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香料業的發展存在著很多的問題和瓶頸,但人的因素其實至今還處在被忽視的階段。當地如果要發展香料產業,一味地強調特殊的地理條件是不夠的。溫江的認識應該對雲南有啟示作用,因為香料其實也不是一種生活必需品,而是一種奢侈品,甚至是一種生活方式。
由昆明到倘甸鎮—當地人更習慣叫馬街—其實不需要經過管轄它的尋甸縣城,尋甸縣委宣傳部的盛有文一接到我們就說:你們走了一個由A到B、再由B到C的冤枉路,昆明有直接到馬街的班車,路程和到尋甸一樣遠。後來我們回去的時候走了這條路,發現那的確是一條可以徑直南下昆明的捷徑。
據說它也是正在建設中的昆明到轎子雪山的旅遊專線。
雲南香料再探秘
我們要去的倘甸鎮海子辦事處海東村,也在這條旅遊專線上,距轎子雪山40公裡。我問:是不是晴朗的日子裡可以看到轎子雪山呀?當地人面面相覷,最後說:可以感覺到它—這樣的回答是一種並非詩意的老實話,被亞熱帶季風氣候籠罩的尋甸全境,應該很容易在冬季裡感受到從北部轎子雪山上下來的陣陣寒意。
盛有文問我:你們去海東村找什麼?
一
在鮮花盛開的雲南,知道鳶尾的人其實並不多。
很多人不僅要我寫出這種鮮花的名稱,而且還要皺著眉頭念上幾遍,以記住這一併不常見的鮮花的正確讀音。文學青年盛有文顯然與他們不一樣,我說「鳶尾」時他馬上就說:是舒婷的《會唱歌的鳶尾花》中描寫的鳶尾嗎?「和鴿子一起來找我吧/在早晨來找我/你會從人們的愛情裡/找到我/找到你的/會唱歌的鳶尾花……」
盛有文的背誦讓我很是吃驚。
在西方文獻中,這種原產於中國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的確很文藝,其英文名Iris tectorum來源於古希臘神話,愛麗絲(Iris)是希臘神話中的彩虹女神,她是眾神與凡間的使者,主要任務是將善良人死後的靈魂,經由彩虹通道帶到天國……所以希臘人至今還有在墓地種植鳶尾的習俗,就是希望人死後的靈魂能託付愛麗絲帶回天國,這也是鳶尾花語「愛的使者」的由來。
義大利那不勒斯地區至今還流傳著「黑公爵」西澤爾?波爾金的故事,這位被馬基雅維利評論為「唯一能夠統一義大利的完美君王」不僅暴戾、嗜血,而且不擇手段,他一邊和他的妹妹保持著不倫之戀,一邊卻一次次將對方遠嫁,然後以毒酒鴆殺自己的妹夫,通過遺產繼承的方式擴大自己的版圖。傳聞西澤爾?波爾金最喜歡用鳶尾花裝飾送嫁的船隊,「藍色的鳶尾開得放肆瘋狂,仿佛藍色的火焰在燃燒……」
當然還有著名的凡高。
1889年5月,凡高完成了他在進入聖雷米精神病院後的第一幅風景畫《鳶尾花》,他死後的第二年,他的朋友唐基以300法郎的價格將這幅畫賣給了評論家奧克塔夫?米爾博,後者是凡高最早的賞識者。這幅畫像凡高許多其他的畫作一樣,在他死後不斷易手,1988年的一次拍賣會上,有人叫出了5300萬美元的天價。
海東村漢子楊洪亮對鳶尾的詩情畫意渾然不知,他甚至對鳶尾那3片迷人的花瓣興趣都不大,毫不在乎地對他4歲的女兒楊倩倩說:摘吧!只是別踩壞它的蔸。是的,鳶尾叢生的塊莖才是楊洪亮的收穫。他告訴我們,前兩天,有人以每公斤100元的價格收購了他200公斤鳶尾塊莖的切片。
這個價格與幾天前楚建勤博士告訴我的基本相符。
楚博士告訴我,今年是鳶尾凝脂有史以來價格最好的一年,達到了近6萬歐元/公斤的歐洲市場收購價,換算成人民幣大約50萬元/公斤,「3公斤新鮮的鳶尾切片可以產生1公斤鳶尾乾片,一般1000公斤鳶尾乾片才能蒸餾出1公斤鳶尾油,也就是鳶尾凝脂。」按照楚博士的這一計算,我們不難知道,收購楊洪亮200公斤鳶尾切片的人,還是有利可圖的。
楊洪亮說:2003年鳶尾切片行情不好的時候,只有10元每公斤,大家都拔了不種,只有我堅持下來了。
堅持下來的原因據說是很好種,既不要施肥,也不要打藥,只要除除草就可以了。後來楊洪亮承認,最根本的原因是當時村裡一位叫趙大培的老人給了他幾畝鳶尾苗。「他是我舅舅,我給他打工,2000年就開始幫他種鳶尾,結果他沒錢付我工錢,就把幾畝鳶尾苗抵給我了……鳶尾發棵發得厲害,頭年種一畝,來年就是五畝。」幾年下來,楊洪亮鳶尾田有70多畝,成為海東村最大的鳶尾種植戶。
現在楊洪亮不僅出售鳶尾切片,而且還供應鳶尾苗。
「一塊錢一棵,一畝地可種5000棵鳶尾苗,今年5000,明年就成25000,這不是種錢又是什麼?」
