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花落成蝕 花蝕的人間觀察
在所有大貓中，最神秘的莫過於雪豹。這種神奇的雪大貓，生活在人跡罕至的高原上，統治雪山之巔。它們的故事，長期不為人類所知。但如今，我們能藉助一些新的技術，了解這些雪山之王的故事。
10月23日是世界雪豹日，我們來講講雪豹。故事從一隻名叫冰冰的雪豹說起。
冰川之王的加冕2014年，荒野新疆的志願者展開雪豹調查，在烏魯木齊南郊山區架設了紅外相機，就拍到了它。在志願者眼中，這個豹面容姣好，身段優雅。同一個相機又在相同時段拍攝到了一隻小豹，想必就是它的孩子。
初見冰冰，那時的相機還不太好。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它一定是母豹了！叫啥好呢？志願者們琢磨著，雪豹生活在冰雪環境中，就叫冰冰好了，範冰冰啊、李冰冰，咱就有個豹冰冰，多好！
沒過多久，志願者們就被「打了臉」。照片越來越多，個喵的冰冰悍然展示出了蛋蛋，原來是個公的！但奇怪的是，公的咋會帶崽呢？
20年前的動物學研究，和現在很不一樣。以前，大家想近距離觀察野生動物，要不得抓一頭回來養著，要不然就得去野外觀察。但很多動物非常害羞，觀察起來特別難，大多數時候能能通過腳印、痕跡、糞便、聲音等證據來間接的研究。如果在野外能碰到雪豹，能看到它們捕食，那要不就是祖墳冒了青煙，要不就是自己羊被它們給吃了。
但現在，我們有了紅外觸發相機，往獸道上擺個一臺幾臺的，動物一經過，相機就會自動拍照片或是視頻。過幾個月去收一收，就知道這個區域有什麼動物，它們都做了些什麼事。
15年紅外相機拍攝到的冰冰，身側和大尾巴上的斑點清晰可辨。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有了照片，想研究雪豹之間的關係，首先需要識別個體。好在它們的個體識別不難做，雪豹的斑紋就像是人類的指紋，每一頭都不一樣。尤其是那個大尾巴，不但好吸，上面斑紋的排列特別清晰好認。
通過紅外相機，志願者們摸清楚了冰冰的領地大小和地位，好傢夥，這個俊俏後生，竟然佔領了南郊山區最好的棲息地。
冰冰的領地很大，佔地100多平方公裡，橫跨三條溝，位於南郊山區獵物最為豐富的一號冰川附近，這裡海拔較高，有大群的北山羊。在這片區域內，只生活著冰冰一家，別的雪豹可不敢造次，了不起只敢在邊緣晃悠一下，很快就會離開。
按常理，獵物最豐富的地方，捕獵者的數量應該就越多。但南郊山區的雪豹社會不是這樣，最頂尖的雄性佔據了最好的獵場，供養自己的家庭。而那些食物沒那麼充足的地方，雪豹的密度反而更高。
這麼大、這麼好的領地，冰冰是咋佔領的？靠武力。在隔壁，冰冰有一個叫五月的鄰居，是一頭膀大腰圓但是年紀較大的雄性個體，它的地盤比冰冰的稍差。
看起來就十分彪悍、膀大腰圓的五月。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在志願者認識冰冰和五月之前，這兩頭豹的戰爭，大概就開始了。但這幾年來，冰冰和五月雖然連年爭鬥，地盤範圍卻很穩定，你也趕不走我，我也打不跑你。但其他的公豹就苦了，兩王爭霸，就沒有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啥事兒了，醬油都不一定打得到。
每當繁殖季節來臨，冰冰和五月就會在領地邊緣頻繁巡視。那些放在邊境地帶的相機，雖然沒有拍到過兩豹爭鬥的畫面，但總能拍到它們來回巡視的照片和視頻。在冰冰和五月的身上我們總能看到新添的傷疤。比如冰冰最顯眼的一個傷疤就在鼻頭上，很可能是2015年被五月給撓的。至今，這個傷疤還非常顯眼。
2016年的冰冰照片，注意鼻頭上方的傷疤，可以和前面幾張對比。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冒這麼大的險，這麼賣力的打架，值得麼？很值得！老的資料說，雪豹都是獨行俠，雌雄只有在繁殖季節才見面——這個說法很可能不太對。南郊山區的觀察告訴我們，在這個區域，像冰冰、五月這樣的頂級雄性，會維持一個穩定的家域，妻妾就生活在這個家域中，和當家的有較為頻繁的互動。這樣的家域佔據了最好的獵場，生活在其中的雌性可以獲得更好的食物，它們的孩子成活率也更高。
