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胡珉琦
如果不是去年一部名叫《我們誕生在中國》的自然紀錄片,有多少人知道並了解生存在青藏高原的、有著「地球上最美麗的高山動物」之稱的雪豹?因為外表優雅,但地處偏遠,又行蹤詭異,雪豹這種古老的豹類與本身充滿神秘和浪漫色彩的青藏高原有著相似的氣質。
對國內保護生物學家而言,作為高原生態系統的旗艦物種,雪豹的地位不亞於大熊貓和老虎,但是,直到今天,科學家對這一物種的認知,以及研究與保護所能得到的支持都依然非常有限。
它看得到你,你卻看不到它
1970年12月,在巴基斯坦的興都庫什山,當代最傑出的野生動物研究學者之一喬治·夏勒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到了一隻母雪豹帶著兩隻小雪豹的景象。整整一周時間,它們允許夏勒在遠處一起安靜地待著。也是因為這段奇妙的經歷,世人才有機會第一次從影像中看到這一神秘物種的樣子。
它們全身覆蓋著菸灰色和黃色相間的皮毛,上面點綴著深灰色的花朵般的斑紋,每一隻雪豹的斑紋都各不相同,好像DNA一樣,可供科學家鑑定不同的個體。
它們的四肢比較短,身後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的尾巴,格外特別。尾巴的長度幾乎等同於它身體的長度,但非常強直有力,當它在跳躍的時候,有助於保持平衡。
雪豹的腳印也很有特色,梅花狀的,漂亮又可愛。
不僅如此,雪豹連發出的聲音都是優雅的。因為它沒有喉頭,無法咆哮,只能發出低沉的嘶鳴。
在夏勒眼裡,雪豹大概是比較溫和的一種大貓。它們常常躺在溫暖的陽光裡,下巴放在前爪上,時不時舔一舔自己,一呆就是幾個小時。可這樣的場景幾乎很難被人親眼所見。
因為雪豹是亞洲山地的象徵,它們終年棲息於海拔2500~6000 米的雪線附近。習慣晝伏夜出,喜歡在山脊、石壁、峽谷、巖石露頭的陡峭地形上行走,伏擊北山羊、巖羊、盤羊還有旱獺。與生俱來的保護色,使得雪豹的隱蔽性極強,它看得到你,你卻看不到它。和許多大貓一樣,雪豹也是獨居動物,只在早春交配時才可能出雙入對。正因如此,雪豹才總是與神秘聯繫在一起。
儘管雪豹起源於青藏高原,但實際上它們並非是這裡的特有種,而是分布在周邊的12個國家。中國的雪豹佔了全球雪豹種群的60%,主要分布在青海、西藏、新疆,甘肅、四川、雲南、內蒙古也有發現。
作為高原生態系統的頂級獵食者,雪豹是絕對的「雪山之王」,是保護生物學裡的旗艦物種。
可事實上,科學家對這一「著名」物種的了解卻還非常匱乏。到底哪裡有雪豹,種群數量是多少,這些基本的問題,都沒有確切答案。
根據目前公布的數據,雪豹的數量6000~8000隻,4500~7500隻,3000~7000隻不等,中國境內的佔到2000~2500隻,估算的範圍非常粗糙。
這不難理解。僅在中國境內,雪豹分布的區域從喜馬拉雅北部橫跨青藏高原到達北部和東部邊緣,西部包括喀喇崑崙、帕米爾、天山、崑崙和阿爾泰山脈地區,廣闊且複雜。而一隻成年雪豹的活動範圍,可從十幾平方公裡大到兩三百平方公裡。
從技術上來說,科學家已經可以利用可靠的方法,比如紅外相機、糞便遺傳分析、遙感技術等進行監測。可夏勒一直堅持,保護生物學家不能成為技術的奴隸,他們不能僅僅依靠遠程監控,他們需要親眼去看到雪豹糞便、足跡、刨痕、嗅跡……還有它們所生活的環境。可目前,這些地區偏遠嚴酷,科學家所能到達的區域實在有限,再加上雪豹本身毛皮隱蔽、行蹤詭秘,對這一物種的研究工作充滿了挑戰。
人獸衝突
早在上世紀70年代,雪豹已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列為瀕危物種,並全面禁止了相關國際貿易。而中國對雪豹的科學研究,直到80年代才開始,第一位參與的科學家便是夏勒。他受當時的國家林業局委託,在西部大範圍調查雪豹和有蹄類動物的狀況。2008年開始,又再次重訪了許多故地。