二
楊洪亮應該屬於當下中國最需要的新農村建設的能人,這位1978年出生的農民和他的妻子、女兒住在一棟帶弧形落地窗的三層小樓裡,他告訴來人蓋這樣一棟「洋房」需要40萬,語氣輕鬆,但面帶得意之色—的確,就外立面而言,你完全可以說那是一棟別墅,環境也類似,依山而建,花木掩映……不諧調的是小樓的旁邊,緊挨著一組如蛇蛻一般被廢棄的建築。
楊洪亮告訴我們,這是他原來的房子。
楊洪亮的家處在海東村的高處,到轎子雪山的旅遊專線吸附了村裡絕大部分的建築,只有他家離群索居,被一叢叢的慄子樹簇擁著,俯瞰著整個海子壩。我們去楊洪亮的鳶尾田裡時,他的女兒楊倩倩裙幅翻滾,和一條黃狗在前面帶路。鳶尾田裡一片碧綠,楊洪亮從高高的田埂上跳了下去,然後衝我們招手,他在鳶尾田的最深處,為我們找到了幾株正在盛放的鳶尾花。
那些鳶尾花有著迷人的漸變藍色,俯身就花,你能聞到的其實只是雲南紅壤略帶酸味的泥香。
在見到楚建勤之前,我一直以為鳶尾作為香料的存在如同玫瑰,我曾經在昆明市西山區的一些鄉村裡見過一桶桶鹽漬的大馬士革玫瑰,那些美豔的花朵芳香四溢,結果楚博士終結了我的這一臆斷,他告訴我,新鮮的鳶尾切片並沒有香味,而是需要經過3年的自然酶化過程,那些切片才會逐漸釋放出紫羅蘭香,釋放這種紫羅蘭香的物質,叫鳶尾酮。後來,昆明芬美意香料(中國)有限公司的陸雁女士為了證明楚博士所言不虛,特意從倉庫裡取出不同年份的鳶尾切片讓我們聞,那的確是一個日益馥鬱的過程。
這種需要經過切片來加速酶化的鳶尾,楚博士告訴我,叫Iris Germanica(德國鳶尾),雲南種植的基本都是這一品種。還有一種叫Iris Venlentina(義大利鳶尾)就不需要這麼麻煩了,它們的球莖只要像對待土豆一樣剝了皮就可以開始酶化……
從名字上看,鳶尾似乎是一舶來品。
但「百度百科」介紹說,中國也是這種草本植物的原產地,有資料甚至言之鑿鑿,考證出鳶尾在中國的原產地就在雲南的橫斷山地區。果真如此,鳶尾在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引進到昆明,就是一次回歸,而這回歸的第一站,卻並不是雲南,而是更東邊的浙江。過去10年裡,在昆明芬美意負責原料採購的陸雁,跑遍了中國各地的香料種植基地,她認為中國目前最大的鳶尾種植基地還是浙江金華下轄的蘭溪。
芬美意是一家瑞士企業,在世界芳香業中排名僅次於美國的IFF(國際香料公司)。
在雲南尋覓鳶尾芳蹤的過程中,我們認為對芬美意的採訪是不可或缺的,這倒不完全是因為它是目前國內芳香業最大的外來投資者,而是有大量的市場信息表明,在鳶尾的研發利用方面,瑞士人走在了法國人、義大利人的前面,那些老牌的芳香大國,沉溺在鳶尾濃鬱的紫羅蘭香芬中,完全忽略了愛麗絲能把好人擺渡到天堂這一傳說。
嚴謹、刻板的瑞士人沒有忘記,他們將這一神話視為打開天堂的密鑰。
三
著名的上海外灘18號將成為又一個國際奢侈品的駐場,有消息稱,明年春天瑞士美容機構CliniqueLaPrairie(CLP)惟一使用的護膚品牌Swiss Perfection(柏菲妮)將在這裡開設它的中國旗艦店。
在過去半個世紀裡,CLP一直都是全球最頂級的抗衰老美容中心,包括甘迺迪、卓別林和黛安娜王妃在內的世界政要與名流,都曾毫不隱諱地承認購買過它的服務。自上世紀80年代起,CLP便開始致力於將植物活細胞運用到化妝品中的研發,為在中心接受羊胎素診療的客人提供輔助的抗衰老護理。上世紀90年代,CLP的科學家從鳶尾花根部成功提煉出能再生人類細胞的活性成分,並很快將這一技術商業化。
「柏菲妮」品牌由此誕生,其LOGO就是一株鳶尾。
一位自稱是「柏菲妮頭號粉絲」的中國人在網上發帖稱:Swiss Perfection的抗衰老護理功效不僅可以保護肌膚不受外部環境的損害、活化皮膚組織,而且能改善肌膚自身的鎖水能力,減輕肌膚老化的各種徵兆,從而將容顏推向美麗的極致。SwissPerfection不僅是國際尖端抗衰老技術的代表,更是奢華生活方式的完美體現。在瑞士,只有醫療SPA和五星級賓館才能看到SwissPerfection的身影。
在關於雲南香料的前期採訪中,楚建勤博士曾經提到過,法國人對鳶尾凝脂的利用主要還在香料領域,「高檔的香水、香菸和白蘭地都加了鳶尾凝脂,另外一個重要用途就是阿拉伯國家宗教祭祀活動,也喜歡用這個……」
