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讓世界「豎」起來(人民眼·創新精神)
郝曉光主編繪製的豎版世界地圖(南半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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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曉光和他首次出版的新編世界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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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了,美國在中國的北面,而不是東面。」
臺上,專家正在介紹二代北鬥衛星系統的布局方案,同為演講嘉賓的郝曉光忽然站起來「糾正」。
200多人的會場,先是鴉雀無聲,繼而私語嘈雜。
時隔多年,說起那一次的「挺身而出」,這位中國科學院測量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員還難抑得意,「蠻像一次壯舉。」
2006年10月的那次衛星導航系統研討交流會上,按照專家介紹的方案,北鬥衛星優先覆蓋中國及周邊地區,向東,越過國界延伸幾千公裡,而向北,只覆蓋到中國版圖的最北端。
「明顯忽略了『北冰洋方向的戰略需求』。」郝曉光拿出自己編制的北半球版世界地圖,比劃著說:「當時『北鬥二代』覆蓋範圍的策略,主要依據的是傳統世界地圖所展現的中國與世界的地理關係,考慮的是『太平洋方向的戰略需求』。但實際上,就像這幅地圖展現出的,橫穿北冰洋才是中國與美國之間更近的線路。」
令郝曉光欣慰的是,儘管自己讓專家下不來臺,但當氣順理明之後,有關部門還是採納他依據新編世界地圖提出的建議,調整了設計方案。
郝曉光繪製的新版世界地圖,有東、西、南、北半球4個不同版本,改變「北鬥二代」設計覆蓋範圍的是北半球版。在這張地圖上,北冰洋成了中心,被北美洲和亞歐大陸上下環抱,「美國在中國的北邊」。
最別致的是南半球版。這是一張豎版地圖,印度洋位居中心,以往偏居南端、「被壓成橫條」的南極洲,得以「本來面目」示人,宛如一隻開屏的孔雀。
中國地理學會出版委員會副主任單之薔表示,自從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畫出以中國為中心的《坤輿萬國全圖》之後,400多年來,中文世界地圖就沒有脫離出這個框架,而郝曉光的新版世界地圖,顛覆了過去單個角度看地球的「世界觀」。
早在2002年,郝曉光就編制完成4個版本組合的《系列世界地圖》,並陸續在航空、科考等多個領域應用,但直到2013年,系列地圖才拿到「準生證」,得以公開出版。
眼下,郝曉光正謀劃讓系列地圖進學校、入教材,把三維地球最全面地展現在平面上,讓世界的另一副面孔為世人熟知。
以一己之力,挑戰國人400多年的「世界觀」,難度顯見,坎坷幾何?
有橫版地圖,為何沒有豎版地圖?
從傳統地圖上看,中國版圖是東西更長,還是南北更長?
北京飛紐約,是太平洋航線更短,還是北冰洋航線更短?
北冰洋是遠離中國的「天涯海角」,還是需要密切關注的戰略要地?
4月10日,湖北武漢,在郝曉光位於中國科學院測量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的辦公室裡,他指著牆上懸掛的豎版世界地圖,自問自答:「看看這張地圖,答案一目了然,都是後者。」
說起地圖來,58歲的郝曉光神採飛揚:「很多看慣了傳統世界地圖的人,都會答錯。我的地圖就是要讓那些被隱藏的事實顯而易見。」
地球儀還不夠顯而易見嗎?這是郝曉光面對最多的一個質疑:有地球儀精確描述世界,還有必要大費周章地重繪一張平面的世界地圖嗎?
