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草木蕭疏的水渠,在渠水清澈的時代,就是我的大河與海洋,是我對水充滿極致的想像。有多少年,我在這裡戲水、割草、放羊,既用它滋潤我乾澀的童年,也用它澆灌我的夢想之花。在渠岸邊,我甚至用一把缺口的鐮刀,划過一棵槐樹的枝葉和自己光潔的胳膊,留下一條至今也在泛白的河渠樣印痕。這條如今被水泥和砂石重裝的水渠,橫亙在北面,一如既往地灌溉著我南方的村莊,它既是連接我走向外界的求學之路,也是我今天的返鄉之路。
拒絕行車和陪同,一個人提著燒紙與祭奠的吃食沿著渠路而來,很快,再往前,就是我多年都不敢獨自前往的公墳。一切草木森森之地,對童年的我而言都充滿想像的威脅和恐怖,尤其是墳地,即便有一群人陪伴,也能被一隻突兀飛起的野雞、一隻田鼠甚至一段破爛的繩子嚇的靈魂出竅。如今,我依然害怕,害怕面對一座新起的墳頭,那裡埋著我的母親。
三年不到,曾經的花圈只餘下竹製的骨架插在墳頭,瘋長的枯草已近我拇指的粗細,北風掠過,它們發出沙沙的聲音,像一萬條鞭子拖過大地時偶爾間相互的撞擊,也像幾隻老鼠嬉鬧著爬過深夜的床頭。每次我站在這裡,都能感覺到身體的沉重與空氣的粘稠,似乎只一口,肺裡就吸進去幾塊石頭。不是清明節,所以沒帶鐵鍁去平整一下這些比人更有毅力的雜草,只能草草地用手腳清理一翻。等我第九次迎著冷風打亮火機將燒紙點燃,這卑微又虔誠的紀念,立刻輕的像一縷縷升騰的青煙,沒有方向感、沒有歸處,輕易便融進天空巨大的虛處。
拿出自己的新書,我一張張撕下散發著墨香的書頁,一張張燒掉,有些片段、詞彙,從灰燼裡落在地上,冷硬、乾脆,仿佛正在被人艱難地咀嚼。冷冽的寒風吹起一片片燒盡但沒有粉碎的灰樣紙片,像揚起我灰色的想念。我並不能聽出這風聲帶來的囈語式訴說,沒有聽到它捎來母親的寬慰,但我固執地感覺到它在告訴我、呼應一樣地暗示我,母親應該收到了我的訊息,於是我接著絮絮叨叨地講著父親的身體和他重練二胡的樣子,講我的孩子做作業的怪相和各種小心機,又講我枯燥的工作和幾個姐姐的近況,這些都是她愛聽的,也是我擅長講述的。講著講著,呼嘯的風便不像是在批評,反倒更像是一種和鳴,可我說的並不起勁,聲音低沉,保持勻速,生怕驚擾了別人。雙膝在枯草上咯到了骨頭也一動不動,我希望自己多說一點,多待一會,不如此,仿佛找不到一個讓自己在此刻真實對話的理由。這應該就是一個孩子面對母親的模樣吧,沒有母親的孩子,才會明白做孩子的幸福,失去了愛的厚度,才知道人生並沒有多少寬度。
有多少時刻,我們嚴重懷疑自己是那個不被人親近甚至被放棄的孩子、朋友、戀人,總是疑神喜愛的事物和人,生怕他們最喜歡最愛的不是自己,生怕他們有一天會離開,總想用一些匪夷所思的做法和行動來證明彼此的相親相愛相和,但分離恰恰就在這些懷疑和行動中一點點被固化。每一個幡然醒悟的背後,不是釋然,而是惜別和痛苦。該走不該走的,終有一天會離開,怎麼挽留也停不下來。只是讓我們不孤單的,恰恰也是因為有一個或一些讓我們眷念的人存在,他們給予我們愛恨情仇的牽絆和溫暖,既是我們充滿安謐感的歸處,也是我們無法擺脫歲月感的痴纏。此刻,這種安謐眷戀在那裡靜悄悄的燃燒,燒的格外低調。
