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殷勤為探看——李商隱的愛情

2020-12-03 飛飛談史說文

志怪小說《搜神後記》有個故事叫《袁相根碩》又名《剡縣赤城》:

會稽剡縣民袁相、根碩二人獵,經深山重嶺甚多,見一群山羊六七頭,逐之。經一石橋,甚狹而峻。羊去,根等亦隨渡,向絕崖。崖正赤,壁立,名曰赤城。上有水流下,廣狹如疋布。剡人謂之瀑布。羊徑有山穴如門,豁然而過。既入,內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甚美,著青衣。一名瑩珠,一名潔玉。見二人至,欣然云:「早望汝來。遂為室家。忽二女出行,雲復有得婿者,往慶之。曳履於絕巖上行,琅琅然。二人思歸。潛去歸路。二女已知追還,乃謂曰:「自可去。」乃以一腕囊與根等,語曰:「慎勿開也。」於是乃歸。後出行,家人開視其囊,囊如蓮花,一重去,一重複,至五蓋,中有小青鳥,飛去。根還知此,悵然而已。後根于田中耕,家依常餉之,見在田中不動,就視,但有殼如蟬蛻也。

翻譯成現代文是這樣的:

會稽剡縣鄉民袁相、根碩二個人打獵,經過了很多深山峻岭,發現了約有六七隻的一群山羊,就追了過去。經過一座石橋,既非常狹窄又很險峻。山羊過橋而去,根碩二人也隨之追過橋去,追到了一處絕壁懸崖。懸崖是鮮紅色的,像陡峭的牆壁一樣聳立,名稱叫做赤城山。懸崖頂上有水流而下,其寬窄就好像一匹布,剡縣的人稱之為瀑布。山羊經過的小徑上有一個像大門一樣的山洞,他們心中一亮就奔了過去。一走進山洞,發現洞內非常平坦寬敞,草木都散發著芳香氣味。洞內有一間小屋,小屋中住著兩個女子,年齡都在十五、六歲,容貌姿色都非常美麗,身穿青色服飾。她們一個名叫瑩珠,另一個名叫潔玉。她們看見根碩二人到來,欣喜地說:「早就盼望著你們的到來。」於是,他們就結成了夫妻。忽然有一天,兩個女子要外出,說有其他姐妹也得到了夫婿,要去給她們賀喜。她們在絕壁懸崖上拖著鞋行走,腳步聲很清脆。根碩二人思念家鄉想回去,就偷偷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兩個女子得知後返身追了上來,就對他們說:「你們自當可以離開。」於是,她們就把手腕上的一個香囊贈送給根碩二人,囑咐他們:「小心別打開它。」於是他們就回到了家。後來根碩外出,家裡人把他的香囊打開了來看。香囊像蓮花的花瓣,剝去一層一層,直到第五層,囊中有隻小青鳥飛了出去。根碩回到家裡知道了此事,懊悔不已。後來根碩在田中耕種,家裡人像往常一樣給他送飯來,只見他在田中動也不動。走近一看,但見他只剩下像蟬蛻一樣的軀殼了。

洞窟神仙,人神相愛,都說藝術來源於生活,東晉以來社會局勢動蕩不安,人命如微卵,生離死別。所有的愛情也是在風雨中飄搖。藝術又高於生活, 戰亂、殘殺、飢餓的黑暗現實,並不能阻擋人民對安定、幸福生活的嚮往。現實中很難實現的事情,他們會想辦法用文字拼湊成一個個美好的故事來實現。於是,童話故事裡灰姑娘總是能遇上愛他的王子,公主和王子過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這個故事的套路也是一樣的。帥哥美女愛情,還多了一層懸疑恐怖。所有喜歡的劇情都具備了。然而,看到最後沒有後背發涼的恐怖感,竟然像曹阿瞞一樣悲從心來不可斷絕。小青鳥深深地刺痛了人類情感深處的那根弦。