1987年到1992年,楚建勤在法國一個叫圖茲留的地方留學,攻讀香料化學專業。1992年,取得博士學位的楚建勤回到雲南。當時,雲南省曾提出要將香料作為一個支柱產業來培育和發展,所以楚建勤對雲南省的香料產業發展充滿了激情,他甚至利用自己在法國留學時的人脈資源,成立了法國斯雷爾斯有限公司,計劃將雲南特有的香料出口到包括法國在內的歐洲、北美等奢侈品頂級市場。
楚建勤很快沮喪地發現,這似乎是一項很難有作為的事業。
楚建勤回憶,那個時候雲南各地都在廣種香料作物,雲南玉溪的澄江香料廠為了能提煉出優質鳶尾凝脂,專門從法國通耐爾公司引進了一套當時世界上最好的蒸餾設備,「我們的產品出來了,歐洲人卻不認,那些大的公司甚至拒絕和我們交易,他們寧願出更多的錢從一些中間商手上進貨,理由是我們沒有品牌、沒有市場美譽度……那些歐洲中間商就乘機壓我們的價,最慘的時候鳶尾凝脂只有1.2萬元1公斤,我說的是人民幣價格。」
據說澄江香料廠的那套設備至今還閒置在那裡。
位於昆明郭家凹的昆明芬美意,前身是昆明香料廠,1995年被瑞士老牌企業芬美意(成立於1895年)合資後,擁有昆明芬美意80%股權的外方,將天然香料的生產線從昆明轉移到外地,現在昆明芬美意的主營業務是合成香精的生產,不過它在雲南的原料採購功能還保留著。陸雁告訴我們,鳶尾切片主要的客戶需求在國外,最近幾年,昆明芬美意的鳶尾乾片的出口量一直都在100─200噸之間。
四
楊洪亮在他的鳶尾田裡說故事:
「有一天,石羊山上來了一群外國人,跑上跑下地,好像很興奮的樣子。那時候,我還在為我舅舅打工,那些外國人走後,我聽舅舅說,那都是些法國人,說我們石羊山種的鳶尾是最好的鳶尾……其實我舅舅也是聽王學仁說的,我們海東村種鳶尾全是被王學仁號召起來的。」
楊洪亮的家就建在石羊山上,他所說的王學仁,現任雲南省政協主席,上世紀80年代中期曾經擔任過尋甸的縣委書記。
楚建勤說:豈止尋甸種的鳶尾好,整個雲南的紅壤地帶都適合種植。
尋甸位於東經102′41″─103′33″、北緯25′20″─26′01″之間,正好處在雲南紅壤最核心的地帶。和江南一帶的紅壤有所不同,尋甸紅壤屬山原紅壤。有資料記載:雲南山原紅壤地區屬中亞熱帶高原季風氣候,乾濕季分明,夏無酷暑,冬無嚴寒,年均氣溫15℃左右,年降水量約1000毫米,其中80%以上集中於5─10月……尤其重要的是,山原紅壤質地為壤質粘土,<0.002毫米的粘粒含量一般小於40%,酸性至微酸性反應,pH5.3─6.3。
當我們跟著楊洪亮從高高的田埂上跳進鳶尾田裡的時候,發現腳下一片鬆軟,我的一隻鞋甚至被泥土給沒了,晚上回到住處才發現,幾顆紅壤還在我的鞋裡,白色的襪底已經一片紅棕……百度百科介紹說:紅壤土體深厚,剖面發生土層分化明顯。A層呈暗紅棕色,一般厚度為10─20釐米,碎塊狀或屑粒狀結構,疏鬆,植物根系較多;B層是脫矽富鋁化的典型發生層,該土層粘粒含量高於相鄰的上下土層,多半是由原生礦物就地風化的「殘積粘化層」,其厚度一般在30─50釐米之間,有的甚至可高達1米以上(如第四紀紅色粘土發育的紅壤),顏色變動於紅、紅棕。
楚博士說:山原紅壤的這些理化特徵都非常有利於鳶尾的生長。
我曾經問楊洪亮,鳶尾的種植真的如他所說那般輕鬆嗎?楊洪亮糾正說:在我們雲南種植要比別的地方容易。我是通過昆明芬美意的陸雁找到楊洪亮的。陸雁告訴我,浙江蘭溪種植鳶尾很多都種植在大棚裡,因為鳶尾實際上屬於一種比較嬌氣的植物,對溫度和溼度都有要求—我記得賓川的香葉也類似,太冷了不行,太熱了也不行;太旱了不行,雨水一多就容易爛根……
「所以說雲南是植物王國嘛!世界上的香料植物90%以上都可以在雲南露天生長,」陸雁說,在中國出產的鳶尾切片中,屬雲南的最好,香氣最為高貴,這應該和雲南的地理條件有關,日照時間長、雨水少、土質疏鬆和基本無霜。
巖保的白蘭花地
一
顯然,巖保僅僅把它當成一個營生。過去四年裡,這位56歲的傣族漢子一直在西雙版納一個叫「納曼蠻」的山坡上,守望著908畝白蘭花地。這在一個外來者看來,怎麼著都是一件詩情畫意的事情,但巖保掰著手指說:2009年是一個小年,只出了72公斤花油,葉子油還是有400多公斤;今年春上,連著3場冰雹,打壞了不少樹……
巖保把我當成李慶國派來的監工了。
