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綠:追尋自然的靈光》 塗昕 著 中國華僑出版社 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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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綠:追尋自然的靈光》所見所記的,是城市中的自然。不僅有身邊隨處可見的植物,也有那些需要到山上去,才能遇見的花草與鳥兒。作者有善於發現的眼和對自然熱烈的情感,因此落筆極繽紛。不同於一般自然筆記的地方,在於作者又寫到了很多「通曉植物靈魂的人」。從「根據四季的更替來安排自己作品結構」、「辭藻開著花,發著光」的普裡什文,到揮舞著心愛的捕蝶網匍匐在草叢中的納博科夫,日日行走於野地、觀察花朵與種子最細微變化的梭羅,還有喜歡虎耳草的沈從文,醉心於博物書籍的魯迅、周作人……因為他們,書中的情緒更豐富悠長,生命的詩意爍然有光。
迷戀夏天
夏天是鳥兒繁殖的高峰期,經過繁殖期後它們會有一段或長或短的換羽期,這時候的鳥兒會停止鳴叫。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六月裡的鳥叫聲明顯少一些了。可我並不覺得特別失落,因為隨著溫度的升高,各種各樣可愛的小昆蟲漸漸多了起來——這也是我迷戀夏天的一個重要理由吧。
那天在山中瞅一串槓板歸時發現了一隻中國擬天牛。這種鞘翅目擬天牛科的甲蟲神氣極了,通體金黃,連細長的觸角都金光閃閃;只有頭部和鞘翅末端是黑色的——在陽光下略微呈現一點深藍。它優哉遊哉地在一片樹葉上爬來爬去,有時候面朝我而來,發現我正盯著它看,就用它的小圓眼睛瞪我一眼,然後掉頭就走。
同為鞘翅目的豆芫菁常常出現在豆科植物的葉子上,這傢伙身體油黑,配上一個橙紅色小腦袋,一下子就變得好看了。好像蝽類是不大受人喜歡的昆蟲,都怪打屁蟲(學名椿象)把它的同類們都搞臭啦。不過你要是克服一下偏見,會發現它們也有可愛之處:比如我在山裡見到的碩蝽(半翅目荔蝽科),身體像個小小的盾牌;前胸背板前緣泛著藍綠的螢光;兩根翹翹的黑色觸角末節上還帶點橙黃色——看上去像是精心打扮過一番呢。
下山的時候在一株野草背面看到一隻小小的異色瓢蟲。我從小就覺得瓢蟲是一種充滿童話色彩的美好之物,遇到它就像得到了上天的一份禮物。根據弗朗西絲·梅耶斯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託斯卡納豔陽下》裡,有一個總是戴著誇張的大帽子、畫著大濃妝、會在大街上與一隻小鴨子親吻的神秘女子,她曾對疲憊沮喪的女主角說:「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我曾經花很多時間去找瓢蟲。然而最後我放棄了,在草地上睡著了;可是當我醒來時,身上卻爬滿了瓢蟲。」——就那麼隨口一說,我倒並不覺得它包含了怎樣的深意;然而出於對瓢蟲的偏愛,我老覺得這句話有某種古怪的動人之處,所以至今不忘。
初夏的好果子
初夏有好果子吃。眼見著峽谷最上端那棵桑樹上的果子慢慢由青轉紅,終於在中旬變成了紅紫色,連續幾日每天摘回一捧。我嫌這桑葚果子太小,入口是虛弱的、薄薄的一層酸甜味,真是不夠過癮,總愛抓一大把一口吞下去,吃得舌頭牙齒黑紫一片。
有實在美味的乃是枇杷,果肉肥美,酸味與甜味都是厚的。今年在山中採摘了幾大袋新鮮枇杷,大飽口福。雖然極愛吃這種水果,可是論外形,我始終覺得枇杷不太好看,葉子碩大,顏色是革質的暗綠色,顯得過於呆板老成,整株樹的姿態也往往僵硬固滯,一副不隨和不通融的脾性。五月的枇杷掛上滿樹果子,看上去多少可親了一些,但那結果子的姿態依然是笨重的。奇怪的是,枇杷入畫卻很好看。很多大師都愛畫枇杷,虛谷、吳昌碩、齊白石似乎都把它當作百畫不厭的題材。三位都是大寫意的高手,想來這正是表現枇杷最適宜的方式,雄肆渾厚的簡放運筆略去了枇杷枝葉的生硬,呈現出的是樸拙可愛的姿態,尤其是橙黃的枇杷果子經由生宣的暈染滲沁,往往出落得水氣淋漓、明豔逼人。對比宋代工筆《枇杷繡眼圖》裡所繪枇杷,精雕細琢、過於寫實,美感反而次之。
紅葉李結出深紅色的李子,眾人都說塞進嘴裡酸得牙齒都要掉了,偏偏我覺得超級好吃;除卻枇杷,這是五月裡吃得最多的野果。毛桃也屢見不鮮,今年卻未曾摘來品嘗。想起去年小花園裡自己親手種下的桃樹結了滿樹果子,我吃了一半,小鳥吃了一半。我固執地認定,小區裡的毛桃不會比自己種的好吃。
湖邊有大片龍葵,綠色的果子成熟後變成了黑色,味道有點像番茄,是不太鮮明的酸甜味。蛇莓則是不酸不甜,近乎無味,真是一種「謊果」啊,枉費長得那麼紅豔誘人。
山莓也紅豔豔地掛上枝頭啦,爬山的時候隨手採來就往嘴裡送。據說這果子紅中帶黃的時候酸酸甜甜,我採下的果子黃色已經褪去,吃到嘴裡是一種純粹的甜,甜得不打彎兒,絲毫沒有酸味,倒是末了有種因為太甜而略微的苦。