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是唐代詩人李商隱的無題詩,李商隱是用典大師,詩作因用典頻繁,委婉深曲朦朧感傷的同時晦澀難懂。「蓬山此去無多路, 青鳥殷勤為探看。」這句詩中的「青鳥」典出《山海經·山經》卷二〈西山經〉。青鳥,神話傳說中為西王母取食傳信的神鳥。後遂以「青鳥」為信使的代稱。這大概是語文考試時的標準答案。詩歌言短情長,所謂的標準答案也是中規中矩平鋪直敘毫無感情色彩可言。然而我更願意相信李商隱的用典來源於上面這個故事。有人說這首詩是政治隱喻詩,我更願意相信它是愛情詩。李商隱年幼喪父,靠給人抄書舂米餬口度日。天資聰穎,加上族叔輔導,在16歲時就以詩文嶄露頭角。早年受天平軍節度使令狐楚賞識與幫助,參加科考那年主考官是令狐楚兒子令狐綯的朋友,那年的大唐高考,李商隱毫無意外地考中進士。眼看就要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快意人生指日可待。可是,命運總是有很多可是,考中進士當年令狐楚病逝,恩公屍骨未寒他又鬼使神差地娶了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女兒。晚唐時期,牛李黨爭,爾虞我詐,互相看對方不順眼。你方唱罷我登場,牛黨李黨人物輪番執政。戲劇的是,令狐楚是牛黨黨員,老丈人王茂元是李黨黨員。牛李互為死敵。自此,李商隱一腳踏進愛情的春天,一腳陷入政治的冬天。在牛黨人眼裡,他成了吃裡扒外的李黨人,在李黨人眼裡他是牛黨人派來李黨的間諜。政治的遊戲就是站隊伍的遊戲,他似乎跟錯了人站錯了隊。於是政治生活就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他在政治的漩渦裡進退維谷,跋前疐後。一朝站錯隊,一生不得翻身。

更戲劇的是,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綯後來又做了權傾朝野的宰相,分分鐘可以對李商隱進行政治清洗。如果令狐楚那年沒有死,如果王茂元政治上不姓李而是姓牛,如果……,生活哪有那麼多幸福的如果呢,只有讓你猝不及防的可是……

上帝關了一扇門會給你打開一面窗,上帝沒有忘記李商隱,還是給他開了一條縫於是他看到了一絲光,這一絲光就是妻子王氏知書達理,溫柔美麗。王茂元去世後,經濟上沒有資助陷入窮苦,王氏仍然不離不棄,歲月不靜亦不好,二人仍然過得琴瑟想和,苦日子裡也能熬出蜜來。妻子王氏的到來讓他忘記了玉陽山上的宋華陽,洛水河畔的柳枝姑娘,忘了職場上的坎坷波折不如意。然而命運總是和老實人開玩笑,關上了那條縫收回了那道光。二人世界沒幾年,851年王氏撒手人寰。命運給李商隱開玩笑,他只能哭不能笑。他一念一哭,巴山夜雨漲秋池。王氏死後李商隱再未續弦,在四川謀了個閒職,後來回到老家默默死去,離妻子去世整整7年。7年時空阻隔,他們終於可以在另一個世界共剪西窗燭了。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曉鏡但愁雲鬢改, 夜吟應覺月光寒。」李商隱仕途一生不順,一直在外勞苦奔波,夫妻聚少離多,位低人卑,經濟困窘。妻子為家節衣縮食,身心為所愛之人燃燒殆盡。越是愛得深越是覺得無力,越是覺得對所愛之人有摧殘之感。歲月如流,時節不居,多情的李商隱只想如元稹般「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蓬山此去無多路, 青鳥殷勤為探看。」政治仕途如蓬山之中又遇絕壁,無路可選無處可逃,絕處逢你,賜我以錦瑟愛情。「香囊像蓮花的花瓣,剝去一層又一層,直到第五層,囊中有隻小青鳥飛了出去。」愛情就像剝洋蔥,總有一層讓你淚流滿面。自妻子走後,漫長的形單影隻的歲月,李商隱多想妻子化作那嬌俏的小青鳥來探望他.根碩神女,人神殊途,義山王氏,人鬼殊途.伊人離去,守者已是未亡人,心已被掏空,獨留一副皮囊。

「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悲涼哀怨是商音。關於愛情關於政治關於人生,李商隱,你傷隱。隱隱都是無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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