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完影片後深有感觸,震撼許久,情動以書之。本片開場的時候出現了許多動物,動物的背後是人工畫的牆壁,配合著獨具印度特色的歌曲,將故事帶入一個印度動物園的背景環境當中,為主角的家庭出生以及後面對其姓名來歷的介紹作以鋪墊。當我聽到清脆而歡快的豎琴聲隨著鹿群得跳躍而律動時,我便開始注意到這部影片的視覺效果和聽覺效果之間的契合。在後面的劇情裡,場景的變換和音樂的配合,不斷地將觀眾的情緒帶入主角的內心世界中,感受著主人公pi的心態發展。本片剛開始以口述的方式,講述了pi在少年時遇到一次船難,家人在那場船難中都喪生了,只剩下他和一隻孟加拉虎隨波逐流的故事。雖然故事中有許多漏洞,但因為場景多有玄幻色彩,故事更是離奇古怪,所以我便將這個奇幻漂流的歷程看作理所當然的科幻之作。那時我認為這部影片講述的是求生的渴望,人與猛虎友情的美好,以及面對危難時的勇氣。後來少年pi向調查人員講述故事的另一個版本的時候,我有了一種錯愕感,開始思考到底哪個故事才是真的,以至於我才漸漸明白,這部電影講述的其實遠不止這些。

在「老虎」出現後,「老虎」一直處於上風,他想馴服卻一直一籌莫展,即使後來和「老虎」也算和平共處,卻也僅限於此。生存手冊當然不會告訴「pi」如何馴服猛獸,那只是「pi」的感性一直企圖徵服理性的過程,不過從「老虎」的表現來看,似乎最終還是理性佔了上風。甚至鯨魚出現的時候他只是悲哀自己的事物被捲走了,卻不是如觀眾般感嘆鯨魚的美。這種反差也從側面表現出這個階段的「pi」的理性心裡。於是就這樣漂流若干天,直到有一天「pi」看到了一艘船,他努力與那艘船取得聯繫,但卻最終眼睜睜看著那艘船消失在海平線,那時的「pi」失落,無助乃至絕望。可能是人在絕望的時候最需要信仰來給自己帶來新的生命,就這樣,幾天後的一個夜裡「pi」看到「老虎」在望著海面,「pi」也望向如鏡子般寧靜的水面,那裡他看到了回憶。大王烏賊吃鯨魚是他想像中的畫面,鯨魚甩出那些動物園中的動物,是「pi」看到海裡的生物所產生的聯想,聯想帶動回憶,回憶不斷出現,他甚至看到了他的女友,那個勾起他年少時感性思維回憶的女孩,「pi」從女孩的印堂也是東方文化中「點慧」的慧心進去,感受她的靈魂。後來他回憶起了那場讓他失去一切的海難,也許他這時終於明白其實他失去的不只是財產,動物,家人,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他最初的信仰,也就是這一刻,「pi」的感性重新發揮出作用甚至一直影響到現在的他。導演讓那艘船始終出現在畫面的中心,乃至第二天朝陽升起卻始終不消。表現出這個念頭在「pi」的心中烙印之深,也許也就是從這時起,「pi」才在心裡產生了與老虎,猴子,斑馬和豺狼在船上的幻覺吧。長期的孤獨和現實帶來的無助和絕望,容易讓人沉浸在自己的主觀意識當中,他寧可相信這幻覺是真的,世界是美好的,也正因此他才有希望活下去。於是在他遇到暴風雨,看到天上出現的神光後,他對天膜拜,這時他的感性徹底打敗了理性,所以在那次暴風雨後,「pi」安然無恙,而「老虎」卻遍體鱗傷。

《少年PI的奇幻漂流》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在表象下都蘊含著大量的哲學和神學隱喻。這與作者和導演本身息息相關,原著作者揚·馬特爾畢業於加拿大彼得堡的特倫特大學哲學系,並且在印度靈修過一年多時間。我曾在給另一位作家Paulo Coelho的書評中提到:給作家要寫出自己的想法和理念很容易,但是要寫一些保持原有想法和理念卻為大多數讀者理解和接受的文字卻並不簡單。這便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小說頗為出彩的一點:這部作品借用了「小說」或「童書」這種普通人最能接受的文學體裁,把作者的哲學和神學心理建築巧妙傳達給了讀者。每段童話背後都有一個血淋淋的可怕真相。童話的作用只是給蛀空了的現實披上一層糖霜,用人人都能懂的語言去闡述一個殘酷的事實。我覺得在看完書和電影後,觀眾都可以選擇自己的陣營——去做一個快樂的小孩,或是一個憂傷的成年人。換句話來說就是:無論是電影和書,它是一個鏡子,你在哲學和神學方面走得有多遠,它在你看來就有多遠;對孩子來說這是一本奇幻冒險筆記,對有禪修意識的成年人說,這是一本殘酷且憂傷的回憶錄。

