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學煜
學術名片:
侯學煜(1912~1991),安徽和縣歷陽鎮人。中國科學院院士,植物生態學家、地植物學家,中國近代植物生態學和地植物學的主要開創者之一。
研究領域:地植物學、植被科學和環境科學。提出「大農業」思想,為中國農業發展提供了理論依據。
出版專著10餘部,發表論文與植被圖300餘篇(冊)。其著作《中國境內酸性土、鈣質土和鹽鹼土的指示植物》獲全國科學大會重大成果獎;《中國植被地理及優勢植物化學成分》獲中國科學院科技進步獎三等獎;《中國自然環境及其地域分異的綜合研究》獲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中國植被》獲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生態學與大農業發展》獲全國優秀科技圖書獎一等獎;《中國植被圖(1:400萬)》和《中國植被圖(1:1400萬)》獲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獎二等獎;於1989年獲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榮譽獎章。
「聽說紀念侯學煜,一早我就過來了。」84歲高齡的中科院南京土壤所研究員許冀泉輾轉換乘了兩次公交車,從雙榆樹的女兒家來到坐落在北京香山附近的中科院植物所,參加在仲秋十月舉行的「紀念侯學煜先生誕辰一百周年暨學術報告會」。
雖然沒有正式的邀請函,而且開會時間正是在北京交通的早高峰,但是許老先生還是如期而至。當天來開會的人當中,這樣的老先生不在少數。
許冀泉細數著與侯學煜的交集和過往:「我在上世紀50年代結識的侯先生,那時我在念大學。他平時穿著像個農民,個子不高。因為長時間在野外工作,真的是很苦,他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所以能夠堅持。」
「早在上世紀30年代,他和土匪鬥爭、掩埋同事的遺體,那段經歷真的是不容易。」說到這裡,老人的聲音有些哽咽,眼圈也微微泛紅,「我是很崇拜他的,大家都說他脾氣倔,但是他很關心人……」
「對讀寫作下功夫,和書筆墨做朋友」
侯學煜1912年出生在安徽和縣歷陽鎮的一個小學教師家庭。那時的中國受列強欺凌、積貧積弱。生活的艱辛使他過早地成熟,在高小一年級作文時就寫下了「由小學而中學,由中學而大學,由大學而留學」的志願。
求學期間,陶行知的「行以求知知更行」、「遍覽已知求未知」、「敢探未發明的真理」、「敢入未開化的邊疆」,以及在英文教師王佐周影響下,侯學煜自編對聯「對讀寫作下功夫,和書筆墨做朋友」自勉……大師的思想浸潤和環境的影響,為他今後走上科學研究道路打下了基礎。
然而,侯學煜的父親在1933年突然病逝,使他的經濟難以維持,不得已輟學回鄉。一年之後復學,轉入農學院農業化學系土壤專業,從此真正踏上了土壤科學研究的道路。
大學畢業後,侯學煜來到中央地質調查所工作,直到抗日戰爭結束。其間,他考察了貴州、四川、湖南等省的土壤。伴隨著中華全民族抗戰,侯學煜涉足土壤科學研究領域也有8年時間。野外工作期間,兩次遭遇土匪,差點丟了性命。
1945年,侯學煜考取了中華農學會主辦的留美獎學金,赴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深造。途經印度在加爾各答候船期間,還曾到加爾各答大學地理系作學術報告和短期野外考察。1947年和1949年分別獲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碩士和博士學位。
新中國成立後,和老一代留學海外的知識分子一樣,侯學煜懷揣報效祖國的熱切心情,於1950年回國。
新中國成立之初,百業待興,植物生態學研究幾乎是空白,1953年,侯學煜在中科院植物研究所首先建成了我國第一個植物生態學與地植物學研究室並任主任,填補了新中國植物生態學和地植物學的空白,成為新中國植物生態學與地植物學的主要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
回國後,他曾多次代表國家或我國科學界到國外出席會議和實地考察,足跡遍及全世界。