拍著麻木的雙腿起身時,思念裹挾著我打消了只燒紙不回村子的決定。走向以姓氏為名的田家村,不久就碰見了澆地的六叔,老遠便聽見他嘶吼的秦腔,蒼涼的聲音蔓延在空曠的田野裡。如果母親還在,一定喜歡聽,也願意在空閒的時候愜意地小聲哼上幾句「祖籍陝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姐弟姻緣生了變,堂上滴血蒙屈冤。姐入牢籠又逃竄,不知她逃難到那邊。為尋親那顧得路途遙遠,登山涉水到浦關。」她愛著這古老的腔調,愛著那些鄉村裡古老的事物, 比如織布、納鞋底、給小孩做香包和花衣,不識字的她會好多心靈手巧的技藝,能讓灰白色的世界變得生動起來。只是如今,萬物都成了記憶深處的影像。
和六叔聊過幾句便到了橋頭,走過去便看見立正家,然後依次是小濤家、紅利家……沿著鄉村被硬化過的水泥公路,兩旁逐漸連成排的房子很自然地將公路作為了新的村巷,村後另一條東西走向的公路亦是如此。十幾年來,從老村子遷移出來的家戶,讓過去豐字形的整齊村落慢慢多出了延伸感,沿公路拉伸的村莊仿佛擁有了兩條伸向未來和遠方的手。過去層次分明又密緻有序的村莊,在追逐交通和出行便利的擴散中,一方面顯現出更多充滿散亂與疏離的空間感,一方面讓我們這個過去入村的第一戶人家平白多出些縱深感。這座父母親手中蓋的第二所房子,因為父親去了我工作的地方過冬而空置下來,一把鐵鎖讓沒帶鑰匙的我置身門外。母親去世後的屋子,無論是屋裡屋外,只要站在那裡,就平白多出來幾分空曠和蕭瑟,而一把老鎖子,更能讓人想起上學返家時母親從田地裡匆匆趕回後歡喜著開門的一個個下午。那些遙遠的日子和故事啊,仿佛就封在鎖扣中。
遇到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因為元旦放假,村子裡外出上學的孩子都回來了,顯得比平時多出幾分生氣。這些從小學就開始在外寄宿上學的孩子,他們看見我,根本沒有看待陌生人的疑惑眼神,只有熟悉的長輩或鄰居沿路打招呼,旁邊的孩子才會好奇地打量幾眼,他們也並不像我小時候,遇見這樣的情況,不待來人遠去便迫不及待地詢問母親他是誰。曾幾何時,我迫不及待地想長大,迫不及待地想走出去看看,在靠近泥土的地方想像著琉璃和鋼鐵,而一切新奇的人和事物,都是見識微小的我認知世界的臆想。如今,見慣奇異和萬象,卻已然開始留戀故舊和煙火。
水泥路上被風吹的頗為乾淨,已經沒有當年沾灰起塵的模樣,儘管早已經接受了一個村落的現代化改造與成長,但每次走在這條變樣的路上,我還是願意懷念在兩排梧桐樹、槐樹環繞下,整個村子隱在樹木與雨霧之中的樣子。人的許多習慣和愛好都是在童年被定格的,何況那時候不知道愁苦的滋味,所有的親人都在身邊,所有的憂傷都在未來的路上。那時候的房子普遍低沉而古樸,沒有一間能高過樹木,同樣低矮的自己常常穿著高邦的雨靴,舉著一把有兩個小孔的黑幕傘,一面搖曳著路邊的小樹並在雨雪的天氣裡將褲子的內側染滿稀泥,一面愁苦著回家被母親斥責,並且,這個簡單的場景居然貫穿了我童年和成長後的許多夢境,不記得有多少次關於未來的美好想像居然是乾淨地行走在風雨之中。