倘若我們沒看過原著,或者未曾了解電影的介紹,觀眾一定會好奇他在海上怎樣和一群動物為伴,也許會遇到其他有趣的人和事情,也許能夠經歷更多神奇的情景。這樣的故事,某個角度來說,或許要比原著更加能吸引觀眾,也更加符合一般意義上的電影。正因為作為名著改編,不劇透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沒看過小說,我們也知道了主角將會倖存,其他的動物會迅速喪命,因此在短暫的動物廝殺之後,觀眾們所唯一關心的,就是主人公如何同老虎同舟求生。這種因素,把一個開放性的事件變得封閉和更加困難。幸好由於技術效果的美妙,海上漂流的特定情景,以及動物角色本身的神奇魔力,都對故事的單調性進行了一定的彌補。儘管電影也會好看,但如果過於寫實,卻難免成了《海洋》或者《荒野求生》。顯然李安意識到了這一問題,整個電影的情節架構上,做了不少技巧性的修飾。在時空結構上,主角和作家交談的現在時,航海前的童年和青少年的成長背景,少年與虎的航海曆險,讓整個電影呈現出了三個時空序列。倒敘式的開場,漫談式的鋪墊,那些關於家庭和成長的片段碎語,調整了故事的節奏,而沒有一上來就是血盆大口,海難風暴,這些努力,一方面讓《少年派》顯得不那麼急功近利,給了李安對於家庭觀念、風土人情的展示空間,另一方面也把故事拉得更加深遠,那就是關於精神層面的恆古話題——信仰、命運和意義。

在海上部分,主角與老虎的關係是一條變化的線,直接反映著整個電影的主題,也直擊觀眾的心,人虎從相互畏懼,到相依為命互相依賴,到最後老虎成了他生存下去的救命稻草,每一個觀眾都會深深記住老虎咆哮著在穿上追逐,主角試圖訓練的老虎的失敗,老虎落水時的惻隱之心和對孤獨的渴望,再到爭奪魚時的強弱轉換,以及老虎躺在主角懷裡的相依為命,老虎的一去不回。整個人與虎情緒和關係的轉換,也支撐起了影片的情節。而類似和老虎撒尿佔領領地,處理主角試圖用口哨訓練老虎的橋段,前三部看似合理的堆砌,換來的是令人捧腹的轉折,這種小的細節,李安還是懂得觀眾想要什麼的。沒有把故事拍的一路苦情,而在情緒上比較溫和。寫到這,我想起了另一個以超現實為關注點的導演蒂姆伯頓,如果說蒂姆伯頓是個哥特,那麼從《喜宴》的到《製造伍德斯託克》,我想李安的內心深處,一定住著個敏感而又溫情的老嬉皮。這一點我非常肯定,片頭關於印度教傳說的那個口中的宇宙,不就是典型飛高了的魔幻寫照嗎。在《少年派》裡,那螢光舞動的水母,飛魚,以及兩個非常虛幻寫意的場景,一個是從烏賊大戰抹香鯨而演幻出的各種生物大爆炸,真實和虛擬巧妙結合,嘆為觀止。另一場是整個的浮島求生,從一望無際的獴鼬到融化的魚,以及蓮花中的人牙,都讓影片具備了某種寫意的氣質,更別提《少年派》對宗教的探討,主角信仰三個宗教顯得如此刻意,對命運的追問,在暴風雨中快樂的舞蹈,這些情節,已經讓影片在精神層面飄得更遠,說到底,李安還是關注人的。