昆明人李慶國是那片白蘭花地的老闆。2005年,他以30元/畝/年的價格從景訥鄉接過這片丘陵坡地時,荒草已經將那些被矮化技術處理過的近萬棵白蘭花樹給湮沒了。而在那之前,它是景洪香料廠開闢的一個白蘭花種植基地。再往前算,「納曼蠻」是景訥鄉中學的柴山—西雙版納儘管插木成林,但當地人並不隨便對那些茂密的樹木加以刀斧,村村寨寨都有規定的薪柴林地。
「納曼蠻」其實是一塊田的名字。巖保告訴我,傣族人的每一畝田都有一個名字,納曼蠻山靠近納曼蠻田,所以就叫「納曼蠻」。
在西雙版納,人們管白蘭花叫「緬桂」,而傣語的發音是「落章」,不過,站在景訥鄉的正街景糯壩,你只要問「白蘭花地」在哪裡,任何一個人都能為你指路。楚建勤說,幾年前他曾經帶過一些法國香料商去景糯壩,那個時候,「白蘭花地」就已經是景訥鄉的一個地名了,「當時的路還很爛,我們的越野車差點陷在那兒了。」
其實現在去白蘭花地的路還是很爛,完全是一條人踩出來的小徑。那天,巖保的兒子開著一輛「微面」掙扎著把我們送上了「納曼蠻」,那是我們運氣好,正是烈日當頭的時候;後來,我們在「納曼蠻」附近遇上了傾盆大雨,我看見那條通往白蘭花地的小徑立刻像被融化了一樣。
每天上午9點,巖保都上「納曼蠻」,他習慣稱這為「上班」。
其實他才是李慶國的監工。
整個白蘭花地現在分包給了10戶人家打理。巖保說,那些景東人拖家帶口的,我這塊白蘭花地裡住著37口人,簡直就是一個小寨子了。巖保說這話時,他的身後就適時地出現一條黃狗、幾隻母雞和一位怯生生的女孩……那女孩有著黝黑的皮膚和驚人的美貌,對鏡頭的好奇和與人交流的渴望,顯然戰勝了她的羞怯。
景東是隔壁普洱市下轄的一個哈尼族自治縣。
巖保在白蘭花地的中央給自己弄了一棟木屋,裡面堆了一些農藥和農具,還有一張床,巖保說有時自己需要爬上去迷糊一會兒。他在木屋的堂前支了張茶几,也不知從什麼地方拎了只暖瓶來,開始為我們泡一種自製的大葉子茶……不時有景東人在他面前走動,但一律忙自己的活計,似乎沒有過來打招呼的意思。
巖保說:他們都很老實,很本分。
在西雙版納,白蘭花有著漫長的花期,幾乎全年都處在盛花期,一茬花下樹,下一茬花的骨朵已經有模有樣了,中間最多也就隔一個月,900多畝的規模下,應該是幾乎每天都有花可採,所以那些安靜的景東人其實每天都在忙忙碌碌。我們去的時候真不巧,6月剛過一陣喧囂的花期,8月的熱鬧還在醞釀,巖保說,你們晚來半個月就好了。
其實這會兒「納曼蠻」的景象在我們看來已經夠壯觀的了。
二
白蘭花其實是一種喬木,據說可以長到20米左右的高度,可「納曼蠻」的白蘭花通通只有一人多高。一種還在它們抽條的時候就截去主幹的矮化技術,讓身高不過1.6米的巖保可以在樹叢中巡視白蘭花樹冠的情況,那些「矮腳虎」似的白蘭花樹枝繁葉茂,肥大的樹葉和腋生的花朵甚至累累欲墜,清香四溢,據說世界最頂級的調香師至今還調不出白蘭花的這一清冽氣息,現代頂香分析技術雖然得到了它的頭香成分,據說是由芳樟醇、苯乙醇、甲基丁香酚等組成,可按照這一成分配製出來的人工白蘭花香精,卻永遠也達不到天然的那一縷忘憂與勾魂。
巖保的木屋對面,是一溜4個蒸餾白蘭花油的甑子。
巖保說,新鮮的白蘭花應該就近蒸餾,不然「寶貝一樣的香氣就散了」,那些景東人甚至要把剛採下的花朵趕緊鋪開,避免它們還沒進甑子就已經被捂壞,影響出油的香芬質量。白蘭花油的提取方法和香葉油的提取方法類似,也是加水後煮沸蒸餾,再油水分離而得,得油率在0.2%─0.3%之間。
有必要強調的是,白蘭花油是中國特產,散發著芳香業公認的最純正的東方氣息。
有資料證實,在上個世紀中葉風行於中國家庭的雪花膏裡,就添加了白蘭花油,那可是幾代中國人共同的芬芳記憶。難怪至今很多南方城市的小街巷裡,還有叫賣這種小花的婦人出沒。它們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西地巴蜀是「黃桷蘭」,東部江南是「晚香玉」。這一尋常百姓的小情調,成為眾多寫家筆下的鄉情與鄉愁,幾近泛濫。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長影廠一部叫《神秘的旅伴》的黑白片,將一首《緬桂花開十裡香》唱遍了大江南北,第一次登上銀幕的王曉棠在鮮花叢中深情款款,成為那個時代的青春偶像,遺憾的是,她唱的是緬桂花,脖子上掛著的花環卻更像是由雞蛋花紮成……
這朵胸針一樣的小花散發的氣息,已經被世界芳香業接納與認可。
