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苗誕生之前的歷史,是一部戰爭與瘟疫交織的歷史。數千年來,人類在微生物面前,常常扮演著一個被動迷茫的弱者。許多致命病原體的攻擊,更讓死神像秋風掃落葉一般,戕害無數手無寸鐵的生靈。當歷史的車輪駛向近代的地平線,天花疫苗終於橫空出世。從中國的人痘接種術,到英國的牛痘接種法在全球推廣,世界各地千百年來反覆爆發的天花病毒,終於在幾十年前被人類徹底消滅。此後,脊灰糖丸、卡介苗、B肝疫苗等相繼推廣,也在不同程度上抑制了致命病毒和細菌,疫苗的防範普及由此為人類醫學發展史掀開了嶄新的篇章。
圖片來源:波士頓兒童醫院網站
然而,免疫探索之路依然任重道遠。流感病毒是最容易影響普通人健康的病原體之一,而小小的流感病毒所導致的恐慌和威脅,也從未停下過侵擾人類的腳步。至今,治療流感尤其是重症患者的藥物療效依然有限,流感疫苗仍是普通人群最應關注的預防手段。北大藥學院院長周德敏帶領團隊利用密碼子擴展技術,通過修改病毒基因編碼和多重誘導病毒突變實驗,研製出一種全新複製缺陷型活病毒流感疫苗,徹底突破了減毒、滅活、亞單位片段等傳統疫苗的研發模式,該成果也被《科學》雜誌列為去年年全球十大科學突破之一。這種高效、低風險、抗突變的疫苗模式,不僅是人類震懾流感病毒的希望,更為我們最終攻克其他痼疾帶來革命性曙光。
周德敏教授1996年完成北醫大與日本筑波大學聯合培養博士課程,之後在Scripps研究所師從PeterG.Schultz教授進行博士後訓練,現任國家973「基於基因密碼子擴展的蛋白質標記新方法」首席科學家,以及天然藥物及仿生藥物國家重點實驗室系主任,並於2017年12月獲得藥明康德生命化學研究獎傑出成就獎。
周德敏教授(左)與張禮和(右)院士
密碼子擴展術:全抗原活疫苗不是神話
Q:傳統疫苗存在著感染風險、接種效果不佳、難以應對病毒突變等多種挑戰。您團隊研製出的全新流感疫苗如何克服這些挑戰,並體現出獨特優勢?
周德敏教授:傳統疫苗分為減毒、滅活、亞單位、載體疫苗等種類。常見的減毒疫苗注射到人體之後,病原體仍可以在體內複製,如果遇上抵抗力低下的宿主則可能恢復毒力。傳統滅活疫苗不會導致接種者感染,但病毒蛋白結構在滅活過程中一旦被破壞,則可能難以達到理想的接種效果。某些亞單位流感疫苗採用病毒表面少量膜蛋白片段,其接種效果有時也差強人意。
流感病毒基因由八個片段組成,每個片段都包含上百個密碼子。我們的技術要點概括起來非常簡潔:就是將某些基因位點的密碼子修改為終止密碼子(三鹼基UAG),即在天然細胞的環境內,使病毒在關鍵基因位點停止翻譯蛋白質,從而成為失去傳代能力。因此這種全抗原疫苗完整保存了病毒的結構和感染力,可以在接種人體內誘導高效的免疫應答,但是無法複製的病毒對人體造成的風險則降到最低。
流感病毒(圖片來源:NIH官網)
流感病毒表面的包膜會分布了大約500個血凝素刺突(HA)和100個神經氨酸酶刺突(NA)。這兩類刺突都屬於糖蛋白,每一個刺突理論上都可能突變,所以高突變率是疫苗研發的嚴峻挑戰。為了應對挑戰,我們最大可能性模擬了誘導病毒基因突變的內外環境:即模擬人體內部多種免疫通路,以及模擬達菲、金剛烷、幹擾素等常用抗病毒藥物的外部化學環境,讓弱流感病毒疫苗實現多種負反饋性的耐藥性突變。目前我們已經證實了弱流感疫苗甚至可應用於預防強流感。
Q:過去曾有學者通過其他技術製備複製缺陷型病毒疫苗,但轉基因病毒仍存在恢復為野生型病毒的風險。密碼子擴展技術如何防止病毒通過基因突變恢復丟失蛋白,並實現疫苗療效的迭代升級?
