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穩固的安身之所
難以想像,寫出那部鋒芒畢露的處女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那位熱烈大膽、靈思四溢的英國天才女作家珍妮特·溫特森,來自一個常年陰冷多雲、風雨蕭索的小鎮。
這個坐落於英格蘭西北部的阿克靈頓小鎮如今只有四萬多常住人口,豐茂的植被和難得的晴天也掩飾不了它的沉寂和冷峻。然而,在十八、十九世紀,這裡曾一度是英國工業發展的重心所在,棉紡廠遍布,大型建築工程興起,支撐起它紡織中心的地位。也正是在這裡,出產了世界上最堅硬的磚,諾力磚。
溫特森從小就對這種方方正正、泛著鏽紅的磚塊感到著迷:諾力磚的英文名Nori,反過來恰好是Iron,在英語中意為「鐵」。無論是Nori還是Iron,它們的意涵都保持著一致:如鐵一般剛硬。在這樣一塊毫不起眼的紅磚之中,溫特森自覺洞破了人生的奧義:一件事物的形態可以被扭轉、顛覆、改變,卻依舊能夠堅實穩固,絕無動搖。自小被親生父母捨棄、而後輾轉方被收養的她知道這塊「鐵」磚於她而言的意義——那在貧瘠的生活中堅實立定的精神,那在鏽紅的命運裡承受磨損的勇氣。
在一個閉塞壓抑的家庭環境中成長,在學校裡總受到非議,敏感驕傲的珍妮特·溫特森在叛逆的青春期中試圖尋找一種穩固的確定性。因此,毫不意外地,在這個出產堅硬諾力磚的小鎮,她也找到了那另一個有著同樣堅硬內核的事物——文學。它成了溫特森隱秘而穩固的庇護所。在自傳《我要快樂,不必正常》中,溫特森寫道:
我受到損害,我重要的一部分被毀壞了——那就是我的現實,我生命的種種事實;而在事實的對面,有我可以成為的人、我可以感受的東西,只要我仍能用語言、用意象、用故事表達這些,我便沒有迷失……
這不是藏身之處。這是安身之所。
溫特森緊緊地攥住了文學的藤蔓,纏繞著她每一個前進中的步伐。
《給櫻桃以性別》 [英]珍妮特·溫特森 著 鄒鵬 譯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自己做命運的決定者
堅韌的語言、紛繁的想像和強大豐沛的力量,也共同凝定在溫特森的代表作《給櫻桃以性別》之中。繼《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之後,這個被譽為「當今最好的英國天才女作家」再一次向世界講述了一則炫目迷人、溫情誠摯的成人童話。
她醜陋,粗鄙,體形龐大,沒有人願意在她身邊多待一秒,除了她那群同等兇悍卻異常忠誠的狗。直至偶然的一天,在臭氣燻天的泰晤士河邊,她撿到了一個棄兒,並為他取了一條河流的名字,一個不受束縛的名字:約旦。
河流是他的名字,河流也是他的命運。在簡單平穩的生活中,他漸漸體悟航海的奧秘,開始嚮往河岸另一邊的世界。十九歲那年,他跟隨國王的園丁前往溫布爾登,踏上了一段紛繁絕妙的旅程,見證著平行世界中的奇幻異景:愛可以是席捲村落的瘟疫,公主可以不愛王子,話語可以向上飛升,化作密布的雲朵……
在童話般的冒險中,他體驗著前所未有的可能。
毫無疑問,定義溫特森的寫作是困難的。在優雅而大膽的《給櫻桃以性別》中,溫特森引領人物和讀者在不同時空之中穿行跳躍,在神秘的旅途中面見奇妙的光景,終至推翻了有關小說的一切規約。
故事開篇的引言講述了一個神秘的印第安部落,霍皮族。他們有著與我們所有人類種群一樣複雜的語言,卻不存在任何指明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表達。對他們來說,時間是一個整體,任何關於時間長度和日期的詢問都毫無意義。
藉由霍皮部落對於時間的理解為引,這部作品顛覆了時代背景的固化設定。紛繁的人物可以從十七世紀惡臭髒汙的泰晤士河邊駛向閃動著水銀光澤的未來海岸,可以在反作用重力的驅引下飛往另一個飄蕩著的平行世界,也可以在幾百年後遇見另一個更加堅定強大、勇敢執著的自己。
上演著這些異景的所在,也無不充盈著溫特森獨特超然的想像力:愛化作瘟疫,席捲摧覆了一座偏僻的城市,人們躲避著愛的侵蝕,逃離愛的殺戮,祈求在平淡的日常中尋得生存的意義;還有每日面貌嬗變更迭的小鎮,在那裡,人們為了躲避債主,不斷地將房子推倒,再不斷地重建,如同西西弗斯一般反覆論證著承擔命運與追索自由的永恆命題;話語也可以化作雲朵騰躍而上、飛往高空,需要勤勉耐心的清潔工拿著掃把和刮刷、乘著熱氣球,將那些溫柔的呢喃、熱切的絮語、惡毒的咒罵、悔恨的感言一一掃淨。