我在檢索「白蘭花油」詞條時,發現這樣一條舊聞:2006年12月4日,在法國格拉斯結束的國際標準化組織香精香料技術委員會(ISO/TC54)第25次年會上,由國家認監委組織,福建、甘肅檢驗檢疫局承擔的《中國型白蘭花油》、《中國苦水玫瑰油》兩項國際標準草案,經討論順利進入最終國際標準草案階段。新華社當時在播發這條消息時,特意強調「我國是芳香植物資源豐富的國家之一,也是芳香植物產品出口大國,但是由我國起草的相關國際標準卻很少」這一事實。
楚建勤博士說,短時間裡我們估計很難改變這一現實,白蘭花油能成為一特例,雲南的貢獻是最大的,它獨特的地理條件,宿命般讓它成為中國最主要的白蘭花油原產地。他說這話時,巖保的老闆李慶國坐在一旁喝茶,表情平淡。聯想到之前他告訴我,西雙版納的那塊白蘭花地讓他一直賠錢,我以為他在聽了楚博士的感嘆之後會翻江倒海,五味雜陳。
李慶國認為,賠本的根本原因還是價格上不去。
按理講,既然國際標準是由中國制訂的,那麼議價權就應該掌握在中國人的手裡,而且,楚博士證實說,類似白蘭花油這樣的產品,已經成為很多國際著名品牌的關鍵支撐,價格為什麼還上不去呢?雲南當地的一家媒體在報導李慶國們的困境時,曾經披露說:主要原因是雲南香料企業自己打價格戰,你賣1000元/噸,我只要800元/噸,他接著只要500元/噸……長期惡性循環,雲南香料行業日子一年不如一年。業內人士稱,雖然雲南已經成立香料行業協會,但是雲南總共約20家香料企業,卻一直沒有形成一個價格聯盟—由於缺乏全省一盤棋的香料產業規劃和相關扶痴擼緗裨頗舷懍喜得揮邪旆ㄔ詵ü倘嗣媲疤旨芻辜邸£
李慶國的沮喪,遠在西雙版納的巖保顯然是不知道的。
三
景糯壩出鎮東行兩公裡處,就是巖保的白蘭花地,再行兩公裡,就到大寨。巖保家在大寨的寨門處,載我們的三輪摩託從巖保家門口呼嘯而過,巖保在電話裡直喊:過了!你們過了!往回走,再往回走……回過頭來,瘦瘦的巖保站在馬路當間笑,腳上一雙人字拖。巖保的家不是傣家那種大屋頂的吊腳樓,而是很平庸的平頂樓房。這讓我們多少有些失望。但巖保很驕傲,說寨子裡就數他家的洋樓蓋得早。
巖保說事,喜歡將他們家蓋樓的那年當作元年。
比如,「我們家蓋樓的那年,有個人來我家買酒」。他說的那個買酒的人就是李慶國,那時候,巖保在家弄了個甑子在家蒸酒,剛剛接手白蘭花地的李慶國經常到巖保家來沽酒,一來二去的,某一天李慶國說:你這個甑子可以拿來蒸餾白蘭花……索性你就幫我照看白蘭花地吧!我發你工資。再比如,「我們家蓋樓的第二年,我的女兒去了景洪,在一家旅行社上班」,巖保的兒子、女兒都是拿工資的人,沒有一個留在寨子裡,這也是讓巖保感覺很有面子的事兒。
巖保曾經擔任過大寨的村長,算是寨子裡的頭面人物。
大寨這個名字似乎很能說明這個傣族村落的規模,它之所以敢稱「大寨」,大概是因為村中有一金碧輝煌的廟宇—我們曾經去過別的寨子,那個寨子其實也挺大,但我們在那裡沒看見廟宇—巖保點著頭,好像很認同我的這一分析,但我覺得他的漢語能力似乎只限於說,未必聽明白了我的意思。
西雙版納有「五樹六花」的說法。
所謂「五樹」是指菩提樹、大青樹、鐵力木、貝葉棕和檳榔樹;「六花」中有睡蓮、文殊蘭、黃姜花、緬桂花、地湧金蓮和雞蛋花。這「五樹六花」連同大象和孔雀,構成西雙版納最顯著的地域景觀,這些植物有個共同點,就是全和宗教傳聞有關,所以多被栽種在寺廟周邊。這其中,被當地人稱為「緬桂」的白蘭花,更是被視為一心向佛的吉祥物。
大寨的廟宇在1995年翻新了,可現在看卻好像是剛剛竣工的。
圍著它轉了一圈,並沒發現有「五樹六花」,卻有一棵高大的菠蘿蜜樹。寨子裡倒是處處都可見雞蛋花樹,那種枝、葉與花之間的不成比例讓人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巖保看我對植物感興趣,就一路介紹過去:這是芒果,那是木瓜,這是香茅,那是紫蘇……他突然一個健步,從一土坡上採下一紫色帶穗頭的植物,讓我聞,然後告訴我:這是丁香。
巖保開始在我面前幻化,疊加成今年2月採訪過的西江千戶苗寨裡的苗醫蔣元生。
在蔣元生的眼裡,百草皆可入藥;在巖保的眼裡,百草都是香料。
在那一瞬間,我聯想到曾經聽巖保抱怨過,李慶國支付給他的工資有點少,但那種抱怨實在更像一種傾訴,目的旨在讓對方明白他有多盡心。我聽完後也感到巖保有點不值,脫口就說:你可以不幹呀!現在看來,我當時的敷衍有多麼的粗心,對於巖保而言,能夠每天到白蘭花地裡上班,就已經是一種回報了。