5年來，在那些個體密度更高、食物更差的地方，很少有幼崽或者未成年的雪豹出現。但在一號冰川下，冰冰的妻妾們連年繁殖，幼崽幾乎全活。對於雪豹這樣的稀有動物來說，這簡直是個英雄家庭。
這場瑜亮之爭持續到了2017年。那年夏天，五月突然消失，紅外相機再也沒有拍到它的畫面。這個暮年英雄，不知是老了，被殺死了，被趕跑了，還是摔下了山崖。五月的邦國瞬間崩潰，沒有丈夫保護的妻子守不住地盤，很快離開了這片優異的獵場。一頭年輕公豹脫穎而出，佔領了那兒。
這個年輕公豹是誰呢？冰冰老婆的兒砸！這個年輕的公雪豹名叫C仔，讓我們記住這個名字。就這樣，冰冰家族統一了南郊山區最好的獵場。
冰冰大老婆解放的兒子C仔。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然而，就在王朝交替的過程中，一場災難降臨了。
瘟疫來襲雪豹最愛的食物是羊。在喜馬拉雅山脈區域，它們主要吃巖羊；在天山山脈，北山羊是它們的主食。
2016年，一場羊瘟襲擊了南郊山區。瘟疫翻越了一座座不夠高的山梁，成群的掃滅了河谷中的野羊，留下皚皚白骨。直到現在，河谷中的北山羊還是沒有恢復，巨大的羊角作為死神的遺物，在山地上尋常可見。
河谷裡巨大的北山羊角，我們一行人在南郊山區驅車行進了三小時，中途停下來隨便轉轉，就撿到了三對北山羊角。
冰冰家族也遭了秧。它那兩個老婆，一個叫解放，一個叫白鼬。這兩隻雌豹各佔據了冰冰三條溝中的一條。瘟疫來襲時，白鼬的溝遭災特別嚴重，而解放的溝問題不大。那怎麼辦呢？
還是有辦法的。不知冰冰怎麼做的思想工作，白鼬帶著孩子遷到了冰冰領地的核心區，在此之前，這塊地方是解放和孩子的主要活動區。看起來，冰冰似乎是在調控自己的領地歸屬，協調妻子之間的關係。
白鼬和它的兩個孩子。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後來，大概是食物短缺，兩頭新的雌豹先後進入了冰冰的家域，被它納作了小妾。冰冰一家佔領的是南郊山區最好的獵場，還殘存著一些北山羊，它們家都有這麼大的變故，那些不夠好的獵場裡雪豹的命運，著實讓志願者們捏了一把汗。
但沒想到的是，那一年，南郊山區的雪豹數量並沒有顯著減少。咋回事？雪豹下山吃家羊了！
一號冰川是烏魯木齊河的源頭，整片河谷不只是雪豹的棲息地，還是牧人的草場。在正常的年月，牧人們佔據的是低海拔的區域，雪豹和它們吃的北山羊生活在高處，人、豹井水不犯河水。14年、15年的時候，志願者們去牧民家訪談，很多人都表示沒見過雪豹。
但這情形在2016年的瘟疫過後發生了改變，雪豹下山了，雪豹吃羊了，狗都擋不住！正常年月裡，一家牧人會養100頭左右的羊，雪豹或者狼一年頂多來害個1、2頭，這是正常損耗，牧人也不在意。但這一年，有人家損失了10頭、20頭羊，這可就受不了。
牧人們有畜牧險，但這個險對獸害不太適用：一來，保險公司保大不保小，野獸吃的主要就是小羊；二來，要求屍體得留下大半，被雪豹叼走的怎麼可能！
於是，牧民們想到了報復，甚至有脾氣大性格無賴的，當著志願者的面，故意往雪豹咬死的羊屍裡塞老鼠藥。
能怎麼辦呢？只能生態補償，得用錢彌補牧民的損失，用錢獎勵牧民的隱忍。目前，當地雪豹保護志願者組織正在積極準備啟動針對牧民的人獸共存補償機制。
冰冰它們家，其實也打起了家羊的心思。志願者們甚至拍到了奇怪的事情。
2016年12月22日，天還沒黑，冰冰和帶著兩個孩子的白鼬，盯上了一頭家羊。但直到天黑之後，它們才有了行動。不知是不是從未殺過家羊，白鼬似乎保留著對人的敬畏，一直踟躕不前，只是待在附近。快凌晨的時候，冰冰出手了。
冰冰來到家羊面前，家羊在紅圈內。注意冰冰的大尾巴，雖然紅外相機夜間畫質一般，但依舊能看清尾巴上的斑紋，以此確認冰冰的身份。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一般情況下，雪豹捕獵後會護食，不允許任何其他食肉動物染指，即使是同類也不行。但是，在23日2:48的時候，相機記錄到白鼬帶著孩子過去分食了家羊。
公雪豹捕獵，給自己的妻子、孩子吃？這是件聞所未聞的事情。可惜的是，類似的事情，志願者們再也沒有拍到過。
