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朋克了!中國有嬉皮士了!中國的現代美學開悟了!"
2012年,金融危機的陰霾剛散去,李一凡第一次接觸到了殺馬特,看著充滿視覺衝擊力的造型照片,作為學院派導演的他無比激動!說不清是簡體還是繁體、是拼音還是英文的火星文,像一串串鞭炮炸出了李一凡心中藝術的火。
誰是李一凡?
李一凡1966年出生於一個重慶知識分子家庭,成長於川美大院。歷時風暴肆虐大陸,西南地區剛剛踏入現代化進程,川渝美術界盛行「鄉土熱」,十六七歲的李一凡常隨著川美寫生隊去往最為貧苦的農村,無論是貴州的前西北還是川東的大巴山,城市與農村的巨大差距在李一凡留下了現代化反思的種子。這顆種子就這麼伴隨著他,伴隨著李一凡走入中央戲劇學院,伴隨著李一凡回到川美任教。
無論是《淹沒》還是《鄉村檔案》還是2020年的《殺馬特我愛你》,李一凡始終聚焦於城鄉矛盾,試圖去記錄前現代中國踏入現代社會的撕裂和痛苦。他保持著藝術家的敏銳,深思於那些人們習慣的、麻木的卻又帶有深刻意味的問題,這些問題是難以言明的,正因為難言才顯得愈發迷人。由915段錄像構成《殺馬特我愛你》,同樣難言又迷人。
誰是殺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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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很多染著張揚發色的年輕人們,就是用著這樣的語言交流,他們抽菸、喝酒、燙頭,他們最喜歡的句子是「如果愛,請深愛」,他們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個網際網路上的「家族」,他們有著共同的稱號「殺馬特」。
他們是千禧年後中文網際網路上最大的文化流派,但他們是誰?即使每個90後QQ空間留言板都有過非主流的句子,即使每個大眾論壇上都出現過火星文,但殺馬特依舊是沉默的,沒人知道他們是誰,也沒人在乎他們是誰。
2013年網際網路大規模清理三俗信息,殺馬特被定義為「低俗」,從而被主流禁止、打壓,殺馬特終於有了自己的身份——過街老鼠,他們面臨著來自城市、精英階層、知識分子的嘲諷。
在《殺馬特我愛你》兩年多的創作過程中,李一凡認識到自己對於殺馬特的認知是多麼愚蠢且可笑的,「中國的朋克與中國的嬉皮士」不過是他受藝術史影響的主觀臆斷。
殺馬特是誰?殺馬特是一群離散的留守兒童,是每天在流水線上從事機械勞動的底層工人,是文化生活極度匱乏的年輕人,是不被城市和主流社會接納的農民工。
我拍的不是殺馬特史,而是90後農民工歷史的一部分。
殺馬特為何成為殺馬特?
絕大多數殺馬特都出身農村,十三四歲輟學打工,他們沒有城市孩子光鮮的童年,陪伴他們的除了一張假身份證就是冰冷危險的機器。他們並非孑然一人,他們的微薄工資除面對生活開銷外,要應對爺爺奶奶的住院費,要應對弟弟妹妹的學費。
工廠是他們拼命想要逃離卻又無法擺脫的地方。
零件打孔,每個孔六分錢要冒著手指被切掉的危險;
噴塗油漆,刺鼻味道充滿整個廠房,一會就是渾身油漆『
做百潔布,每個工位上的工人手指都被磨掉......
年紀太小,被黑心老闆欺騙和壓榨薪水是常有的事,他們也沒辦法在工廠裡找到認同和尊重。他們既沒辦法在城市買房買車,又不想回到貧瘠的農村。QQ群與聊天室就是他們僅有的慰藉。
現實無法逃離,他們就轉而尋求一種另類的精神寄託。殺馬特創始人羅福興把頭髮燙起,是為了偽裝自己,能夠像個「壞孩子「一樣不被欺負。
用他的話說:「有時候,感覺這個頭髮給了自己勇氣。「工友們第一次看到他的誇張髮型時,很多人在笑,他並不在意這種笑是否善意,這是他尋找存在感的唯一方式。
殺馬特消亡後,殺馬特去了哪裡
2013年的風波後,殺馬特的處境變得異常艱難,染髮、長發進不了工廠,家族群和貼吧在網絡在網絡暴力下消散,殺馬特面臨著一個艱難的問題——
選擇生存,還是選擇髮型?
有的人依舊桀驁,選擇保留僅有的髮型自由,這意味著他們的收入不定,甚至有人流浪街頭。
前殺馬特安曉惠回憶:「我沒地方去,問一個小孩討了十個饅頭,兩個人分著吃了五天。」
殺馬特無法發聲,很多人面對鋪天蓋地的批判,他們認識到自己錯了,但好像又不知道錯在哪裡;
殺馬特們剪掉頭髮,重新回到主流,只也是重複曾經的生活。
就連殺馬特教父羅福興也經常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想要留在城市裡,但城市卻容不下他。
李一凡導演在《一席》的演講上:
每個人都是活在社會裡面的,每個人的處境都是社會的處境,每個人的歷史都是社會史。
我們世界的經濟,科技都一直在向前發展,但我們生活的環境,好像並沒有因此變得更加寬容......
我們的社會真的非常不寬容,殺馬特不過是希望身體改造來保護自己的一點裝飾,就那麼一點點異質的東西,幾乎成了全社會認為的異端。
大部分殺馬特以為自己犯了多大的錯,最後只好剃掉頭髮,老老實實打工,重新回歸生命的貧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