很多網友也在提出這樣一個疑問:「沉船事故到底是怎麼造成的」,實際上我也比較傾向於是派的錯誤,細心的觀眾會發現:派開門去看暴風雨時,似乎忘記關上了那道門,這或許就是造成船艙進水導致全船沉沒的主要原因,這樣來看,無論是奇幻漂流還是之後編造的第一個故事,都是派懺悔並企圖活下去的表現(為什麼會說是懺悔?後邊會解析)。人形島是在派和老虎都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出現的,除了蓮花牙齒這些小細節,還有一個很大的東西表現了「這是PI的幻想」這一點。那就是一群一群的貓鼬,也叫狐獴或蒙哥,這是一種生活在非洲平原的草原或少數在沙漠等環境下的生物,所以呢,這種萌物不可能以如此大的種群密度生活在這樣一個浮島上的。關於浮島,有個很尷尬的地方,那就是目前有兩種說法都似乎存在漏洞。一種是它代表著印度教中的神毗溼奴,另一種說法極其殘酷,說這代表著派母親的屍體。但兩種說法都有漏洞,因為從「憂傷的成年人」角度去分析前者的話,這只能代表著一個神跡,還是無法從理性角度得出派到底是在快要餓死的時候怎麼活下來的(或者說是吃了什麼活下來的);後者可以從理性角度分析派是怎麼活下來的(來自網友比鹽還閒:因為在海上,細菌會很少,海水的鹽度足以保持屍體很久才腐爛。所以最後幫助派度過難關的是他母親的屍體),但是這樣的話就會和前面的海底幻象衝突(因為海底幻象表明母親是被丟進大海葬身魚嘴,從感性上我也更願意支持這個觀點,吃掉媽媽這種事情真是太殘酷了)。

電影一開始,同時信仰了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Pi和他的父親母親在晚餐時進行了一次談話。這次談話非常重要,它是整個電影主題的第一次預演。少年Pi的父親說:「如果你同時信仰三個宗教,那等於什麼都沒信。與其如此,不如選擇相信理性,相信科學……我寧可你經過深思熟慮否認我,也不要不加分辨地盲目接受。」(憑記憶寫出,只是複述其大意,以下同。)而母親則說:「科學解決外在的問題,而不是內在的。」實際上是在暗示理性和信仰所發揮的作用不同,前者解決現實問題,後者解決心靈問題——要注意,母親這句話,實際上成為了Pi後來一切行動的心理淵藪。電影裡提及了兩人的背景:父親被現代醫學救了一條性命,所以他相信科學,代表著理性;母親傾向於宗教,代表著信仰。電影裡還特意強調,母親捨棄家庭跟隨父親,信仰是她與過去唯一的聯繫。父親和母親的說法不同,少年Pi面臨著抉擇。要理性還是要信仰,這是一個精神領域的經典困境,少年Pi最終做出的選擇是:「我決定去受洗。」也就是說,他選擇了後者,也就意味著他認同了母親的話,但信仰需要的是虔誠,Pi並非一個虔誠者,他是個泛神論者。成年Pi的一番論述表明,他需要的是一種超自然的、至高無上的力量作為信仰依靠。至於無論是上帝、安拉還是毗溼奴,並不重要。可以這麼說,他的意識裡,信仰的是信仰本身,而不是某種特定的神明。

坦白說,到PI開講第二個故事之前,我的觀影情緒一直在下降,如果說我對整部電影有什麼不滿的話,就是作為通俗故事的「我與老虎海上歷險記」,有些鬆散和寡淡,備受推崇的3D衝擊,效果也完全在預期內。看完全片後,我一直在想如果昆汀來拍這個故事,會怎麼拍海上逃生部分,恐怕會有鞭打老虎、和老虎一起捕魚等更飛揚的段落。不過,既然除了討好普通觀眾的功能,海上歷險記更多任務是展現導演的審美追求,那只能感嘆李安的夢太內斂、太乖巧、充滿了東方式的工整靜謐。當PI緩緩講出第二個廚子版海上逃生故事的時候,之於我而言,仿佛是從沉睡中一點一點被噩夢驚醒,這時候你才發現之前似有似無的鋪墊,全都不是閒筆。吃肉汁飯的王柏傑、不尊重信仰的德帕蒂約、虔誠包容的PI媽,與斑馬、猩猩登船後的遭遇一一對號入座,現實故事版的殘酷,讓人有如墜深淵的恐懼。最殘酷的殘酷,是你自己依靠想像力一一重組,自我還原出來的,這比某些電影哭天搶地撒狗血的方式,可真是高明多了。除了最簡單的角色對應還原,回頭細琢磨,《PI》在文本上真是處處小心,比如在救生艇落海前,王柏傑大喊:「斑馬、斑馬」,事實上,他就是那匹斑馬。還有那句問猩猩的「你的孩子吶?」。比如那個食人島,「恰好」是人的形狀。再比如介紹印度教的三種佛時,講到在河上淌著的三面佛,世間萬事萬物都不過是他的夢境。真是沒有比這句話更能解釋PI是如何建築第一個故事了。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神,你主宰不了當下,但你主宰得了對過去的記憶和對未來的幻想。當兩個故事都擺在你面前,就是選擇來臨的時候。日本人不肯相信童話的夢幻,但更不願相信現實的殘酷,而記者則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選擇了第一個夢幻故事,「你跟隨了上帝」,PI的回答,給出了關於真實性曖昧又明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