周德敏教授:我們團隊完成了對弱流感病毒的全基因掃描,有的基因位點密碼子修改為UAG容易導致該病毒返祖,但是我們也發現了不容易導致返祖的基因位點,將3個以上這樣的位點密碼子修改為UAG,則病毒不再出現突變回野生型病毒的風險。在小鼠實驗階段,我們將把1000個野生流感病毒注入10隻小鼠鼻腔,10天之後老鼠全部死亡;把1億個加裝UAG病毒的疫苗注入小鼠體內,10天後小鼠保持健康且體內可檢測到相關病毒的「全抗原「。
我們的文章投遞到《科學》雜誌之後,有一個編委成員表示,尚未發病的流感病毒攜帶者,如果不慎接種這類新型疫苗是否會產生不良反應?沒想到這個提問,竟然促使我們實現了從預防性疫苗到治療性疫苗的飛躍!眾所周知,多數疫苗為預防性疫苗;治療性疫苗所針對的人群存在不同程度的免疫禁忌、免疫無能或者免疫耐受。所以要研發治療性疫苗,必須通過更為巧妙的方式改造靶抗原的結構和組合,使其相似又相異於預防性疫苗的靶抗原,從而有效打破和逆轉患者的免疫耐受狀態。
密碼子指導蛋白質翻譯(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我們發現隨著病毒基因密碼子突變為UAG的位點增多,小鼠患病後再接種相應的病毒疫苗,則清除野生病毒的能力逐漸提升。當疫苗內病毒基因密碼子突變為UAG的位點達到4個,患病小鼠接種該疫苗之後則體內不會在檢測到野生流感病毒。原來,野生病毒受到疫苗中轉基因病毒的質粒侵染,也被迫帶上了UAG這個終止密碼子的枷鎖!這樣的疫苗研製方法不僅對於臨床有重要的轉化價值,更有利於病毒學的基礎研究:通過體外培養,我們是否能夠預測出一種病毒究竟能產生多少種突變?每一種基因突變與環境之間具體有怎樣的聯繫?
神奇細胞系:非天然胺基酸合成工廠
Q:您團隊研製的全新疫苗如果接種在哺乳動物體內,病毒無法實現細胞內複製。那麼該病毒如何實現在體外的大規模製備,並最終投入臨床轉化和市場應用呢?
周德敏教授:在天然細胞中,病毒利用宿主細胞內的天然胺基酸合成蛋白質、進行複製,需要相應的天然轉運RNA(tRNA)和氨醯-tRNA合成酶(aaRS)。而天然細胞內並沒有能與UAG這個密碼子匹配的轉運RNA,所以UAG才會扮演終止密碼子的角色。因此經過基因改造的活病毒疫苗,才不會在接種人群細胞內中複製。
然而終止密碼子其實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如果我們在模式細胞內整合加入特殊的基因,使該細胞表達能夠與UAG匹配的轉運RNA,則UAG將不再是終止密碼子。然後我們再在模式細胞內整合加入特定氨醯-tRNA合成酶基因,則轉基因病毒便可以在特殊的細胞環境內,啟動UAG密碼子,並利用非天然胺基酸合成蛋白質、完成複製。
特殊細胞株培養複製缺陷型病毒(圖片來源:周德敏課題組)
我們耗費兩年時間才成功培養出特殊細胞系,這恰恰是實現密碼子擴展技術的關鍵步驟,也是我們能夠大規模製備這種複製缺陷型病毒的核心技術。經過最初的環境適應,這種細胞系目前長勢良好。作為完美的病毒包裝載體,這個特殊細胞系具有重大的理論研究價值,我們還將探索其基因組、轉錄組測序特徵,研究基因修飾細胞與正常生物體細胞之間的區別。
Q:基因密碼子擴展技術在您研究的其他方向中,還有哪些重要的應用?
周德敏教授:地球上絕大多數生物體內的蛋白質翻譯過程,由61個密碼子和3個終止密碼子執行,其中61個密碼子產生20種天然胺基酸,並組成無數種不同的蛋白質。密碼子擴展技術,旨在將生物體內閒置的終止密碼子變身為有義密碼子,從而讓生物體合成出含有更多種類胺基酸的蛋白。非天然胺基酸最重要的作用是實現蛋白質定點修飾和標記。天然蛋白質由20種胺基酸進行排列組合,但能進行化學交聯反應的胺基酸種類卻很少,常用的結合位點為賴氨酸。多數蛋白質含有多個賴氨酸位點,如果需要對蛋白質進行偶聯,則修飾物/標記物可能會被隨機結合在任意一個賴氨酸位點。若某個蛋白質包含具有特殊反應活性的非天然胺基酸,則偶聯反應會發生在特定胺基酸位點,從而實現可控的精準修飾。
我們利用這一技術已實現腺相關病毒(AAV)的非天然胺基酸定點標記及靶向修飾,有望催生新一代的靶向基因療法。AAV病毒宿主範圍廣、病原性低、攜帶的治療基因表達期長,是基因療法常用的轉染載體之一。利用非天然胺基酸標記方法,可以進一步提升AAV病毒的細胞特異性、減少其對靶細胞之外的感染風險,從而提升轉染效率。我們還是將終止密碼子引入AAV病毒,並讓其在模式細胞中表達出包含非天然胺基酸的蛋白質,從而使蛋白質可以定點定量引入多種修飾分子。
AAV病毒生命周期(圖片來源:美國微生物協會網站)
我們選擇腦膠質瘤為該療法研究對象,通過讓AAV病毒載體表達出環形RGD(精氨醯-甘氨醯-天冬氨酸)分子,引導病毒靶向整合素高表達的腦膠質瘤細胞。另外AAV病毒基因組還整合了HSV-TK(單純皰疹病毒胸苷激酶)自殺基因,所以這種療法大大提升了靶向殺傷腦膠質瘤細胞的能力。目前細胞實驗階段已經結束,我們將在下一階段啟動動物實驗模型。
整合酶基因裂變:愛滋病疫苗研發的新靶標
Q:您目前在研的疫苗主要覆蓋哪些疾病?未來您的團隊還有哪些具體的研究發展方向?