「地球儀可以準確地把握世界,但是它不具備一覽性,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你都只能看到半個地球。」郝曉光堅持己見,地圖能夠彌補地球儀的局限,自有其廣泛的應用空間——新編《系列世界地圖》對北鬥衛星覆蓋範圍北擴的貢獻,即是例證。
在對二代北鬥衛星系統的布局提出建議7年之後,2013年,郝曉光收到一份有關部門出具的應用證明:「新編《系列世界地圖》以獨特的視角,準確表達了中國與世界的地理關係」「為我國二代衛星導航系統研製建設提供了重要參考意見」。
同事劉根友介紹,郝曉光的本職工作雖然與地球相關,但不是研究地圖的,起初,他只不過是想繪製一張以大西洋為中心的中文世界地圖,「打破以往中國的世界地圖以太平洋為中心的單一視角」。
「郝曉光認為,我國通用的亞太版世界地圖存在局限性,一是中國位於世界東方,但在地圖上中國卻位於中央偏左方,容易使非專業的讀者對中國的地理位置感到困惑;二是在地圖上,國際日期變更線既不是中央經線,也不是左端經線和右端經線,讀者很難從地理分布上感受到日期的變更,容易造成時區概念上的混淆。」劉根友說。
當郝曉光繪製了以大西洋為中心的世界地圖,拿給地圖界的一位專家看時,這位專家提出了圖中中國形狀的變形問題。郝曉光解釋:「傳統世界地圖上的南極洲變形更多。」專家隨口回道:「那是誰也解決不了的世界難題。」
竟然是個世界難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一瞬間郝曉光似乎找到了奮鬥的目標。
郝曉光介紹,無論亞太版世界地圖還是歐美版以大西洋為中心的世界地圖,都屬於「經線世界地圖」,適用於表達東、西半球的地理關係。「經線分割地球儀的投影方式,就好比把一隻蘋果縱向剖開拉平,必然會造成南北極地的變形,並且模糊與周緣地區的相互關係。」
「比如,南極洲的面積為澳大利亞的1.8倍,但在傳統的地圖上,由於變形的原因,顯示出來卻是3.8倍。南極洲被南美洲、非洲和澳大利亞這三塊大陸環抱,但在傳統的地圖上卻表現為平行關係。」郝曉光認為,既解決南極洲變形的問題,又讓大多數國家、大多數人都能接受,一張地圖是不夠的。
「有橫版地圖,就應該有豎版地圖,有東西半球版的世界地圖,就應該有南北半球版的世界地圖,否則不成體系,難以完整展現地球的面貌。」
郝曉光提出了「雙經雙緯」編制《系列世界地圖》的設計方案,一套為四版,前人已做過的東半球版(即亞太版)和西半球版(即歐美版)為「經線世界地圖」,他創新的北半球版和南半球版為「緯線世界地圖」。
「就如一套服裝衣褲有別、左右對稱,才能全面裝扮一個人,描繪地球也應該是東西南北4張地圖結合在一起,才能構成一種符合真和美標準的組合。」郝曉光說。
換一種「切法」,給地球畫「全家福」
郝曉光決意換種方式「切開」地球。
「你看這個地球儀,從理論上說,『切開』它的方式有無數種,世界地圖也可以畫出無數張,但如何找出『完美切割線』,能夠被世界各地所接受,並不容易。」郝曉光辦公桌上的地球儀,被從支架上卸了下來,或許是主人把玩太久,不少地方已經褪色。
郝曉光說,一張能被普遍接受的世界地圖,應儘量不切割某個大陸或者某個國家,並保證時區的完整性。
不斷試錯,「離經叛道」的郝曉光終於找到了他心目中的「完美切割線」。在北半球版上,他沿著南緯60度把地球切割開來,而在南半球版上,這條切線是北緯15度。如此繪製出來的兩幅世界地圖,完全不切割大陸。尤其是北緯15度切線,幾乎在南北美洲之間的最狹窄處穿過,完整保留了南北美洲大陸的形貌。
「這兩條切線仿佛早就在那裡等著人去發現,不是這張世界地圖描繪了世界,而是世界是按照這張世界地圖創造的。」郝曉光堅信,他所繪製的兩張「緯線世界地圖」加上原來的兩張「經線世界地圖」共同組合成了地球的全貌,而且是獨一無二的,「不需要再有5張或6張的世界地圖組合」。
在單之薔看來,豎版地圖克服了傳統地圖適合表達東、西半球而不適合表達南、北半球地理關係的缺陷,顛覆了人們慣有的橫向地圖思維模式,以嶄新的視角將世界地理關係展現在讀者面前。