他先後當選為第三屆中國科協委員,中國植物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土壤學會和中國地理學會理事,中國林學會森林生態學專業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生態學會副理事長、顧問,中國自然資源研究會理事長,中國生態經濟學會副理事長,國際土壤學會委員。1980年侯學煜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後被選為學部常委。
最早研究發現土壤指示植物
20世紀30年代後期,侯學煜在中央地質調查所工作期間就深入西南山地進行植物與土壤關係研究。在美期間,對植物化學元素成分進行了研究,發現一些酸性土指示植物富集錳和鋁,土壤性質明顯受母巖性質的影響。
1950年回國後,侯學煜帶著鹽酸和pH值試紙,在貴州考察三年,研究了土壤和植物的關係,是最早研究和發現中國的土壤指示植物的科學家,並發現了若干富集某些元素的植物分布與土壤酸度之間有密切的關係——在南方酸性土壤上分布有酸性土植物鐵芒箕,在南方鹼性土上就分布蜈蚣草;在海濱分布有鹼地植物翅鹼蓬;在含鹽量較高的土壤中分布有鹽生植物豬毛菜;在沙質土壤上分布有沙生植物油蒿。
侯學煜很早就注意到植物分布會受土壤因素控制,認為植物群落不是單純取決於氣候,土壤因素具有同等重要性。後來,提出了土壤指示植物的概念,打破了傳統的單純氣候決定土性論的觀點。美國植物生態學家Whittaker 1951年發表的《評論植物組合和頂極概念》文章中,將侯學煜的觀點歸為了土壤頂極學派。
侯學煜在《指示植物》一書中提出,有鐵芒箕分布的土壤是酸性土,有蜈蚣草分布的土壤是鈣質土的論斷;1959年出版的《中國150種植物化學成分及其分析方法》一書,填補了國內植物元素地球化學研究的空白。晚年執筆編寫《中國植被地理及優勢植物化學成分》一書,成為國內植物化學成分和元素背景值研究的必備參考書。
「這(指示植物)是他早年的一項工作,開創了植物化學計量學的先河。」中國科學院院士、中科院植物研究所所長、北京大學教授方精雲在接受《中國科學報》記者採訪時說,「植物葉片的化學元素含量及其元素之間的比例關係,也就是我們今天談到的生態化學計量學工作,侯先生早在五六十年前就已經開始了,這說明侯先生當時從事的工作是非常先進的,從科學上走在了前面,我本人和我的課題組也用了他的很多數據在作更深入的分析。」
編制中國植被圖的先驅
在研究植被地理分布的緯度地帶性、經度地帶性和山地垂直地帶性方面,侯學煜為中國植被分區建立了理論基礎,方精雲介紹:「侯先生根據植被地帶性的原理,把中國的植被劃分為八個大區域,即『八大塊』,後來不僅成為植被劃分,也成為氣候劃分、自然地理劃分的重要基礎。」侯學煜本人也成為編制中國植被圖的先驅,並開創了編制農業植被圖的世界先例。
上世紀50年代以來,侯學煜領導了由中國科學院有關研究所、有關部委和各省區有關部門、高等院校等53個單位250多位專家,歷時30多年對全國的植被分布狀況進行了「家底」清查。該成果就是獲得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的《中國植被》和《1:100萬中國植被圖》。
作為編制中國植被圖的領軍人物,侯學煜同時開創了農業植被製圖的世界先例。1959年,出版了《中國的植被》,其中包括1:800萬中國植被圖和中國植被分區圖。
上世紀90年代初,他領導主編的《1:100萬中國植被圖集》「完成了早期的開創性工作」。1991年,侯學煜因病辭世,帶著未竟事業的深深遺憾離開了。後來「由時任植物所所長的張新時院士接替這項工作,帶領大家完成了《1:100萬中國植被圖集》」,並於2001年和2007年正式出版,於2011年獲得了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告慰了先生的在天之靈。這部植被圖集是侯學煜一生最後的重大成就,也得到國內外專家的好評。
「我於上世紀80年代在日本念書的時候,侯先生主編的另一比例尺的植被圖——《1:400萬中國植被圖》在國外也是蠻有影響的。」方精雲說,「那時候經常有日本教授或者在美國工作的教授託我買該植被圖給他們。」
「大農業」觀點的提出與發展
侯學煜最著名的學術貢獻之一是上世紀60年代初,他和姜恕、陳昌篤、胡式之提出的農林牧副漁全面發展,綜合規劃,提高農業收入,解決糧食問題的建議,得到了黨中央領導的重視。他們合寫的《以發展農林牧副漁為目的的中國自然區劃概要》一文,是侯學煜提倡「大農業」思想的開始。主要內容是呼籲國家要充分利用15億畝耕地以外的大農業自然資源。毛主席、周總理看後指示加印4000冊分發給各省領導參考學習。
