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學教授海倫·文德萊在2011年11月24日《紐約書評》半月刊上發表題為《這些是值得記住的詩篇嗎?》的長篇文章,嚴厲批判非裔美國詩人麗塔·達夫主編的《企鵝20世紀美國詩歌選集》(2011),引起美國詩壇大辯論。這是美國有史以來,非裔美國詩人與主流白人詩評家的首次公開論戰,促使人們進一步思考:什麼是美國文化的基本價值觀?什麼是美國的文學標準?文學標準是否有與時俱進的可能?
如同支持美國體育事業的非裔美國人運動健將層出不窮一樣,美國詩壇也不斷出現著名的非裔美國詩人。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保羅·勞倫斯·鄧巴是第一個飲譽全美國的優秀詩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被譽為「哈萊姆桂冠詩人」的蘭斯頓·修斯更是名滿天下。當代的優秀非裔美國詩人勒羅伊·瓊斯特別活躍,激進;瑪雅·安吉羅被柯林頓總統邀請,在他的總統就職儀式上朗誦;麗塔·達夫曾被選為美國桂冠詩人,還榮獲了普利茲詩歌獎。現任非裔美國總統貝拉克·歐巴馬年輕時也詩興勃勃,例如他的詩作《外公》(1982)描寫他年輕時與外公對視時剎那間的心理活動,親切而感人;又如《地下活動》(1982)描寫他某種難以盡言而欲爆發原始衝動力的感覺。這是歐巴馬19歲在加州西方學院上學時,在校刊《歡樂》1982年春節號上發表的兩首詩。像卡特總統的詩一樣,歐巴馬的詩也平易近人。非裔美國人當美國總統史無前例,非裔美國總統寫詩也史無前例。儘管歐巴馬的兩首詩比較平實,但昭示了如今非裔美國人在美國政治和文化生活中的地位之高也是史無前例的。這必將給非裔美國詩歌帶來深遠的歷史影響。
而另一方面,即使在提倡多元文化的美國的今天,白人佔主導地位的主流詩壇決不允許動搖美國白人詩人在美國詩歌史上的正統地位。在美國,新聞媒體通常很少報導個人創作或主編的詩集,可是著名詩評家、哈佛大學教授海倫·文德萊(Helen Vendler)在2011年11月24日《紐約書評》半月刊上發表題為《這些是值得記住的詩篇嗎?》的長篇文章,嚴厲批判非裔美國詩人麗塔·達夫(Rita Dove)主編的《企鵝20世紀美國詩歌選集》(2011),引起了整個美國詩壇對該詩選集越來越多的關注。海倫·文德萊用火辣的語言,直言不諱地批評這本詩選集動搖了美國詩歌史沿襲下來的詩歌傳統和審美價值觀。而麗塔·達夫於12月22日在同一雜誌上針鋒相對地給予回擊。兩人的爭論引發了整個美國詩壇涉及種族和文學修養問題的大辯論。《高等教育新聞》周報通訊員彼得·莫納漢對此說:「自從2004年詩歌咬牙切齒的小衝突以來,美國詩歌界還沒見識過這種規模的戰鬥。」 英國作家、《書商》周刊前主編艾利森·弗勒德也在2011年12月22日的《衛報》上,以《詩歌選集導致種族爭論》為題,對此作了長篇報導。
按照海倫·文德萊的看法,20世紀美國主要詩人包括:T.S。艾略特、羅伯特·弗羅斯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華萊士·史蒂文斯、瑪麗安·穆爾、哈特·克蘭、羅伯特·洛厄爾、約翰·貝裡曼和伊莉莎白·畢曉普,外加龐德(她說「有些人把龐德也包括進去」,這表明她沒反對,但似乎不完全贊成)。她為此明確而尖銳地指出:
桂冠詩人麗塔·達夫最近主編的20世紀新詩選已決定打破平衡,引入更多黑人詩人,給予他們可觀的篇幅,給有些詩人的篇幅比給那些更著名的詩人的大得多。有些作家被收入詩集是由於他們詩作的代表性主題,而不是他們的創作風格。達夫煞費苦心地收進去的憤怒的爆發以及藝術上雄心勃勃的冥想。所選出的175位詩人凸顯了多元文化的包容性。在英語詩歌的演變中,從來沒有一個世紀有175位詩人值得閱讀的,為什麼我們要從許多價值很小或根本沒有持久價值的詩人中採樣?選擇性被譴責為「精英」,百花被慫恿齊放。不能長期致力於創作小說的人,找到寫詩的機會,就開始做渴望已久的釋放。現在流行的說法(部分是真實的)是每個批評家都可能犯錯。但是,時間賦予的客觀性及去蕪存菁的篩選是存在的。達夫所選的175位詩人中有哪幾個會有持久的力量,又有哪幾個會被過濾進社會檔案?