很難將命運的內在性、自決性這一主題與從小被基督教家庭收養的珍妮特·溫特森聯繫起來。將命運的決定者從上帝替換成已經存在了的未來的自我,聽上去相當叛逆,像是一場奪權,而故事中嫁接的櫻桃也是對這場奪權的隱喻。約旦將兩株不同品種的櫻桃嫁接起來,這令狗婦感到氣憤。「讓世界以自己的意志交配吧,」她說。「可她說這種東西沒有性別,它的存在讓自己都感到困惑。」約旦以自己意志嫁接的櫻桃樹還是長大了,他給了它性別,雜交櫻桃在世上有了標記,他的未來和現在嫁接而成的命運,也被賦予了存在。溫特森說,如果另一種生活,那種隱秘的生活能被找到,那麼人們就有可能生活在平靜之中,不再需要神。畢竟神本身就是完整的,神不需要我們。
愛的真諦讓仇恨釋懷
《給櫻桃以性別》是一次以想像對抗堅固現實的挑戰。溫特森在這部打破重組、不受束縛的作品中,繼續深入探索她以往創作中的核心主題:生發愛的真諦,尋獲自我的完整。而根植在這追索之中的原生動力,是她對養母的重新觀視與釋懷過後的深徹理解。
在這些展現著各式各樣之美的人物當中,那個高達三百英尺、醜陋粗鄙的女巨人「狗婦」毫無疑問是個例外。
她容貌奇醜,體形龐大,渾身上下散發著可與泰晤士汙河媲美的惡臭,沒有人願意愛她。她性格孤僻,冷酷暴躁,爭吵怒吼,動手殺人,也沒有人願意接近她。她痛苦,她用力,她無法被周遭的世界所接納。她「無用、累贅、僅具破壞性」,因此她總是陰鬱而彆扭地退居一隅,蹲坐在腌臢的泰晤士河邊。
只有約旦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寄託,佔據著她心裡最柔軟的一方陷地。她陪伴約旦一同摺疊紙船,在泰晤士的河面激蕩著他少時萌生的夢;她帶領約旦觀賞來自異域的新奇水果,看見他目光裡映照的汪洋白岸;她用她沉默的堅強和果敢保護著約旦,儘管她知道,與不斷蜿蜒向前的河水一樣,生性熱愛冒險的約旦終究會離開。而她默許了這樣的命運,選擇忍受孤獨自行、不被理解的一生。
在這樣一個既暴烈陰鬱又暗顯溫柔的角色中,溫特森試圖還原的,正是那個幼年時期讓她愛恨難辨的養母。溫特森曾在自傳中坦言,狗婦是對養母的一種詮釋,她們都因自己的體形大於周遭的世界感到孤獨痛苦,也因此而拒絕一切溫潤柔軟的事物。
然而,任何一名敏感的讀者都不難發現,溫特森在這部作品中悄然改寫了生活的腳本:養母嚴苛的管教化為狗婦對約旦的陪伴,對自由的阻攔化為無私的鼓勵——狗婦成為溫特森縫合過往與現實的針,在那些童年未曾體悟的關懷中,她終於理解了養母。
是嚴苛強橫的養母阻攔溫特森閱讀小說,也是她驅引溫特森步入充滿可能性的文學世界。是不近人情的養母促使十六歲的溫特森離家出走,斷絕與過往的一切聯繫,也是她迫使溫特森不得不變得強大自足,抵禦鋒芒畢露必然會招致的詆毀和波折。
無論是現實中的養母還是作品中的狗婦,溫特森都辨認出她們的開闊和廣大,她們在世界上所承受的束縛,以及面對種種規約,她們身上所盈耀著的堅韌砥礪。
「給櫻桃以性別」,給原本不分雌雄的櫻桃以一個明確的性別——狗婦在看到約旦嫁接兩種截然不同的櫻桃並聲稱其為雌性時,曾詢問他這樣做的意義。溫特森並沒有讓約旦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在作品中,讓這個不同尋常的雌櫻桃自行生長,萌發豐茂的枝葉和多汁的果實,在這個原本不曾辨認過櫻桃性別的宇宙中,牢牢紮根。
(原標題:《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姐妹篇,炫目迷人、溫情誠摯的成人童話。 以想像對抗堅固現實)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 叢琪 賀露曦
流程編輯:U016
【來源:北晚新視覺網】
聲明:轉載此文是出於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註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作者持權屬證明與本網聯繫,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郵箱地址:newmedia@xxcb.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