中國的科學家正式啟動雪豹工作是在2000年以後的事了。最早的是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研究員馬鳴,他組建的新疆雪豹調查團隊延續至今,並培育出了「荒野新疆」這樣的民間動物保護組織;2007年,北京林業大學教授時坤在新疆、甘肅、四川和西藏開展了雪豹研究工作;直到2009年,北京大學保護生物學家呂植帶領的山水自然團隊開始正式與國際雪豹基金會展開合作。
上世紀50~80年代,由於皮毛經濟的刺激,雪豹在中國曾被大量獵殺。此後,隨著雪豹保護物種地位的提升,種群數量有所回升。根據科學家這些年的監測結果顯示,雪豹的生存狀況並沒有過去認為的那麼糟糕,但是,它們仍然面臨一些顯著的威脅。
全球雪豹網絡發表的報告《雪豹生存策略》就列舉了主要方面。最重要的還在於,雪豹的分布區其實是與人類活動的區域高度重疊的,這直接導致了與家畜競爭引起的天然獵物減少、家畜被掠食而引起報復性殺害。隨著經濟的發展,現代化的進程使得雪豹棲息地喪失和破碎化,嚴重擠壓它們的生存空間。
人獸衝突才是影響雪豹未來的核心問題,有一組數據可以說明這個問題。2016年10月,國際野生動物貿易組織(TRAFFIC)的最新報告指出,2008年以來平均每周至少有4隻雪豹被殺死,其中55%是因襲擊家畜而被報復性獵殺,只有21%是出於非法貿易目的而遭盜獵。
夏勒一直強調一種觀點,要使雪豹及其王國中的所有動物都能夠繼續生存繁衍,唯有人類的寬容、尊重和憐憫。
但這麼做不是以無視農牧民的生存需求為前提的。保護生物學的根本在於,平衡保護與當地社區生計發展的矛盾,否則也就不可能形成可持續的保護機制。
既要落實保護措施,又必須同時採取能提高農牧民生活水準,就要求科學家必須與社區合作,鼓勵當地老百姓參與。這也成為了現在科學家在開展雪豹研究和保護時的主要工作之一。
無論是國際還是國內,科學家們進行了各種類型的社區保護項目實踐。比如,幫助牧民建設牲畜防護圈舍,建立野獸肇事補償或者保險制度,發展當地的旅遊和手工藝品製造為農牧民創收等等。
對雪豹的保護並不是一個單純的物種保護行為,這是一個鄉村社區發展的綜合議題。它的實施難度超越了這一神秘物種在科研領域面臨的困境。不同地域、社區和人的複雜性,使得這樣的保護項目還沒有可進行大面積推廣的範例。
寺廟與保護
但在青藏高原及其周邊地區,人獸衝突並不總是那麼突出。事實上,無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野生動物與農牧民也存在天然的緩和地帶,而這與它所覆蓋的宗教信仰有關。
夏勒早年在尼泊爾研究時注意到一個現象,當地宗教禁止捕殺聖地周邊的巖羊,因此,他推測寺廟周邊的巖羊密度更高、便於觀察。於是,他也很早提出,佛教信仰能在雪豹保護中起作用。
2012年,呂植團隊,尤其是北大動物學博士李娟的研究真正全面、系統地說明了這個觀點。
這是一項從2009年開始的跨科學與文化的研究。從科學上,研究人員將三江源地區有記錄的336座寺廟與雪豹的潛在棲息地相疊加後有一個重要發現:46%的寺廟位於雪豹棲息地內部;90%的寺廟在雪豹棲息地的5公裡範圍內。此外,約8342平方公裡的雪豹棲息地位於寺廟周邊的神山範圍內,而保護區核心區內的雪豹棲息地面積是7674平方公裡。
寺廟可以與保護相結合,前提就是雪豹棲息地、神山和寺廟的位置高度重合。而當科學家開始探尋宗教文化,很容易就會發現,他們的信徒是反對殺害任何生命的。更進一步的是,科學家了解到寺廟本身還會主動在當地社區進行環境教育,組織拾撿垃圾、植樹、神山巡邏等。通過走訪,他們發現,這樣的教育對居民的觀念和行為的影響非常重要。
這也給了科學家在這一地區展開社區保護項目提供了關鍵性的思路,必須和寺廟共同合作。於是,呂植團隊開始面向僧侶進行雪豹科學監測的培訓,並提供必要的設備、儀器。把動物保護的理念與佛教理念相結合,在重要的宗教活動和日常中進行社區宣傳和教育。
夏勒曾經這樣說過:雖然自然保護必須以科學為根本,但這也是一個涵蓋了美、倫理及精神價值的道德議題。
當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精神與文化追求早已經深埋在藏區居民的心裡時,那麼科學家的保護工作需要足夠尊重他們的信仰,並將這股力量的價值發揮到最大。
《中國科學報》 (2017-08-25 第4版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