海倫·文德萊進一步批評麗塔·達夫說:
或許達夫認為讀者會被複雜的文本趕跑。於是,她從華萊士·史蒂文斯的第一本詩集《簧風琴》(1923)裡選擇了5首淺近的短詩和他去世後發表的一首詩(1957)作為其代表作,而捨棄了史蒂文斯30多年中有重大影響力的作品。是不是達夫覺得只有這些詩容易被讀者接受?抑或是她欽佩史蒂文斯不如她欽佩梅爾文·託爾森,以至於給託爾森14頁篇幅而只給史蒂文斯6頁篇幅?
海倫·文德萊對麗塔·達夫因編選比例失衡而造成主次顛倒的嚴厲批評得到了其他詩人和詩評家的響應。例如,詩人、文學批評家羅伯特·阿爾尚博也認為這本詩集在代表性上存在 「嚴重缺陷」。又如,詩人、小說家約翰·奧爾森說這本詩選「拙劣」,把「路易斯·朱科夫斯基、喬治·奧本、查爾斯·雷茲尼科夫、卡爾·雷科西和洛林·尼德克爾排除在外,令人吃驚」。
海倫·文德萊所說的「達夫煞費苦心地收進去憤怒的爆發以及藝術上雄心勃勃的冥想」,說白了,是指責達夫把那些強烈反對白人種族主義的非裔美國詩人收進了詩集裡。這從美裔以色列詩人、思想家和公共知識分子沙洛姆·弗裡德曼的書評中得到了證實。在某種意義上,他非常贊同麗塔·達夫,因為舊的詩選集太狹窄,過於封閉,達夫的詩選集則超越了舊有的範圍;而另一方面,他又同意文德萊,因為在一定意義上說,史蒂文斯作品的價值確實超過了許多作家的總和。他最後明確地說:
我對這本詩集的看法並不停留在這一點上。達夫也許把過多的篇幅給了黑人作家。對此,我不會特別介意。但把篇幅給像勒羅依·瓊斯這種充滿仇恨、大叫大嚷的人,在我看來,是一個基本錯誤。反白人種族也是種族主義。在美國詩選集裡,不應該收入蔑視基本美國價值觀和自由的詩人。我的立場是:不能把倫理學簡單地取代美學。這也是審美判斷力差的一種批評。
勒羅依·瓊斯是非裔美國詩人中反對種族主義最堅決的一位,在達夫心目中,當然是英雄;可是他在白人詩人和詩評家眼睛裡則是好鬥的公雞,毫無藝術性可言。沙洛姆·弗裡德曼表明完全支持海倫·文德萊的審美觀。
海倫·文德萊最後指出麗塔·達夫的序言存在缺陷,是因為她是詩人,對寫批評文章不在行:
關於麗塔·達夫的序言,最簡單地說,她用不是自己的體裁寫作;她是一位詩人,不是評論家,作為評論家的角色令她不自在:一方面,盡全力達到效果(最喜歡的是頭韻);另一方面,陷入純粹的陳詞濫調。在回到對她的個人判斷之前,我想看看她序言的大輪廓,它卻因簡單化歷史而受損,把歷史時代弄成了是與否……
海倫·文德萊完全否定了麗塔·達夫主編的詩選,而這位反潮流的桂冠詩人卻珍愛自己主編的這本詩選集,把它視為在她「面前閃過」的「整個世紀的詩歌軌跡」。於是她用尖刻的語言作了全面反擊,說海倫·文德萊對她的批評是「屈尊俯就」、「缺乏誠實」、「未加掩飾的種族主義」,並因此發狠說:「我不能讓她用謊言和含沙射影搭建她的不切實際的紙板房」。 因為版權問題,麗塔·達夫少選了史蒂文斯的詩篇,也沒有收進西爾維婭·普拉斯、艾倫·金斯堡和斯特林·布朗。說明這一問題之後,她轉入對海倫·文德萊的反批評,說:
文德萊完全誤讀了我對黑人文藝運動的評估,把我對他們的宣言詮釋為對他們的策略表示贊同;她忽略了我的序言裡一段關鍵性的文字(「在這樣叫囂和大發雷霆的狀況下,黑人詩人很少有機會來維護自己,因而被席捲到壓路機之下」),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容易背黑鍋的阿米裡·巴拉卡(即勒羅依·瓊斯)身上,從他有歷史開創性的詩篇《黑人藝術》裡引用幾節他詆毀猶太人的詩行,從而狡猾甚至毛骨悚然地暗示我可能有類似的反猶太人的傾向,用聯想來抹黑……
