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們對娜恩·謝潑德(Nan Shepherd)這個名字可能並不熟悉,雖然她的畫像就印在新版5英鎊的鈔票上。作為背景圖案一起印在鈔票上的,就是她一生中不斷攀登、在《活山》中一再書寫的凱恩戈姆山脈。她一生摯愛凱恩戈姆,「心中沒有必須到達的目的地,所到之處也算不上特別,我不過是單純想要和山待在一起;就像去拜訪一位朋友,除了與他做伴,再無其他意圖,」和山待在一起,就像回家一樣。
英國貨幣上的娜恩·謝潑德形象
同為女作家,珍妮特·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比謝潑德晚出生了半個多世紀。當她躺在床上讀這本寫於上世紀40年代的《活山》時,溫特森意外地發現了自己與謝潑德的關聯,以及讀書與登山的相似之處。她並非登山愛好者,對凱恩戈姆山脈也一無所知,然而她發現:讀書與爬山一樣,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探索之路;謝潑德入山如同回家,自己則是在書中找到精神歸宿;讀書於溫特森而言不是閒暇消遣,也不是浪費時間,更不是消極停滯,而是逆流而上,是一種挑戰,是一次攀登;這兩種行為賦予這兩位女性的,是她們體驗、感受、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不隨線性時間隨波逐流、經歷更豐富的人生的路途。
從山及人、從攀登到閱讀,溫特森表達了對當下社會忽視閱讀的憂慮。「讀書現在正成為『網際網路衝浪症候群』的犧牲品。但讀書不是為了獲取信息而草草進行的略讀。讀書,是一次深潛。或者說,一次登高。」她在這篇書評文章中寫道,「娜恩·謝潑德在書中談到了高度帶來的狂喜。那裡的空氣更稀薄,身體更輕盈,但你不得不適應周遭的環境。讀書也是如此,你必須學會適應。」
讀書的重要性有千千萬萬條,然而終究不是一種被動的行為。如果我們不能主動選擇閱讀,並樂於接受這一過程中遇到的種種挑戰,或許便無法在這個紛亂駁雜、光怪陸離的網際網路時代「醫好」注意力缺陷,或是在各種意義上的家園都已失去的今天,在書中給自己找到一個更寬闊、更自由、更超脫的家。
娜恩·謝潑德(左)與珍妮特·溫特森
《一床,一書,一座山》
文 | 珍妮特·溫特森 譯 | 管嘯塵
此刻,我躺在床上,手捧娜恩·謝潑德的《活山》。這本書是一次詩意的地理學探索,主角是位於蘇格蘭東北部的一座山脈——凱恩戈姆。它寫成於上世紀四十年代,直到七十年代才遲遲付梓,最近又被坎農格特出版社(Canongate)重版。
對我而言,閱讀《活山》這本書,完美詮釋了讀書為何那麼重要。如此奇妙,而又必不可少,和一切其他事物全然不同。
讀書,無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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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讓我們回到《活山》這本書吧。
作者娜恩·謝潑德終生未婚,一直居住在故鄉,那是位於凱恩戈姆山腳的一個蘇格蘭小村莊。她受過良好的教育,也去過不少地方,但所有旅途的終點總是回家。她一生摯愛凱恩戈姆,曾為它寫下這樣的話:「大腦無法消化大山所能給予的一切,對能夠感知的也常常感到難以置信。」
我並非登山愛好者,甚至不怎麼爬山。對凱恩戈姆山脈,我一無所知,連這本書也是別人寄給我的。而書和門一樣,唯有打開才能一探究竟;於是我翻開《活山》,走進了這扇門背後的世界。
娜恩·謝潑德
在娜恩·謝潑德的陪伴下,我漫步於崇山峻岭之間。雖說她人已不在這世上,但她的聲音依舊清晰,如同被她追蹤溯源的溪流,越來越深遠,越來越向內: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探索之路。
肉身躺臥在床,靈魂卻追隨一本關於登山的小書神遊,這種體驗太棒了!當下,我們主要擁有兩種經驗模式:一種是實在的(所以我們會對真人秀、紀錄片和寫實戲劇感興趣);另一種是虛擬的,即網際網路世界。有時兩者也會交匯,創造出如臉書所代表的詭異概念:沒有實際聯繫的虛擬關係。