連續串走了幾個長輩家,發現大部分人都不在,問了情況,才知道隔壁村子有人結婚,他們組成鑼鼓隊去幫忙迎親。大媽特意調製了鹹菜和油潑辣子,可是我怎麼也吃不出當年母親醃製的那種香味。端著玉米榛子飯到門口轉了轉,發現再也沒有人和我一樣,和當年一樣,端著飯碗蹲在門口聊天。望著平整而稍顯安靜的街道,我突然意識到整個巷子的家戶門口居然都沒有栓起來圈養的牛羊,被圍起來平整成小花園的門院,不用想也知道,樹木花草雖然會有,但種菜一定是主流。啞然一笑,我訕訕而回,今時真的不同往日。家裡不再豢養牛羊雞豬,孩子們更不用趕著牲畜去水渠邊放牧,昔日端著飯碗串門的景象也不再重複。不久,聽到炮聲響起,我便知道迎親的隊伍路過,從大伯家出來觀看,鑼鼓喧天,只見走在最前面的卡車上,或坐或站著一群頭髮花白的鼓樂手,大家喜氣洋洋,前鑼打鼓間不時有人朝我點頭示意,回應中我忽然心生悲涼,隊伍中不少陌生的面孔和逐漸遠去的鼓樂告訴我,當年熱血青春的漢子們真的老了,竟然連出手的人數都湊不齊也敲不出小時候震耳欲聾的雄壯聲響了。
對門的二峰看見我站在那裡,叫我過去喝茶。後來但凡回老家,他總拉著我說:你是作家,能寫東西呢,叔總覺得自己的經歷也能寫成一本書,這一輩子,苦啊!他老婆端茶遞過來說:誰的一輩子不苦,再說你有什麼可寫的,你屁的成就都沒有,咋寫你,寫你近視眼還是寫你種甜瓜?我喝口水說樂呵呵地回應:好啊,先把你的故事記下來,以後好寫。只是看著他得了喉癌後消瘦的臉,不知道有沒有長遠的以後。喝著茶,靜靜聽他閒諞如今仿佛無關的家常:土地要流轉,結果沒個準確的消息,村子裡年輕人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剩下年齡大的身體不好也都不怎麼種甜瓜果蔬這些,種糧食一年下來又沒有什麼收益,勉強能用勞動換一點辛苦錢,所以即便土地一畝三百塊都沒人租用,現在的情況是白送地都沒人願意多種啊,就像你家的地,你滿哥也就勉強不讓空置著。
等我以趕火車為由告別離去時,微雪已經開始飄落。時間已至下午,站在橋頭回望,有了空調和土暖氣的村莊,沒有了燒炕時煙霧瀰漫的場景,更沒有了煙霧繚繞在人肩上下的縹緲感。這個冬日的村莊,更容易讓人想起荒涼的事物。或許,在我以祭奠母親為名回來的時候,就註定此行最初的底色,心中已然開始抗拒並擔心著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沒了娘的孩子,如何在逐漸被改造的村莊裡找到被保留的回憶,又如何在儘是回憶與想念的地方,讓一座逐漸失落在歲月裡的村莊用一種敞開的樣子積聚出我們心中的成長,我頗為躊躇。黑夜和白天在這裡不急不緩,流走的人群也依舊不緊不慢,幾隻覓食的麻雀還在樹枝間婆娑的和鳴,遠處的幾聲狗叫惹來的仍是口音熟悉但並不濃重的呵斥,幾個帶著鞭炮的孩子在風雪中歡快地從我身邊走過,我笑著看他們,他們竟然齊聲問候我:叔叔好!
作者簡介:田永剛,陝西富平人。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化工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2001年開始發表作品,作品散見於《文藝報》、《中國石油報》、《陝西日報》,《延河》、《地火》、《鴨綠江》、《石油文學》、《延安文學》、《西部散文》等期刊,著有散文隨筆集《遭遇一棵樹》、《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