如果這種行為真的普遍存在，那麼雪豹的家庭可能更像獅子，家庭成員之間有緊密的配合：雄性負責跑馬圈地，維護家域，幫助妻兒。這樣的推論，需要更多、更充實的證據來證明。志願者們依舊在觀察。
白鼬一家，分食冰冰的獵物。遠處的幾個亮點，是白鼬和孩子的眼睛。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如果雪豹的家庭這麼緊密，那麼，一頭公豹和自己的孩子前後腳出現在同一個相機前，也就不那麼讓人驚奇了。
冰冰沒了這幾年，冰冰的外貌一直在發生變化。它從一開始的滿臉青澀，到現在掛滿傷痕和風霜的勳章，氣質改變了很多，蒼老了不少，已有當年五月的風範。它還能在南郊山區稱霸多少年？這是荒野新疆的志願者們都關心的一個問題。
2018年的冰冰，看起來蒼老了許多。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在正常情況下，一頭公雪豹的王朝，大約會養大三、四茬小雪豹，一茬需要2年，合起來就是6年。冰冰的大老婆解放已經給它生了三茬寶寶，最小的孩子2019年夏天就會離開父母，獨自生活。這麼算來，冰冰還能在烏魯木齊的雪山之王寶座上待個一兩年。
2019年6月，荒野新疆的志願者上山例行檢查相機。數據導出來一看，突然發現冰冰地盤裡的相機沒有拍到它。這可急壞了大家。於是，他們趕緊組織人上山，把各處相機裡的數據全部收了回來，仔細尋找冰冰的蹤跡。
這一找不打緊，大家懸著的心是徹底涼了下來：冰冰真的沒了。在2019年年初，冰冰最後一次出現在紅外相機的鏡頭裡，然後就消失了。旋即在它的地盤中出現了一頭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公豹子。這頭新來的雪豹佔領了雪山之王的領土。
冰冰怎麼了？有三個可能：
第一個可能，是被獵人或是棕熊打死了。這個可能性最小，但也不是沒有。最近一年，志願者們發現保護區裡出現了獵套和鐵夾，甚至發現有雪豹中招。並且這片山區出現了以前沒有的棕熊，這些大傢伙也有可能同雪豹產生衝突。冰冰可能是遭遇了它們出了意外，之後地盤就被佔領了。
被獵套夾斷腿的帶崽母豹，它的命運讓人揪心。視頻來自荒野新疆。
第二個可能，是爭鬥失敗，丟了性命。想一想冰冰的鄰居老公豹五月，它就是在失敗後徹底消失了。
第三個可能，是爭鬥失敗，遠遁他鄉。志願者們歷年來積累的數據顯示，丟了王位的公雪豹未必會馬上死掉，有可能逃到遠方，進入一些不太好的獵場苟延殘喘下去。之前，一號冰川地區就出現過一頭老公豹逃離了自己的地盤，跑到了山下偷吃牧民的羊，被人給發現了。
刀片，四處遊蕩的老雪豹，看它滿是疤痕的老臉。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具體是哪個可能，還需要更多的數據。志願者們安排了新一輪的觀察，想搞清楚冰冰的下落，和新王的命運。
剛剛獲得王位的新雪豹王的地位遠沒有穩固。在這片山地裡，冰冰妻妾們的地盤尚未發生變化，它的大老婆解放還帶著兩個一歲的小孩子在山間捕獵，從前幾個月的數據上看，它們的生活受王位交替的影響不大。
冰冰的這次交配，是有結果的交配。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接下來，冰冰妻妾們的生活會如何變化，會是志願者們調查的重點。從理論上來講，母雪豹的壽命應該比公雪豹長。公雪豹殫精竭慮的維持地盤，會讓它們衰老得更快。這可以從它們的面相上看出端倪：從稱王到消失，冰冰只花了5年時間，就從青年的外貌變成了滿是疤痕的老臉。它的妻妾們就沒有這樣快的變化。
這些母豹子接下來的命運，可能會有兩種模式：第一種是獅子的模式，新的雪山之王會將母豹子們收作後宮；第二種是公雪豹五月的模式，在它消失後，妻妾們作鳥獸散，喪失了地位和地盤。五月模式是否是普遍情況，我們還不知道，雪豹太神秘了，需要更詳細的觀察，更多的證據，才能確定。
但新的雪山之王可能還有更大的威脅。這威脅來自於冰冰更年長的孩子。在新王的臥榻之側，五月的舊國當中，冰冰的兒子C仔早站穩了腳跟，正處於壯年。以前，它可能是因為血統，才甘居於次一等的地盤裡。現在情況徹底不一樣了，它肯定會想辦法獲取更好的獵場——它父親曾經的獵場。