讀書,則提供了與上述兩者不同的另一選項:一個充滿想像力的世界。
我不想把它和幻想或逃避混為一談。對我而言,想像的世界就是整體的世界,並非破碎後被勉強拼湊的世界。詩人華茲華斯就說過,詩人及其詩作的作用正是「看清萬物的內在生命」。
假如只把世界視為與自己分離的個體,我們將永遠無法獲得這種體驗。正是想像力讓我們得以在彼此相聯、相互依存的關係中體驗自我,感受世界。萬事萬物,皆相生相聯。而之所以說《活山》這本書「好」,是因為它在一個特殊且微小的主題中,找到或者說提取了,一個關於如何理解世界的故事。
沒錯,這本書的確是一個隱喻,但同時也實實在在地描摹了凱恩戈姆山脈。這種將本土性、特殊性與普世性聯繫在一起的能力,為讀者開闢出了全新的思維空間(就像羅伯特·麥克法倫在為本書撰寫的精彩序言中所說,普世並非普遍)。
《活山》娜恩·謝潑德 著 管嘯塵 譯新經典文化·文匯出版社 2018-10
這本書所產生的效果,是書籍以外的媒介難以達到的。一本書,讓你能夠追隨作者的思緒。它和電影不一樣,甚至和廣播節目也不一樣,並不受制於線性時間。雖說書裡總有開端、發展與結尾,但對於好書而言,這些都無關緊要。那些對我們影響深遠的書,我們記住的可不是它講述故事的順序,而是它們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效果,以及講述時的語言風格。記憶有自己的魔法:我們緊緊抓住自己需要的那部分,任其他的隨風而逝。生活中不同時間發生的事件,在記憶中卻往往緊緊相連;同理,讀書的意義就在於帶領我們突破線性時間的束縛,從而更加靠近時間的總和。
隨線性時間流動的生活令人匆匆忙忙、疲憊不堪。但這種局限於此時此刻的存在方式並非生命或時間的真諦,它僅僅只是其中的一個選項。而我們,可以選擇與之不同的方式去經歷人生。
在與凱恩戈姆長達一生的相伴中,謝潑德曾經努力做過的一件事就是,停下登頂各大高原的匆忙腳步。起初,爬山只為登高的快感。她關注的是自己能走多遠、能走多快。慢慢地,她開始繞山閒逛,像是嗅覺敏銳的狗。謝潑德發現自己想要待在山裡:「大山常常在我毫無目的地漫遊時,向我袒露出最完整的模樣。心中沒有必須到達的目的地,所到之處也算不上特別,我不過是單純想要和山待在一起;就像去拜訪一位朋友,除了與他做伴,再無其他意圖。」
凱恩戈姆山脈
翻開一本書進入它的世界,意味著開啟時間長河裡的一次漫遊。讀書於我而言,不是閒暇消遣,也不是浪費時間,更不是消極停滯。比起停滯,讀書的總體體驗更像是積極開拓;好比為了回家的鮭魚,唯有逆流而上,方能抵達。
我們已經失去了各種意義上的家園——無論是自然世界,我們那唯一的地球;還是我們被焦慮和不滿盤踞的身體;或是人人爭名逐利、日益疏離的巨大城市,那裡只有少數人才能獲得安全、和平、寧靜,乃至於一座花園。
而一本書又是如何帶我回家的呢?
它為我重新定位,讓我回想起家的方向。我的內心地圖發生了位移,價值觀也開始改變。我記起了我自己、的世界、的身體,以及我究竟是誰。
有時,重新定位會帶來排山倒海般的衝擊力,隨著翻書時的一聲驚嘆,此前所知的世界開始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不過,在通常情況下,這種感受會微妙得多,更像是一次小幅的定向調整。自我被妥善安頓,或者說,我感受到了安穩。我,在屬於自己的空間安然棲息。
我有過一段艱苦的童年時光。十六歲離家,此後的十年裡居無定所,「家」只不過是個臨時概念,極少意味著安全。而在那時,書籍為我營造出一個舒適自在的空間。它們為我提供內在的光源——我知道這聽起來可能有些神秘,但每個人都需要找到一種存在方式、一種生活方式。對我而言,生活既有表象,也有其內裡。而大多數時候,我們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表象上,諸如工作、金錢、地位、索求和消費;即便耗費的不是全部時間,這一切也令人目眩神迷、難辨東西。這同時也意味著,如果外在生活一團糟——事實上它也常常如此——或者不夠令人滿意,那就沒有任何內在的力量可以幫助我們渡過難關。
而書,由內而外施展著魔力。它是在靈魂某個角落悄然發生的隱秘對話。