1979年初,侯學煜受中國科學院學部邀請作報告,他用在全國各地拍攝的彩色幻燈片說明中國農業自然條件的複雜性,並指出中國山多雖有不利的一面,但可以發展立體大農業,搞多種經營,按生態規律合理利用南方的丘陵和有計劃地營造西北防護林體系。這篇報告以《對我國農業發展的意見》為題,發表在1979年7月25日《人民日報》的頭版頭條上。這也是《人民日報》開展「農業思想討論」的第一篇理論文章。
侯學煜提出的大農業生態原理,不僅為中國生態農業的發展提出了指導思想和實施方案,對農業生產的穩定、持續發展和環境改善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他主張凡食物都應該稱作糧食,玉米、小麥、花生、豆類、水果、蔬菜以及蛋、奶、魚、肉、蝦等都是「食物」(即「大糧食」觀點)。因此,農業經營不能僅限於「種植業」的禾本科糧食作物,而應包括農、林、牧、副、漁(即「大農業」)。因此,那些毀林開荒、濫墾草原、圍湖圍海造田、填塘造田的做法應當立即禁止。這些觀點發表在侯學煜的《怎樣解決十億人口的吃飯問題》的報告中。
上世紀80年代初,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等中央領導在中南海聽取了侯學煜關於維護生態平衡、發展大農業的報告,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萬裡等人親自到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侯學煜的辦公室就生態保護等重大問題向他諮詢。1984年,侯學煜出版專著《生態學與大農業發展》,全面闡述了他的「大農業」、「大糧食」觀點,為國民經濟和農業發展提供了重要理論依據。
可以說「大農業」觀點使當時的中央領導指導思想上有了很大轉變——不能種糧食的地方種糧食是不行的,對中國農業發展、扭轉「以糧為綱」的思想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不該過早忘記的科學家
現在的年輕學者,尤其是學生們(甚至生態學的研究生)早就不知道侯學煜了。「每年我在研究生院講授『生態學』,在200多人的課堂上問『誰知道侯學煜』,竟無一人舉手,偶爾有兩三個知道名字的,但對侯學煜是何許人也,也是不清楚。」中科院植物所研究員蔣高明不無悲哀地說。
「人們對侯先生淡忘得太快了」,只有短短十幾年……這並不奇怪——學生們的老師對侯先生的記憶也已經模糊了。「不該過早忘記侯先生」,如果過早地忘記了他為挽救中國生態環境作出的努力,忘記了他錚錚有聲的言論,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不幸。
「大自然是一部永遠讀不完的天書」,這是侯學煜勉勵同事和弟子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至理名言。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就教導大家要到艱苦的一線去,收集第一手資料。他堅決反對抄過來抄過去的所謂研究方法,強調「到野外去,到大自然中去,去讀大自然這本『無字天書』」。
侯學煜領導的植物生態室,在每年夏季除極少數確有必要留下的人外,幾乎全部都開赴野外。植物所生態研究室的夏天是找不到一個人的……
他提出「遵循大自然的規律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我們的任務是去認識自然規律,利用自然規律,而不是破壞它,改造自然只能按自然規律辦事」。
把大自然比作天書,「這是他接觸自然、經常跑野外得出的感悟,也是對大自然的高度凝練」,方精雲對侯學煜的這個主張非常認同,他說,在國外,生態學也被叫做野外生物學,因為不到大自然中去就得不到生態本質的東西。
和侯學煜共處並接受他教誨的學生很多,他也被許多人所不理解。但是在今天看來,他的工作和為人,以及他所倡導的理念——親臨實踐、勤奮工作、為國為民、坦誠正直、不計較個人得失……的確是值得永遠記住的。
當今的科學發展觀更體現了先生的科學事業。
(原載於《中國科學報》 2012-10-29 B2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