此為雪豹勢力示意圖，不代表具體位置。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這位雪豹王子，會像辛巴一樣，上演王子復仇記嗎？這就是下一個故事了。
新王登基2020年，一場嚴重的疫情襲擊了人類世界。瘟疫降臨，人類的活動突然中止了。這其中就包括動物保護和科研的工作。一號冰川上的野生動物保護工作者們，暫時停止了野外調查工作。直到新疆的疫情結束，他們才重新上山，檢查紅外相機中的數據。
然後，他們就發現，在曾經冰冰的家域當中，出現了若干頭新的公豹。其中有一個個體，出現的概率越來越高，逐漸成為了這篇區域裡的統治者。這頭公豹剛一出現，身上就帶著榮譽勳章：它的鼻頭上，有一條類似於當年冰冰那樣的傷痕。這種傷痕，是公雪豹之間互相打鬥留下的抓痕。
注意鼻子上那條黑線，那就是打鬥留下的疤痕。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2020年，有位捐助者給荒野新疆捐助了人民幣10萬元，這筆錢為雪豹守護項目帶來了很大的助力。因此，這位捐助者獲得了給這頭新晉雪山之王命名的福利。她給它起名「心心」。
剛剛佔據一號冰川上最好領地的心心，地位並不穩。它面臨很多挑戰。在紅外相機拍到的畫面中，這片區域裡至少出現了一頭別的龍套公雪豹。但那個傢伙只是匆匆走過，沒有留下多少影響，大概是攝於心心的威力，要不是自己識相趕緊滾蛋，要不就是被打跑了。
龍套公雪豹。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除了那些龍套，舊王的子嗣們也是個威脅。就算是不考慮小公豹在未來有可能會挑戰雪山之王的位置，它們的存在也會影響母豹的發情。因此，心心必須要消除冰冰子嗣的影響。
紅外相機的數據顯示，冰冰的子嗣們的活動範圍，逐漸受到了心心的擠壓。它們退出了一號冰川上最好的獵場，但是，並沒有喪命，還活著。這說明，雪豹——至少是心心——並沒有像獅子那樣殺嬰。看來，公雪豹比公獅子要「文明」一點，或者母雪豹比母獅子要強勢一點，還可能兼而有之。
就在這樣的頻繁互動中，心心逐漸坐穩了一號冰川之王的寶座。它肯定會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但作為王者，這是王冠的必承之重。
冰冰的兩個孩子還活得好好的。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另外一個意外的收穫，是保護者們發現心心和人類有了交集。在一個安置在工地附近的紅外相機中，出現了心心的畫面。在夜晚，心心靜悄悄的走近了工地，作為新晉雪山之王的它，注視著人類的燈光。而工地裡的人類對此一無所知。雪豹懂得躲避人類，只要它們想。它們也無意傷害人類，因為至今沒有一例可靠的野生雪豹傷人記錄。
工地中的人類，在興建一條高山公路，一路有橋有隧道，橫跨一號冰川上的雪豹領地。這是個大工程。保護者們感覺到當地的動物逐漸適應了工地的存在，雪豹們出現在工地的附近就是例證。這樣的適應，說明當地的工地中沒有啥熱衷於打獵的人。一旦有人打獵，動物就會四散逃開，不會是現在的狀況。
黑夜中的亮光，是工地的燈。圖片來自荒野新疆。
保護者們的社區工作，也囊括了工地內的保護宣傳。這樣人與動物之間的互不幹涉特別難得，工程還沒建完，誰都不想出什麼意外。
一號冰川上的故事依舊在繼續。這篇文章已經是第三次更新了。明年我們接著說。
花蝕的人間觀察
我是花蝕，曾經是研究鳥類叫聲的，現在是個獨立撰稿人、半吊子生態攝影師、狂熱的神廟迷和金屬黨。出版過幾本書，愛寫點自己關心的東西，關注啦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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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雪山之王：一號冰川上的權力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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