從那時到現在,也將直到永遠,只要有書作為指南,我就可以走回正確的方向。讀書讓我平靜,助我清醒。有書在手,思緒便隨之延展。我不再那麼焦慮,內心也更清明澄澈。
這份體驗發生在我與任何一本有內涵的書的互動之中。所謂有內涵,就是指作者找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並且能夠通過語言傳達給我。
珍妮特·溫特森
至於傳達的內容具體是什麼,真的一點也不重要。無論是凱恩戈姆山脈,還是《呼嘯山莊》;《雲圖》,亦或《白鯨》;《禪與摩託車維修藝術》,又或者是卡羅爾·安·達菲的詩歌。詩,純粹就是有關存在的藝術。比起存在,我們並不那麼關注詩所涉及的主題和故事,所以也就不難理解蘇珊·桑塔格的這句話:「藝術並不僅僅和某物相關,它自身就是一種存在。」
藝術的實然狀態,或者說其存在本身,至關重要。雖然它呈現的內容可能非常有趣、引人入勝,也可能會引發熱議,又或者緊要而迫切;但時間一久,真正能被我們記住的、為我們提供滋養的,往往和這些無關。藝術,包括寫作在內,本身並不是目的;它是靈魂的載體。
相信自己的靈魂,並不意味著要信仰神靈。靈魂,是你身上不被實體所限的那一部分。我不知道,也不介意靈魂能否在肉身消亡後倖存;但我明白,在活著的時候就失去靈魂比死亡要糟糕得多。
我想要守護自己的靈魂。
讀書並非護佑靈魂的唯一途徑,不是體驗時間總和的唯一方式,也不是回家的唯一歸途——但我們現在討論的就是讀書,而我個人最為強烈的體驗也與語言相關,並藉由它發生。和亞當一樣,我需要為萬物命名。這與分類法無關,也不是簡化和還原,而是試圖找到一種適合的語言去表達。去適合什麼呢?不僅僅是和事物或經驗相符,也是為了與情感契合。
只有思想卻沒有感覺是不可能的,人不可能不去感受。你可以壓抑和歪曲自己的感受,也可以通過轉移它們來對自己撒謊,但不管喜歡與否,你每分每秒都會產生新的體會。這可算不上多麼神秘主義。在有關身體的學問裡,大腦邊緣系統優先於神經系統。我們生來就是為了體驗和感受。
一旦找到能夠描摹自己感受的語言,我就可以擁有它們,而不是被它們掌控。思想與情緒得以和平共處,而不是兩相牴觸,生活也因此更加充實豐富。藝術,無論何種領域,都擅長處理這一核心關係;而文學,為我們提供了藉以言說的文字。我們需要這些文字。不是空洞信息,不是胡言亂語,不是數據。我們需要一種簡單而美好的語言,來傳達複雜的、能激發情感的思考,而不是剝奪我們的感情。
這種語言只有通過閱讀高水準的文字才能獲得,而高水準並不意味著晦澀難懂。事實恰恰相反。我們所認為的難懂往往是因為不夠熟悉,因此深入一本書的確可能需要花些時間。讀書現在正成為「網際網路衝浪症候群」的犧牲品。但讀書不是為了獲取信息而草草進行的略讀。讀書,是一次深潛。
或者說,一次登高。
娜恩·謝潑德在書中談到了高度帶來的狂喜。那裡的空氣更稀薄,身體更輕盈,但你不得不適應周遭的環境。讀書也是如此,你必須學會適應。
娜恩·謝潑德在山上
我很清楚讀書仍然是一件新鮮事,直到十九世紀中期,大眾文學才真正開始發展;自那以後,我們與閱讀的關係也算不上多穩定。很多人並不真的讀書,也不想讀。
我猜這大概和教育以及文化期許有關。有個很棒的團體叫讀者組織,由簡·戴維斯經營。此人是鮑勃·格爾多夫和弗洛倫斯·南丁格爾的混合體,還摻雜著一點魔法保姆麥克菲(鮑勃·格爾多夫是著名的愛爾蘭搖滾樂手,一直致力於反貧困等社會活動;弗洛倫斯·南丁格爾是傳奇的戰場護士,其名字是護士精神的代名詞;魔法保姆麥克菲是一個電影角色,其長相醜陋,但擁有神奇的魔法和善良的心。)的氣質。她的人生使命在於把書引入閱讀不常發生的地方,比如監獄、廉價住宅區、孤兒院等。在利物浦,她和那些沒受過什麼教育的人一起工作,卻收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效。孩子們冷靜下來,小夥們變得成熟,疲憊的母親們在西爾維婭·普拉斯和莎士比亞的作品裡發現了另一個自我。這個項目提供的不是簡單化的膚淺對策。對那些被一致認可的所謂「智慧」,我是指人們早已習以為常的愚蠢,戴維斯持對抗態度,而且這看似瘋狂的項目也確實奏效了。要知道,這個讀者組織並沒有來自政府的直接資金支持。