巖保其實是一位很有慧根的人。
我們走到寨子東頭時,一位婦人攔住了巖保,她的一頭豬仔從欄裡偷溜出去了,這位婦人請巖保和我幫她把那頭冥頑的小豬趕回欄去,我們欣然從命,結果發現比想像的要困難得多,那頭已經嘗到自由滋味的小豬,已經鐵了心不回到囚禁它的欄裡去了,所以我們的合圍一次次宣告失敗……最後巖保拍著手要那婦人放棄。巖保對我說:那欄裡有滿滿一槽的豬食給它,它都不要,說明外面有比豬食更好的東西。
四
從景訥到思茅的班車,翻過一座高山後,進入思茅地界。
思茅現在已經更名為普洱了,我以為沿途看見的應該是一片片的茶園。果然,車進思茅,我發現外面的植被破壞得厲害,一片片的叢林被砍伐殆盡,紅色的土壤壟出一道道梯田,車窗外不時飄來新鮮橡膠(31415,1295.00,4.30%)的惡臭……但我很快發現,那些栽種在梯田裡的植物並不是茶樹,而是一種長著密密麻麻小顆粒的植物,我突然反應過來,這就是著名的雲南小粒咖啡。
巖保在抱怨工資太少時,曾經說過要找別的活路。
「隔壁的思茅人都在種咖啡,說是那種東西來錢快,還多。我們這裡的人傳統一點的種稻子,新鮮一點的種香蕉和橡膠,甚至還有人為野象谷的野象種蘆葦,野象谷的工作人員每天都到我們景糯壩一車車地拉蘆葦嘛!像李老闆這樣守著幾百畝山地種白蘭花的……」巖保搖搖頭,「景糯壩也就一個納曼蠻。」
類似巖保的感嘆,我在前面的賓川、尋甸和隨後的元陽都會遇到。
2010年對於雲南香料種植者而言是一個喜出望外的年份,各種香料的收購價格普遍性上漲,而且,上漲幅度還不小。與這一利好消息構成因果的是,雲南各地種植香料的面積在茶葉、咖啡和水果等經濟作物的利誘下急劇萎縮……
巖保不知道,其實雲南也在為它的小粒咖啡而糾結。
雲南地方媒體報導說:物美價廉成為雲南咖啡一直揮之不去的陰霾,作為國際咖啡市場的新晉角色,雲南咖啡並沒有享受到「一分錢一分貨」的合理回報,原因來自多方面。但我感覺還是在重蹈香料業的覆轍,類似加工粗放和不求精工,類似遭遇資源輸入方的技術壁壘或者完全喪失議價能力,類似行業內的無序競爭和大打價格戰……
在市場生態鏈上,雲南產品處在最初始的環節上,按理來說,如此不利的地位尤其需要解決好通路問題,薄利的目的應該是多銷,但現實卻是雲南咖啡在「飽受好評卻又賣不上好價」的舊恨上,又添「產量不足」這一新愁。據說每年全球咖啡的需求量在1.3億袋左右(60公斤/袋),而雲南咖啡的產量僅在2.5─3萬噸左右。
不愁賣,賣不上價,最後還不夠賣。
其實雲南香料也是這個命。
紅河谷的香茅
一
在木嘎寨苦等了5個小時之後,拉我們去阿伍寨的車總算搖過來了。
兩個寨子其實是一個行政村委會管轄下的兩個自然村,木嘎寨是哈尼族,阿伍寨是彝族,中間隔著8公裡的山路。這8公裡山路被童燦文描繪得相當恐怖,他堅持要我們耐心等候那輛拉香茅油去元陽新縣城的拖拉機回來,說不搭乘這輛車我們今天就到不了阿伍寨。童燦文是我們此行的嚮導兼司機,他是阿伍寨人,在昆明開了一個土特產貿易行,昆明芬美意的陸雁聽說我們要去紅河州採訪香茅油,就把童燦文介紹過來了。
寧願把自己的車撂在木嘎寨改搭拖拉機,童燦文所言應該不虛。
當那輛「時駿王子」的司機譁啦啦開始為車軲轆裝防滑鏈時,我和我的同事碰了一下眼神,真不知道接下來的路途會是一種怎樣的不堪。拖拉機車鬥裡已經堆了不少PVC桶,我踢了踢,是空的,但散發著一種濃烈的檸檬味兒,並不好聞。童燦文告訴我,這種桶就是用來裝香茅油的,聞到的氣息就是香茅油味兒。
「我們這裡也有把香茅草叫成檸檬草的。」
車行路上,我們理解了童燦文的堅持,那條路本來只是被山上下來的幾股溪水泡著,形成了幾個水窪子,過往的車輛也不知是誰先掛起了防滑鏈,已經稀爛的路面立刻從潰瘍面發展成筋骨傷……我們現在已經有過彈坑的感覺了,估計再過一陣來,這條路便成難以逾越的壕溝。
好在沿途的景色不錯。
元陽地處東經102°27′─103°13′、北緯22°49─23°19′之間,北回歸線穿境而過,紅河水切割著哀牢山的山體,讓元陽山高谷深,溝壑縱橫,著名的紅河哈尼梯田核心景區就在元陽。去阿伍寨的路上,暮色逐漸四圍,曾刺眼的陽光次第柔和,籠罩著那層層疊疊的梯田和梯田裡的莊稼,霧氣從紅河谷的谷底瀰漫開來,通過它們,我們可以清晰感覺到紅河奔湧的存在。
早上起床時,發現整個元陽老街霧氣瀰漫,還直擔心今天能不能看到那些哈尼梯田的天顏?
