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連載發出後,收到一位當年參與救援的武警隊長的留言。他描述了自己從鋁場爬進映秀的經歷:
「早上5點剛過。一支22人的隊伍,只有十幾個手電,在黎明前的漆黑中,只能照出幾米遠。地震導致山體坍塌,造成的約60度斜面根本沒人走過。斜面上有巨大的石頭和淤泥,十分難行。頭頂不時有滾石翻落。當時下著雨,山谷中不時傳來巨響,和著岷江江水的吼聲,讓人毛骨悚然!」
十六
踩著泥濘的小路走近映秀,首先聽到的是直升機起降時發出的聲響。
繞過一座倒塌的學校,一個空曠的操場出現在眼前。一架軍綠色的運輸直升機剛剛抵達,在半空盤旋著降落,捲起陣陣黃沙。操場上到處是奔波忙碌的人影。有戰士抬著擔架,從遠處的廢墟急奔到操場邊,把擔架上的傷者放到地上,和其他傷員並列安置。
我趕到的時候,操場靠近馬路的一邊,已經安放了數十位傷員,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伏。救護員來回奔走,逐個詢問傷情。參與救援的,除了武警戰士,還有一些當地的村民。
操場另一側,堆放了許多用布遮掩、包裹著的遇難者遺體。起初以為也是等待救治的傷員,仔細一看才發現異樣。由於太過匆忙和震撼,沒有細數。
忙碌中,遠處傳來一陣夾雜著興奮和焦急的呼喊:「又救出來一個!快點快點!」人群一陣騷動。很快,兩位武警戰士抬著擔架,在群眾的簇擁下趕到了傷員區。躺在擔架上的,是一位十歲左右的孩子。
「從映秀小學救出來的!」救援人員告訴大家。醫護人員趕緊上前,為孩子檢查身體,同時大聲詢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李博元。」孩子用微弱的聲音告訴醫護人員。
「李博元,他叫李博元!」人們相互轉告,慶幸又一個生命被及時拯救。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接近下午三點。此時,距離地震已經過去了48小時。
十年後的今天,李博元,你還好嗎?上大學了吧?
十七
飛赴映秀參與救援的直升機大多來自成都軍區陸航團。
由於從都江堰到映秀的航段多山巒,地形險惡,加上當時天氣糟糕,能夠趕到映秀的直升機少之又少。而每架直升機能夠運載的人數最多只有6人,因此只能按照受傷民眾傷情的輕重緩急,來確定救援的先後次序。
沒有攝像機,只能在操場上到處找人了解情況,然後用僅有的紙筆一一記錄。作為電視記者,無法獲得畫面是致命的缺憾,但好在背囊中還有一部衛星電話。在攝像師趕來接應我之前,我可以在適當的時候,用衛星電話做連線報導。當然,如果找不到電源,衛星電話的電池也撐不了多久。
忙碌中,一位胸前掛著相機的武警走到我面前。目測剛崴了腳,走路一瘸一拐。
「你是記者嗎?」他看了看我胸前的記者證,笑著問。
「是,我是鳳凰衛視的。」我估摸著對方是來自部隊的同行,趕緊自報家門。
「哦!鳳凰衛視的!我們經常看!我是武警成都指揮學院宣傳處的,我叫陳勇。」
簡單的攀談後得知,武警成都指揮學院數千名官兵在地震發生後的第一時間就啟程出發趕赴災區。在打通了水上生命線之後,於14號一早抵達映秀鎮展開救援。首要的搜救重點鎖定漩口中學、映秀小學和映秀幼兒園。
「映秀鎮常住人口5000多,已經證實死亡、找到遺體的100多人,受傷300多人,還有失蹤的......2700多人。」
陳勇轉述了他初步掌握的映秀鎮傷亡數字(最終核實的傷亡情況要嚴重得多),然後手指著遠處,告訴我幾所學校的大致方位。我逐一記錄下來,但筆尖卻似乎越來越沉重。隨後,他補充了一句:
「對了,溫家寶總理下午要過來!」
十八
當溫家寶乘坐的直升機抵達操場,倖存的民眾都開始往前湧,有人情緒激動,大喊:「總理!總理!」維持秩序的武警和安全人員早已就位,將民眾隔離在臨時停機坪外。