離開家以後,在那些講述孩子被剝奪了選擇權和機會的現實主義紀錄片中,我根本找不到希望;只有在阿拉丁、哈克·費恩、希斯克利夫、小王子和亨利四世(均為文學史上著名的青少年角色,分別出自《一千零一夜》《貝利·費恩歷險記》《呼嘯山莊》《小王子》《亨利四世》)這樣的人物身上,我才能發現共鳴。而像「霹靂火」(指亨利·珀西爵士(Sir Henry Percy KG,1364-1403),「霹靂火」(Hotspur,又譯為急性子、烈火騎士)是他的綽號,因為他脾氣火爆,好勇鬥狠,將騎士精神視為生命,後戰死沙場,莎士比亞的戲劇《亨利四世》對他有過詳盡的描寫。)這樣的局外人,則讓我產生了身份認同感。沒過多久,我便遇見了阿爾貝·加繆的《局外人》。
有必要補充幾句的是,我父親只有用手指一字一句劃著書,緩慢並大聲地讀出文字才能勉強閱讀;而我的母親非常聰明,但她在十四歲那年就離開了學校。我們家沒有藏書,不過我也想盡了辦法不在家待著,經常在附近的奔寧山脈遊蕩。
所以,要說我不怎麼爬山也不完全正確。
對我所在的工人階級社區來說,讀書不那麼重要,除非讀的是《聖經》。能閱讀《聖經》,意味著你可以閱讀任何其他書籍,連莎士比亞的作品也會顯得簡單起來,因為英王欽點版運用的正是類似莎士比亞的語言。由於英格蘭北部擁有很強的口述傳統,人們經常會忘記,即使是在五十年以前,更不必說一百年以前,當時的不識字、不讀書的現象和現在的閱讀缺失是有多麼不同。
英國工人階級數量龐大,曾有過豐富的工人文化及流行文化(圖源電影《光豬六壯士》)
生活在信息爆炸的當下,我們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被無精打採的大眾傳媒以及矯揉造作的流行文化轟炸。如果不讀書,那麼你極有可能是在看電視,或是玩電腦,或者在聽冒牌樂隊的冒牌音樂。
而在我長大的那座北方紡織小城,當一些家庭不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人們也沒有閱讀習慣),他們通常會去銅管樂隊或合唱團,到酒吧或賽狗場找人聊天,通過縫縫補補或種種菜來尋覓一份寧靜的快樂,又或者乾脆去奔寧山脈走上幾英裡。我無意美化工人階級的生活;對我來說,它既艱苦又短暫,我自己也不願長久地待下去,更不想回到那種狀態。但這一切都有它自己的文化根基,從下而上,自由生長,完全不同於強行投放的廣告、消費主義以及《英國偶像》。
大眾文化的單一化,加上教育體系的失敗,以及我們對書籍、藝術的輕視(它們現在要麼是消遣娛樂,要麼是精英主義,從來不是必需品,也從來不屬於全民),導致了閱讀的缺失。這切斷了獨立思考、磨鍊心智的可能性,不依賴於外物的自我意識也隨之化為泡影。
訓練有素的頭腦才能夠集中精力。注意力缺陷障礙不是疾病,而是放棄閱讀的惡果。教會孩子讀書,帶領孩子堅持讀書,你就能改變一切。沒錯,改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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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回到山上。
《活山》裡有這麼一個強有力的論斷:身體感知是必須的,我們需要掌控自己的肉身,使感官和靈魂能與頭腦和諧共處。躺在床上讀書似乎和這一點風牛馬不相及,但實際上兩者並不遙遠。
讀書能讓身體平靜一陣子,足以休息,但不至於停滯;帶來寧靜,卻不會消沉。讀書,不是被動的行為。沉浸在書的世界,隨作者同行,你可以隨心所欲、自在漫遊。這種自由提醒我們,身體和心靈都需要鍛鍊和活動,兩者都無法忍受禁錮。假如身體不得不應付這種限制,那就更有必要鍛鍊心智讓它自由了。
在漫長一生的最後幾個月裡,娜恩·謝潑德蝸居在醫院,無法再次登上她摯愛的凱恩戈姆山脈。但她的靈魂從未停下向上的腳步,沒有什麼能夠將她禁錮。
讀書,正是這樣一項體驗人生的途徑,一種向內探察的方式,一條向外超脫的出路。讀書,一種生活方式,開啟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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