麗塔·達夫在最後反擊說:
海倫·文德萊評論中的刻薄話暴露了她超過審美的動機。因此,她不僅失去了對事實的把握,而且在猛然間接觸到反例時,她過去受人稱讚的理論優雅的語言便叫嚷、抱怨和怒吼起來, 一再誤讀意圖。無論是受學術的憤怒驅使或由於她認為熟悉的世界背叛她所引起的強烈悲哀——看到一個令人敬畏的有智慧的卻耽於如此拙劣表演的人,令人感到悲哀。
麗塔·達夫意猶未盡,在接受《美國最佳詩選》編輯訪談時,進一步抨擊海倫·文德萊:
是不是只有得到這些守衛在門口審查我們證件而讓我們一個個進入的批評家的批准,我們——非裔美國人、土著美國人、拉丁裔美國人和亞裔美國人才會被接受?不同種族詩人的總數標誌著我們不是一個後種族主義社會;甚至那些所謂「聰明」、「敏銳」和「開明」的人稱自己為人文主義者,卻常常被他們對階級、種族和特權的先入為主的觀念所扭曲。
支持麗塔·達夫的詩人和詩評家也紛紛發表意見。例如,喬納森·法默在2011年12月28日網絡文學雜誌《數百萬》上以《種族和美國詩歌:達夫對決文德萊》為題,批評海倫·文德萊說:「文德萊要我們從假定的永久的未來考慮價值觀,人們對什麼是好和壞將有恆定而確鑿的觀念。這是一場令人惱怒的辯論,因為它要我們順從這位評論家為我們遙遠的後代著想,他們當然應當有與評論家本人相同的價值觀。」詩人瑪格麗特·瑪麗亞·裡瓦斯2011年12月10日在網站上以《要記住的是不是這位文德萊?》為題,表明她讀到文德萊批評文章時的第一印象是:「脫離時代」、「不準確」和「種族歧視」,並說:「這種評論怎麼能被認真對待呢?文德萊怎麼會犯如此錯誤,與當代美國詩歌的社會思潮如此脫節?」她還批評說:「一個精英文學體制裡的人的思維定勢如此根深蒂固,如此充滿偏見,以至於她不夠資格評估像達夫主編的這種詩選集。」美國電臺《外賣》節目撰稿人派屈克·亨利·巴斯以《海倫·文德萊、麗塔·達夫:改變著的詩歌標準》為題發表意見:「這一事件中,詩歌界有許多人在談論著有關種族、美學和詩集裡誰是正宗誰不是正宗等問題。」
誰是美國詩歌史中的正統詩人?這一詩歌大辯論的焦點正好暴露了美國主流詩壇平時對多元文化的曖昧態度。託妮·莫裡森在上世紀80年代發表題為《美國文學中非裔美國人的存在》的演說中指出:「關於標準的辯論——不論批評、歷史、歷史知識、語言的定義、美學原則的普遍性、藝術的社會學和人文想像——在什麼地域,是什麼性質,有多大範圍,都歸屬於一切利益。」
不過,這是學術規範與種族歧視相糾纏的複雜問題。美國畢竟是多元文化的社會,正如達夫所說,美國現在不是後種族主義社會,不存在主流詩歌界甚至政界封殺少數族裔詩人和詩評家發言權的現象。相反,優秀的非裔美國作家進入了美國文學主流。例如,託妮·莫裡森除了獲得世界文學最高榮譽的諾貝爾文學獎之外,還幾乎囊括了美國文學的各種大獎。而麗塔·達夫除了任桂冠詩人和美國詩人學會常務理事之外,也是包括普立茲獎在內的各種詩歌獎的得主。這也是海倫·文德萊不能容忍麗塔·達夫在序言裡抱怨「文學當權派」的原因之一,文德萊說:
我們現在回到「詩歌當權派」的問題上來。這所謂的「詩歌當權派」成員(無論是誰)「用壕溝保護自己」(如同在戰爭中一樣),被「塗抹」成耶穌譴責的「偽君子」。作為一個獲獎學金的高校「總統優秀生」、大學畢業的優等生、富布賴特獎學金獲得者,長期受到各種獎勵的達夫怎麼可能用這麼低級的措辭描寫美國社會?