周德敏教授:在疫苗研究領域,我目前主要是研發弱流感疫苗以預防其他重型流感,之後我們還會繼續開發H1N1、H3N2、H5N1、H7N8型流感疫苗。除此之外,我們還會利用同樣的方式研發EV71型手足口病、非典、伊波拉病毒疫苗。這些都是游離複製型病毒的疫苗,即病毒基因組以游離質粒方式自行複製,而不整合入宿主細胞基因組。
同時我們也已經啟動了針對整合型病毒疫苗的研製,整合型病毒包括HIV等逆轉錄病毒。而HBV(B肝病毒)、HPV(人乳頭瘤病毒)等既可以游離態複製,也可整合到宿主細胞基因組並導致高危的癌變風險。這類病毒疫苗研發的靶標,是病毒整合入宿主基因組所需要的整合酶:我們在整合酶蛋白基因編碼的特殊位點加上終止密碼子,則整合酶無法翻譯表達,這類病毒便無法整合進入宿主基因組,從而杜絕疫苗在人體內導致感染的風險。儘管這類病毒突變速率較快,但我們相信依據游離複製型疫苗的研發經驗,我們有希望找到重大疾病的有效預防手段。
引起愛滋病的HIV通過整合酶,進入人體細胞基因組(圖片來源:美國衛生部網站)
Q:在多年的學習和科研過程中,您有幸遇到國內外名師的指導。在科學精神的傳承中,您有哪些特別的感觸?
周德敏教授:我在國內的研究生課程中師承張禮和院士,學習藥物全合成和天然產物合成。但老師站得高看得遠,他很早就認識到生物製藥發展的潛力,所以建議我進行日語培訓。之後我有幸前往日本接受博士聯合培養計劃,並學習分子生物學。在日本我的進步很快,將生物和化學的界限打通,許多曾經困擾自己的問題豁然開朗,在1年半的時間裡就在《JACS》、《PNAS》雜誌上發表了好幾篇重要論文。
正是有了跨界的知識積累,幫助我將不同領域的新技術組合,然後再產生自己的原創性突破。突破需要找到方法,更需要有敢於突破的勇氣。面對失敗的實驗,不應該氣餒或質疑自己,而應當堅持創新的想法,並且在失敗中看到機遇。也許前人也遇到過同樣的失敗,卻沒有從中汲取成功的靈感,所以我們應當珍惜這樣反敗為勝的機遇。回國之前我曾在藥企工作,負責過一個shRNA文庫建設項目,當時我發現依據某一權威論文的數據進行實驗卻反覆出現問題,我並未因無法重複權威實驗而氣餒,相反經過長時間實驗和反覆推敲,發現這篇論文中的關鍵環節錯誤,之後也有其他學者發表糾錯論文證實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只要堅持對基礎科學深入研究,一定能從失敗中找到原因並產生新的發現。
周德敏教授課題組(從左到右):徐歡、司龍龍、周德敏教授、張禮和院士
優秀的老師教會我如何做人、做科研,而今作為博導和院系主管,我也希望將科研精神傳承下去。另外我認為在實驗課題的推進過程不能急功近利,3-5年的時間很正常;而對研究生的培養也不局限於傳授知識,而是要給予同學們充分的主動權;和年輕學生在一起工作,我會讓自己保持開放的心態,而不是墨守陳規,這樣才能發揮名校優秀學生的聰明才智,讓整個團隊在攻克科學難題的道路上不斷實現新的突破,為人類健康帶來更多福祉。
原標題:基因密碼神來之筆,重磅流感活疫苗誕生記——專訪北大藥學院長周德敏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