童燦文把我們領進了一家彝寨後,才告訴我們今天是彝族的「火把節」,我們要在他老丈人家裡過節,他老丈人家就在著名的老虎嘴景區。那位彝族大爺聽我們說想看梯田,端著酒杯承諾要帶我們「從小路進去」。果然,放下節日的酒盞,他就領我們穿過整個寨子,從一片苞谷地裡進入了老虎嘴景區。
兩年前,元陽地方與雲南世博集團共同組建了一家旅遊開發公司,對哈尼梯田的核心區域進行旅遊開發。2009年2月下旬,4個哈尼梯田的核心景點(箐口民俗村、多依樹景點、壩達景點和老虎嘴景點)開始收費,票價均為30元/人—據說哈尼梯田迄今已有1200多年的歷史,它綿延整個紅河南岸的紅河、元陽、綠春及金平等縣,僅元陽縣境內就有17萬畝梯田。
元陽地方網站上有一帖子寫得非常好:
「元陽縣境內全是崇山峻岭,所有的梯田都修築在山坡上,梯田坡度在15度至75度之間。以一座山而論,梯田最高級數達3000級,這在中外梯田景觀中是罕見的。初春時節,當梯田灌滿水的時候,在晨光或是夕陽的照射之下,可見雲霧飄動在一層層田間,千變萬化,千姿百態,景象壯美,恍如雲海,因此也被形象地稱為雲海梯田。」
二
童文光顯然為自己的兄弟童燦文感到驕傲。寨子裡的人知道童燦文回來都過來看他,做大哥的就和妻子一道端茶遞煙,稍微消停,童文光的眼光就落在了兄弟的身上,笑嘻嘻的。我們在香茅草田裡為童文光拍照時,童燦文對哥哥身上穿一件廣告衫出鏡皺緊了眉頭,那其實是一件質地很不錯的衣服,但童燦文還是堅持要攝影師迴避這一點,那位哥哥在一旁迭聲檢討,感覺給兄弟丟了臉的樣子。
這位憨厚的大哥接到我們時,恨不得把所有的行李都掛到自己一個人身上。他有些羞澀地自我介紹說:就是我在種香茅草。
童文光的香茅草種在幾塊梯田裡,幾塊田加起來是六畝三分,怕我嫌小,又馬上補充說那邊還有更大的一片,還有那邊……他指的全是更為陡峭和幽深的地方。童文光掰了通手指後,說他總共種了73畝多一點的香茅,而整個寨子的種植面積居然超過了1000畝,這個數字嚇我一跳,緊著問他們究竟有多少耕地,得到的答案是「快5000畝了」。
蒸餾香茅油的甑子就在香茅草的田頭。
我問:香茅草的香氣也容易散掉嗎?童文光說那倒不是,而是如果甑子不放田頭,香茅草收割後的運輸就要跑細腿了,「它的得油率很低,一鍋草只能得那麼一點點油」,究竟是多少,大哥說不清了。他兄弟一旁補充:我們這甑子是活動的,收哪塊田就抬到哪塊田—這種收穫方式應該是梯田特有的農業文明,稻作工具裡的打禾桶,實際上就是一種移動的打穀脫粒機,這樣省去了大量的運輸作業。
童家老大說,今年香茅油價格漲到72元1公斤,而去年最低的時候,只有今年的一半。
按照這位彝族漢子的講述,地方政府最初是不鼓勵他們種植香茅草的,尤其是用耕地種植,因為經濟效益不高,後來是香茅油價格慢慢漲上去了,政府官員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我們」。我在阿伍寨的梯田裡看見的惟一經濟作物,就是香茅。資料上不是說元陽盛產香蕉等熱帶水果嗎?童文光說香蕉必須到河谷的最下面才能種,因為那裡才是河谷裡最熱的地方。
童文光承認,他去年賣香茅油的收入超過了10000元,今年會更多。
在童文光的堂屋裡,我記錄了一份他去年一年的總收入:收了18擔稻穀,全部留作自己全家的口糧;40擔苞谷,賣了10擔,收入1000元,其餘的大部分做了飼料;500公斤花生幹,收入1200元;6170公斤木薯,收入6500元;142公斤黃豆(4280,7.00,0.16%),賣了100公斤,收入570元;4頭豬,賣了3頭,收入3000元……最後加上香茅油的收入。童家老大去年一年的貨幣收入是22270元,其中香茅油收入佔整個貨幣收入的45%。
如果從投入產出比這個角度打量,你會發現香茅油對這個彝族家庭有著更為重要的經濟意義,因為香茅油一項最討喜的因素,就是可以「不怎麼管它」。
三
火把節裡的晚餐是豐盛的,童文光的妻子忙進忙出,把一大堆的肉食端了上來—彝族食譜中對肉製品的消費讓我印象深刻—這些葷腥,需要通過一碗蘸水來佐味。
在雲南香料業,香茅草油和桉葉油、香葉油一樣,屬於大宗交易,與後二者相比,香茅草是雲南百姓的日常用品,有著更為廣泛的生活認知度。雲南由於特殊的地理因素和人文因素,其飲食習慣與中國內地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是風格迥異,蘸水中添加的各種香料,足以讓我們這些外來客學習半天。