這是美國有史以來,非裔美國詩人與主流白人詩評家的首次公開論戰,其本身說明了非裔美國詩人與主流白人批評家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在學術討論上也是平等的。麗塔·達夫當然有權按照自己的政治理念和審美原則,對20世紀美國詩歌建立她的審美標準,如同海倫·文德萊按照自己的政治理念和審美原則,建立美國詩歌審美標準一樣。但文德萊列出的20世紀美國詩歌主要詩人的名單畢竟有疏忽之處:她列出的都是出生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之間的詩人,而排除了20世紀下半葉出生的主要詩人。麗塔·達夫在詩選裡正好收錄了20世紀下半葉的主要詩人和各少數族裔詩人,對傳統的詩選集是一個補充。
這場具有深遠歷史影響的大辯論促使人們進一步思考:什麼是美國文化的基本價值觀?什麼是美國的文學標準?文學標準是否有與時俱進的可能?
美國總統歐巴馬的兩首詩:
外 公(1982)
外公坐在他寬大而破舊的
坐墊上,撣下一些香菸灰,
轉換電視頻道,再呷一口
烈性西格蘭姆酒,問
我該怎麼辦,一個不成熟的
年輕人,不諳爾虞我詐的世界,
因為我一直很順利;我直視
他的臉,緊盯到他的眉毛為止;
我肯定,他全然不知自己
水汪汪的黑眼睛,眼神遊移不定,
他那緩慢的令人不快的痙攣
也不停止。
我聆聽,點頭
聆聽,敞開聽,直至我緊緊地抓住
他淡色米黃的T恤衫,大吼,
朝著他大耳垂的耳朵大聲吼,
而他仍然講著他的笑話,我便問他
為什麼如此不開心,於是他回答……
但是我不再關心,他嘮叨得太長了,
從我的座位底下,我抽出一面
我一直保存的鏡子;我哈哈大笑,
放縱地大聲笑,笑得血氣從他的臉上
朝我的臉上直衝,
他於是變得越來越小,
小到成了我頭腦中的一個小點,
一個可以被擠出來的小東西,
像一粒
夾在手指間的西瓜籽。
外公又呷了一口烈性酒,指出
他的和我的短褲沾有相同的琥珀色汙跡,
讓我聞一聞他的氣味,
從我身上傳過去的
氣味;他轉換頻道,
背誦一首舊詩,
一首他在他母親去世前寫的詩,
站起身來,大聲說,要我擁抱他,
我躲閃著,我的手臂幾乎圍不住
他厚實油膩的脖子和寬闊的後背,
我看見我的臉鑲在他的
黑框眼鏡裡,知道他也在笑。
地下活動(1982)
在水淋淋的洞穴裡面,
擠滿吃無花果的猩猩。
踩在它們吃的無花果上,
猩猩咂吧咂吧地吃著。
猩猩們嚎叫著,露出
它們的齒齦,手舞足蹈,
在急流裡打滾,黴臭味的溼毛皮
在蔚藍色中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