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過兒子世界上最好的城市在哪裡?他說,是布裡斯託。
布裡斯託是英格蘭西南部重鎮,市區人口不足百萬,港譯碧仙桃,沒有自己的英超球隊,在中國默默無聞。
布裡斯託是他出生的城市,也是我來英國之後一直生活的城市。我們曾住市區,在Tyndall Ave後面,Tyndall是另一部英文《聖經》的譯者和出版商,兒子出生在聖邁克醫院,順著這條路往下走,就到了科斯頓音樂廳,再往前走一點,就有科斯頓(Colston)的塑像,他後面的塑像是英國保守主義鼻祖柏克,他是布裡斯託議員,馬克思在《資本論》裡批評他「這個馬屁精受了英國君王的賄賂,讓他批評法國大革命,就有如他在美國問題的開頭時被北美殖民者收買以讚美他們」。從事北美奴隸貿易的科斯頓和盛讚美國革命的柏克,矗立在市中心,顯示了布裡斯託在英美盎格魯撒克遜傳統的地位,歷史上以奴隸、菸草和白糖發家致富的布裡斯託,至今背負原罪。布裡斯託有白女士路、黑孩子山。然而,很多這些名字都提示著這座城市的歷史,我陷在家裡的沙發裡,可以在腦海裡勾勒出市中心街道,甚至一家挨著一家商店名字。
如今這座美好的城市已經被科斯頓撕裂了。6月8日,激進的示威者,將科斯頓塑像從前高座上拉下來,他們用腳踩踏雕像,噴上不同顏色油漆,拖著它遊街,最後把它丟進河裡。場面類似當年薩達姆雕像在巴格達市區被推翻。現在,雕像被破壞、斬首或者移走的消息,不斷傳來,密西西比、倫敦、澳大利亞。
科斯頓在布裡斯託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他是大奴隸販子,和華盛頓一樣,他也是大慈善家。早在2017年布裡斯託曾經有過辯論,音樂廳是否要改名,取消科斯頓名字,最後決定今年秋天起停止使用,此事已經在當地辯論至今。這座音樂廳就是當年科斯頓捐資興建的,同樣布裡斯託有很多醫院和養老院都是他興建,很多以他命名。
今天(6月12日),又一批激進示威者試圖去毀掉貝登堡雕像。貝登堡一生經歷豐富,個人見解耐人尋味,頗有維多利亞時代英雄風範。他被很多人記住的是,英國第二次布爾戰爭戰爭英雄和童子軍運動創始人。第二次布爾戰爭發生在1899和1902年之間的南非,是英國殖民者與荷蘭後裔的布爾人發生衝突,當時英國殖民軍隊手段極其殘忍,採取了很多圍困和集中營做法,有二萬七千平民被餓死,包括很多土著黑人。在著名的梅福根戰役中,卻是英軍被布爾人圍困,貝登堡指揮1500名士兵,承受住了五倍兵力的布爾人進攻,以傷亡800人,守住了梅福根。貝登堡在戰鬥中訓練很多青少年幫助偵察敵情,傳遞信息,這也是他發起童子軍運動的靈感。童子軍運動第一次活動在西南部伯恩茅斯和普爾地區開展,2008年當地樹立了一座貝登堡塑像。
今天英國的BLM運動(Black Life Matters,事關黑人性命)進入新看點,示威者試圖毀掉貝登堡的雕像,有英國民眾打出「事關英國歷史(British History Matters)」的口號,與布裡斯託的科斯頓家族不同,科斯頓家族可能在當地後人不多了,童子軍是英國現在還有很強組織和動員力量的組織,如果他們行動起來,會和毀壞者之間有一場較量的,當地童子軍機構已經派人到塑像前24小時守護。
請允許我小小地徵用「種族」的視角,布裡斯託的白人已經被科斯頓撕裂了,伯恩茅斯的白人卻因為貝登堡團結起來。而作為移民的黃色的我,問題和困擾從來沒有結束。前天晚飯時候,與太太又一通激烈的辯論。我想像將來兒子寫的回憶錄裡,也許會這樣描述,「與母親不一樣,父親是一個生活在觀念和酒精裡的人,當兩者混合的時候,他就變成了餐桌上的傑基爾博士和海先生。」
有很多抽象和具體問題,會困擾著我。比如,每年11月初,英國都有佩戴小紅花,紀念歷次戰爭死難軍人的活動。這小紅花,可以翻譯成罌粟花,這個譯名對中國人殺傷力很大,也有人翻譯成虞美人花,英文叫poppy,屬於罌粟科,怎麼翻譯都有點道理。2010年英國前首相卡梅倫訪華,適逢11月,胸前佩戴的小紅花,引起軒然大波,被批為鴉片戰爭站臺,對於我來說,在英生活日久,對這個國家充滿感恩之情,然而,是否佩戴小紅花越來越成為每年秋天的可能導致心情抑鬱的生活事件。
毫無疑問,我們在世界各地旅遊和生活,得益於種族主義的逐步消失。但在英國,我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一個移民和少數族裔。如果有任何不公發生,種族歧視是最後的反擊武器,而不是第一槍。一個人,應該用「我是誰」,而不是「我是什麼(顏色)」,來定義自己,來面對這個世界。那些沒有被充分論證的「正義」之舉,一旦超越了辯論的邊界,付諸行動,都可以假正義之名,傷害無辜的個人。這種對待雕像的舉動,是內心暴力幻想的投射。說實話,我害怕這樣的正義者,如果我失掉自己的公道,還是讓我自己來討還吧。
人生不是談戀愛,忘掉一段過往,就開始新的戀情。我是誰,往往是由歷史決定的。忘掉歷史,我們就可以獲得「無我」的自由,重新出發嗎?
本文作者曾飈,英國時政時評人,旅居英國多年,文章系個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