》更難讀。「但是現在,我們去閱讀這兩本書幾乎沒有任何問題了」,戴從容說,文學是被人改變的,「需要有一批走在前面的人,他們會改變一些傳統的東西。」陳子善說:「20世紀,文學創作有兩條主線,一條是還在講故事的現實主義,一條是意識流的現代主義。這兩條創作的主潮就像有軌電車的兩條軌道,並行著更穩當,不必強求哪一條向另一條靠攏。現代主義小說出現最大的功能,就是給小說指明了新的可能性。」
關於這部天書的討論仍在繼續,據了解,在今年8月的上海書展上,主辦方將邀請全世界主要的「喬學家」,參加《芬尼根的守靈夜》的研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