對美食的追逐,應該是香料最本質的東西,是它的初衷。
澳大利亞學者傑克?特納通過《香料傳奇》一書,為我們揭示了一個讓今天的人感覺不可思議的事實:在15世紀中葉至18世紀中葉這300年的時間裡,歐洲人競相揚帆,這一被後來者命名為「地理大發現時代」的發軔,居然是出於對口腹之慾的滿足,激勵那些西歐小國滿世界去開拓疆土的動力,是一把胡椒子、一叢丁香和一棵肉蔻。
關於香茅草究竟是引進的還是本土野生的,我得到的答案還真是有些傷腦筋,但在雲南採訪的那些日子裡,我的確遇到過野生的香茅草,最近的一次是在巖保的大寨,當時他指著路邊一叢問我:認識嗎?我說何止是認識,在雲南它簡直就是如影相隨—老實說我實在太不喜歡這種味兒了,尤其不能忍受這種味兒貫穿於食物中。
但它是雲南人的最愛。
那天一到景洪,就被同事盧恆拉到曼聽小寨去吃燒烤。香茅草烤魚是必點的頭牌,接著我就發現,幾乎所有的葷腥都被香茅捆了個結結實實,比如黃鱔,或者雞肉,結果什麼都是一股檸檬的滋味,雲南人好像無草不成席。
曾經有人告訴我們在一個潑水節期間,傣族姑娘當街賣卜哨雞的故事,「小卜哨舉傘靜坐街上,假賣真送,借雞相親。如果無意於來買雞肉的夥子,會喊出個天價以退;如果有點意思,價錢落回地面,半賣半送。如果再有點意思,小凳子就遞了出來,讓夥子坐在旁邊,以吃代賣。如果這些意思,還是不那麼夠意思,那就雙雙離場,換個清淨地方,同吃雞肉,邊吃邊談……」
故事裡的那鍋類似愛情媒介的黃燜雞,佐以香茅草是必須的。
四
童燦文面有難色地告訴我,今天沒有拖拉機能把我們帶到木嘎寨,也就是說,那8公裡山麓必須靠各自的兩條腿。聽我說沒問題,童燦文立刻輕鬆起來了,告訴我他的兩個侄子會和我們一起走……最初的時候,我還以為那倆孩子是專門送我們的,後來才發現他們帶著不少的行李,而童文光的妻子已經在開始偷偷抹眼淚。
看來這是又一幕「走出阿伍寨」。
十幾年前,這兩位年輕人的叔叔也和他們今天一樣,從親人模糊的淚眼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於山梁的那道拐彎處。昨晚我在童家算他們的經濟帳時,童文光的小兒子一直在旁邊託著下巴聽,我後來和這年輕人聊天,發現他對他父親的成就很有點不以為然,「種得再多又怎樣?那樣的一條路,種得越多,越難運出去。」
這孩子的態度基本意味著童文光的香茅油事業後繼乏人。
2009年,北京一家報紙在報導哈尼梯田收費這個問題時,曾經提到哈尼梯田已經出現「空心化」現象,「一些哈尼年輕人對本民族文化越來越缺少認同感,越來越多的哈尼青年人走出大山打工掙錢,有的梯田甚至已經拋荒。」兩代童家兄弟的故事,說明這一趨勢其實早就存在,只是現在愈演愈烈。
我在報導賓川的香葉油時,提到過一個叫楊檄的年輕人,那是一位一心要將父親的事業做得更大的孩子。
幾年前,我曾經對成都的溫江區做過一個關於人口的田野調查。溫江的花木產業發展得非常好,全縣23萬畝耕地中有一半種了苗木。我在調查中發現,花木專業戶中主動實行計劃生育的佔了相當的比例,當時的溫江區區長李剛用「經濟質量和人口質量成正比」來解釋這個現象。
李剛認為,和原來單純的糧食生產相比較,花木種植的經濟質量要高出很多,「這不僅僅是一畝紫薇要比一畝雜交水稻值錢的問題,而是花木和糧食有本質的區別,作為一種奢侈性的消費品,花木對市場有更高的要求與依賴,比如說,你要不斷地推新品種,不斷地採納新工藝……這種情況下,人口講求的不是數量,而是質量。」
顯然,雲南香料業的發展存在著很多的問題和瓶頸,但人的因素其實至今還處在被忽視的階段,當地如果要發展香料產業,一味地強調特殊的地理條件是不夠的。溫江的認識應該對雲南有啟示作用,因為香料其實也不是一種生活必需品,而是一種奢侈品,甚至是一種生活方式。
在從阿伍寨到木嘎寨的路上,童文光的大兒子一直負重,他見我接路邊的泉水喝,就過來告訴我只能喝「旁邊有杯子」的,所謂杯子也就是半截礦泉水瓶子,被人掛在路邊的某一樹枝上或者直接擺放在泉眼邊,那孩子說:這其實也是標記,表示這水是可以喝的。我問他這杯子是誰放的?他看了我一眼,回答說:當然是我們彝族人。
這位了解大山、對本民族有強烈認同感的17歲少年,最終被他的叔叔送進了一家汽車修理廠當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