把六月誇獎得和水滾著那麼熱
六月剛到,螢火蟲就來了。夏天的腳步深了一些,傍晚的涼爽就更讓人貪戀:夜色溫柔,螢火蟲冷俏細碎的幽光在石板路上、草木叢中跳跳閃閃,如同屋簷上的細雨滴入深井發出清脆的響聲。有時候長長的一條路,只能碰上那麼一兩隻停在草叢間,腹部慢吞吞地亮一下、再亮一下,像低低怯怯的嘆息;有時候,你會看到散落在各處的點點螢光突然聚攏過來、扭作一團、你追我趕,一步步升上去,就在你眼睛發花的瞬間融進了深藍的夜空,即刻渙散成漫天星鬥——無論遇見哪一種,都要停下來好好地看一看啊,因為不到兩周的光景,它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猜它們是化作繁星後不願再回來了吧。
然而也委實不必過於惋惜,夏天已經凝聚成形,它的驚喜多著呢。印象中我最愛的蕭紅就極迷戀夏天,她說那是「綠色的甜味的世界」—— 「清早的葉子們!樹的葉子們,花的葉子們,閃著銀珠了!」「陽光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漸飛漸多了!」「天空一些雲忙走,月亮陷進雲圍時,雲和煙樣,和煤山樣,快要燃燒似的。再過一會,月亮埋進雲山,四面聽不見蛙鳴;只是螢蟲閃閃著。」(蕭紅《生死場》)
在蕭紅的文字裡,這樣的夏日風光總是一唱三嘆、循環往復地出現;最動人的,還是童年時代的後花園。蕭紅一生坎坷,對人世悲哀的一面有著深刻的體驗。然而對人世的悲哀極為敏感的蕭紅,同樣對生命極為敏感,對生命的活力極為敏感。她是那麼善於捕捉生命中的亮色,那麼善於從那些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中發現可親可感的質素、發現跳蕩著的生命力。這也許是因為後花園裡蓬勃健康、野性難馴的花朵們是她骨子裡一生不變的底色?「這些花從來不澆水,任著風吹,任著太陽曬,可是卻越開越紅,越開越旺盛,把園子炫耀得閃眼,把六月誇獎得和水滾著那麼熱。」(蕭紅《後花園》)——她自幼與這些野花一起在後花園裡生長,她是它們中的一分子,它們是她的夥伴和至親;這給了蕭紅一雙與眾不同的眼光,她總是把世間一切都當作有血有肉至情至性的東西來寫,字字句句都見出她對萬匯百物的體貼、疼惜和深情: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的飛,一會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牆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只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不用枕頭,不用蓆子,就把草帽遮在臉上就睡了。(蕭紅《呼蘭河傳》)
原諒我引用那麼多蕭紅的句子,實在因為沒有誰筆下的夏天比她更打動我了,更因為她感受萬物、描繪萬物的方式在我看來太重要了——那真是我們現代人已經不再熟悉的「野性的思維」啊,如此奇妙、天真、扣人心弦,一如森林裡圓眼睛的小野物歡蹦亂跳,給樹枝帶來微妙的顫抖。而我現在住的地方,像蕭紅的後花園一樣奇妙,我是多麼願意潑灑大把的時間在其中四處流連、東張西望,只為多邂逅一點心靈震動的小小瞬間;更何況現在正值蕭紅所謂能喚起人詩意心田的、華美的夏天呢——「只覺得這園子裡邊無論什麼東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紫羅蘭的美好念想
在陽臺上養了一些花,幾乎都是童年時代最熟悉的幾種。黃色的太陽花,玫紅的牽牛花,還有小時候誤以為是「紫羅蘭」的紫竹梅,都在這個時候開了。關於「紫羅蘭」這個名字,我有個始自童年的美好念想。小小年紀看阿·託爾斯泰《苦難的歷程》自然是一知半解,對裡面什麼「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俄國十月革命的歷史背景」、什麼「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與革命的衝突」毫無感覺,不耐煩至極,深深吸引我的是卡嘉和達莎兩姐妹的美貌,還有一些如今想來充滿「資產階級情調」的小細節。有一個細節我至今記憶深刻:一位披著「詩人」外衣的偽君子引誘了姐姐卡嘉之後給她送去一束紫羅蘭,姐姐因羞愧和惱怒將花兒轉送給了妹妹達莎。達莎捧起花兒正陶醉時,發現了偽君子藏在花中的肉麻詩句,頓時興致全無,將花兒棄如敝帚。
「紫羅蘭」這三個字在被我看到的瞬間便被單獨抽離而出,在我幼小的頭腦裡產生出無數美好的想像;毫無疑問,我完全漠視了這個細節裡的道德訓誡意味,甚至覺得兩姐妹都不近人情——花兒那麼美麗,怎能因為所送之人的猥瑣而將其拋棄呢?多年以後,我依然對「紫羅蘭」浮想聯翩、充滿好感,雖然至今仍不知道它的真實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