原本位於世界地圖邊緣的北冰洋被加拿大、美國、俄羅斯、丹麥、 芬蘭、瑞典、挪威、冰島等國簇擁,宛如大型的地中海,地緣位置極為重要。在這張地圖上,世界上每一個大陸、大洲,每一個國家,無論大小都被完整地呈現,「第一次給地球表面的全體陸地成員拍了一張『全家福』標準照。」
在郝曉光眼裡,4幅地圖全面展現了東西南北各個半球各國之間、海洋與陸地之間的地理關係,「分別以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為中心,也體現了海洋中心的思維方式。」
「原來可以這樣看世界!」
「我國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之後,與各國的貿易往來迅速增加,同世界的關係愈發密切,這時候更需要國人『開眼看世界』,擁有開放心態和世界意識。」中國極地研究中心戰略研究室主任張俠說,郝曉光的世界地圖恰逢其時,在我國主動融入世界的大趨勢下充當了國人看世界的「導航」。
「為什麼容易忽略北冰洋?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國人幾百年來只有一張以太平洋為中心、呈現中國與太平洋沿岸國家地緣關係的世界地圖。」郝曉光說,薄薄的一張世界地圖,實際上影響著看圖人的「世界觀」。
郝曉光想做的,就是用多元和多角度的方式,全面觀照中國與世界的地理關係。
事實上,自2002年8月《系列世界地圖》編制完成後,新版地圖的實用性就開始展現,航空航天、科學考察等領域多家單位將其作為科研用圖內部使用。
張俠介紹,2010年,全球智庫瑞典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的專家在中國極地研究中心看到了郝曉光的世界地圖,很驚訝:「原來可以這樣看世界!」之後,他們在撰寫《中國北極戰略評估》時主動聯繫郝曉光,在報告中使用其編制的地圖,展現北極航道與中國的地理關係。
「在郝曉光的地圖上,北極航道和海上絲綢之路相連,形成一個環亞歐大陸的環線。」張俠稱,北極航道是指西起西歐,穿過西伯利亞與北冰洋毗鄰海域,繞過白令海峽到達中、日、韓等國港口的海上航道,在以往的地圖上難以繪出完整的線路。
2004年我國第二十一次南極科考遠洋航行,首次將郝曉光的南半球版世界地圖作為指示圖,「雪龍號」時任船長袁紹宏將之帶到南極,並依據此圖完成了南極科考遠洋航行的實時航跡跟蹤。這也是《系列世界地圖》首次被國家級科研項目應用。
「在傳統橫版世界地圖上,南極中山站、長城站被拉伸變形,原本環南極航行的航線變成『8』字,而且缺少了考察船繞南極航行的一段關鍵航段。但在豎版世界地圖上,『雪龍號』經過的關鍵港口沿航線直觀分布,很清楚。」郝曉光說。
2005年我國首次環球大洋科考也採用南半球版世界地圖表達航線,傳統世界地圖上難以描繪清楚的考察路線,在南半球版的世界地圖上形成了一條清晰的閉合曲線。
另一個例子被郝曉光反覆提及:中國國際航空公司開通北京直飛紐約的北極航線時,因為途經北冰洋的航線在傳統世界地圖上無法準確標註,有關部門採用了郝曉光的北半球版世界地圖。在該地圖上,北冰洋成為連接亞、歐、北美三大洲的最短航空路徑。據測算,經太平洋航線是1.9萬公裡,而經北冰洋則為1.1萬公裡,航程相差8000公裡。
「地圖的變革,意味著對世界地理的再發現、再認識,一幅好的世界地圖,能夠培養更加全面的世界觀,激發人們對於世界的想像,催生探索世界的願望。」郝曉光說。
姍姍來遲的「準生證」
5月17日下午,剛從北京開完會回到辦公室的郝曉光接到了同事胡小剛的電話,中科院有關部門希望將《系列世界地圖》作為今年科普活動重點推介科普作品,請他提供100套地圖。
「郝曉光的地圖現在被越來越多的人接受了,但在10年前,誰見著他都躲。」胡小剛說,「那時候的他就像祥林嫂似的,見誰跟誰說世界地圖。」
郝曉光承認這種說法,「換作其他人,可能早就放棄了。」
「在科學的徵途上,伴隨著具有創新精神科學家的並不是風和日麗和鳥語花香,而是冷嘲熱諷和各種磨難。」在一篇評論科學創新的文章中,郝曉光這樣寫道。