溫家寶走出機艙,神情凝重。和平時我們見慣的裝扮不同,他身穿黑色夾克,腳踩運動鞋。在和上前迎接的部隊官兵打了招呼之後,便直奔操場一角的傷員區。
「老人家,我來看您了!」
溫家寶第一個探望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由於被安保人員阻擋在較遠位置,我無法近距離觀察溫家寶的言行舉止,只能依稀看到他不時蹲下身子,慰問傷者。隨專機同時抵達的央媒報導團隊一直在拍攝,而我們這些身份有別的記者,只能幹著急。
武警官兵在操場上列起隊,向總理匯報了災情和救援情況。溫家寶做了簡短指示:要竭盡全力,以救人為主,第一時間打通陸路和水路交通,以及空中運輸的局面,儘快把救災物資運到災區。隨後,在當地基層幹部的帶領下,溫家寶走向操場後的廢墟,視察災情。
途中,一位老人哭著衝了過來。
「總理!」
安保人員擋住了他。溫家寶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老人並沒有投訴或抱怨什麼,只是表達了感激之情,並期盼加快救災進度。溫家寶安慰了他幾句,然後繼續往前走。很快,有人走上前,向那位老人詢問起具體情況。
武警、國安和村民簇擁著總理往前走。我悄悄地穿越人群,靠近總理。就在旁人介紹災情的間隙,我冷不丁抓住機會,大聲提了個問題:
「總理,根據您的估計,這裡的救災局面什麼時候才能打開?」
就在溫家寶回頭的那一瞬間,已經有武警衝上前來,試圖擋住我的視線。不過,眼看其他安保人員沒有做什麼反應,就立刻站到了一旁。溫家寶看了一眼我胸前的記者卡,斬釘截鐵地說:
「我今天一回去,就會把直升機調進來運送物資、轉移傷員。我們不會放下任何一個災民不管!」
還沒等我接著提問,隨員已經示意總理繼續前行。一男一女兩位工作人員走上前來詢問我的身份,態度倒是頗為友善。在大概了解了我進入映秀的經過之後,叮囑我一定要小心,隨後便陪同總理踏上了歸程。
十九
就在溫家寶視察期間,大約下午四點多,我用衛星電話和臺裡做了電話連線。在介紹了映秀的災情,以及走近映秀沿途的見聞之後,主播姜聲揚突然問我:
「潤鋒,我們知道從都江堰到映秀這條路非常難走,而且餘震和泥石流不斷,你是怎樣克服困難的?為什麼會堅持走進映秀?」
聲揚的問題和新聞事件本身並無直接關係,更多的是希望我分享個人的感受。畢竟,我是第一批走近映秀的記者之一,比其他媒體走得更快,也更艱難。
「的確,聲揚,這一路相當難走。在我跟你做連線的這一刻,我腳上的鞋已經面目全非......」
為了跟上溫家寶視察的行程,我幾乎是一邊小跑一邊連線。聽到聲揚的第二個提問時,我剛好跨過一條水溝。在用右腳去蹭左腳的泥巴時,我下意識說了上面那段話。就在那一瞬間,當天冒著危險一路奔波的畫面浮現在腦海中。
「......其實沒有路可走,我們是沿著陡峭的山體,抓著翻滾下來的石頭爬過來的。右邊是岷江,一不小心就會滑下去,還要小心堤防頭頂搖搖欲墜的巖石......」
我迅速整理著當天的經歷與見聞,邊走邊說。但當我抬起頭望向遠處,目光停留在一片東倒西歪、破敗不堪的房屋時,不知怎麼回事就鼻子一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這一路的確很難走,但我們記者都知道自己必須儘快趕到這裡,把這裡的災情報導出去,讓大家知道這裡的路況,這裡的天氣,還有,這裡的災民需要什麼。如果大家能看到我現在所看到的景象,就知道映秀,還有其他災區,多麼需要大家的支持……」
我越說越激動,語調中帶著難以控制的哽咽,於是不得不停下來。但奇怪的是,聲揚那邊沒有接話。我放下電話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電話已經沒了電,斷了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