胡小剛回憶,豎版地圖誕生之時,郝曉光面臨多方質疑,有人甚至指責其「對地圖科學無知」。
「是啊,有那麼多人從事地圖的測繪、設計和製作,怎麼能由我這樣一個非地圖設計製作部門的個人來製作一張新的世界地圖呢?」上世紀80年代初畢業於上海同濟大學測繪專業的郝曉光,專業雖與地圖搭界,但繪製地圖畢竟不是其專長。
一堵無形的牆,讓郝曉光的世界地圖「準生證」姍姍來遲。
「仿佛進入了『無物之陣』,不知道該怎麼辦。」郝曉光說,他一次次跑地圖出版管理部門,託各種各樣的關係說情。
胡小剛曾跟著郝曉光跑了幾次出版社。「都是見面時答應得好好的,後來就沒了下文。」他說,儘管新版世界地圖早已在相關領域應用,儘管由湖北省測繪局直屬地圖院製圖,但想拿到審圖號仍異常困難。
郝曉光很清醒,新版世界地圖的推廣,還得邁過人們情感上的微妙反應這道坎。
「地圖作為一種特殊的讀物,需要符合人們的觀念、文化習慣和傳統情感。」郝曉光說,把南半球版世界地圖製成豎版,也是尊重國人的認知傳統,人們已經習慣於把祖國版圖視作引吭高歌的雄雞圖,「只能站立,不能趴下,更不能倒置」。
「也有人認為,目前通行的世界地圖關乎國家形象,是權威的、標準的和不可變更的。」郝曉光說,認識世界的視角從以中國為中心到以四大洋為中心,會有一個漫長的過程。
跑出來的「朋友圈」
5月18日夜裡,郝曉光給記者發來一份學術報告——這是兩天後他將在華中師範大學演講的文本。在他的預想中,這次報告會像之前的上百次類似報告一樣:聽眾大開眼界,聽得津津有味。
自從2013年9月豎版世界地勢圖在湖南地圖出版社面世,請郝曉光去做報告的學校和研究機構越來越多,只要時間允許,他一定會去。「將新版世界地圖推到中小學,進到教材裡」,正是郝曉光的執著夢想。
「別人想不到、做不到的事情,卻是他最願意投入的事情。」胡小剛說,「有股子瘋勁兒。」
持續11年自費研製,500餘次跑北京「推銷」地圖;不是本職工作,沒有科研經費,幸好有做生意的姐姐資助。
「無論去哪兒開會,無論什麼人來所裡,我見面就送地圖,講新版世界地圖的價值,問能不能去對方單位做一場報告。」郝曉光說,累計自費印刷了近10萬張地圖,用於「推銷」。
他還一次次登門拜訪質疑過自己的專家,「什麼都談,天文地理、哲學歷史、人情世故,就是不談需求。」郝曉光有自己的道理,「別人看你不是來求助的,就能放鬆心情跟你交朋友。」但每次上門,郝曉光還是不忘帶上豎版地圖,「讓專家們了解我們的作品,才有可能愛上這個作品。」
單之薔就是這樣「被愛上」這張豎版世界地圖的。郝曉光去北京找單之薔,從不打電話預約,而是直奔其辦公室。不常在辦公室的單之薔納悶:「為什麼你每次都不落空?」郝曉光直言:「我見到你的概率是1/20,見不到我下次再來。」這樣算來,郝曉光找過單之薔不下百次。
相熟相知之後,單之薔多次在《中國國家地理》雜誌上撰文推介豎版世界地圖。不少當年質疑過的專家,也在郝曉光一次次的「交友拜訪」之後,成了《系列世界地圖》的「粉絲」。
新版世界地圖的宣傳團隊逐漸壯大,國家測繪局的專家在國際學術報告會上把郝曉光的成果介紹給世界同行,海洋、航空等部門的用戶也成了他的「義務宣傳員」。
2013年,湖南地圖出版社前來聯繫出版事宜的那一天,久懷平常心的郝曉光還是喜不自禁。
湖南地圖出版社副總編輯佘世建說,海南省三沙市成立後,社裡籌劃出版豎版地圖,將南海諸島和中國大陸同比例展示。作為配合,他們考慮將豎版世界地圖納入出版計劃。
等待確實漫長,但郝曉光安慰自己,「很多創新作品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被人們認可接受,而我才等了11年,已經很幸運了。」
「做過很多次這樣的報告了,為什麼這次還要準備到深夜?」看著郝曉光發來的報告文稿,記者問他。
「這次是華中師範大學,面對的是『準教師』啊,兄弟!」深夜時分,電話那頭的聲音出乎意料的高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