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求問:閒來無事,作詩一首,哪裡改一下會更好?
楊浮葉,柳絮絨。江水白鴨嬉,桃花暗吐紅,輕撫魚竿蓑衣笑,轉瞬即成垂釣翁。釣來落花隨流水,釣出布穀聲聲鳴。黃昏至,炊煙重。林中歸鳥靜,依稀月朦朧。小酌清酒隔窗看,逍遙自在意從生,生吟庸詞詩一首,生得睡意枕春風。
要對一首成品詩提出建議,需要慎重。
因為「詩」這個概念很大,你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哪種詩體,就無法有針對性地提出修改條件。所以我們拿到這麼一首作品,首先就是確定格式。格式確定之後,再具體發現問題,提出意見。
首先從語言節奏感來判斷,這不是一首現代詩,雖然文白相間,但是押韻、節奏舒緩、句子對稱性各方面很明顯地遵從文言文語感。
其次這不是近體詩,因為格律詩的格式是固定的,雖然絕句、律詩、排律各有特點,但句式等長是統一的。這首作品明顯是長短句。
那麼是不是詞牌呢?分上下片格式的長短句,正是詞牌獨有特色,而整首作品明快清麗的內容也是詞牌風格中的一種。
看起來確實像詞,但詞牌是比近體詩更加嚴格的格律體——這個嚴格,不在於字詞之間的平仄搭配關係是否合理,而在於字詞之間的平仄搭配是否符合某一個詞牌的固定格式。
遺憾的是這首作品上下片各44字,共88字,字數上屬於平韻中調,只有詞牌名《醉思仙》、《八六子》符合,但是斷句相差太遠,沒有去做平仄校驗的必要。這首作品的「三三五五七七」的斷句格式,倒是和《蘇幕遮》(62字)的「三三四五七四五」有些類似,但是字數又相差太遠。
所以從格式上來說,這是一首不遵守平仄格律的長短句古體詩(押新韻)。內容上純寫景,不分今古,從文風來看,不堆砌古詞,字詞新平,是一首好於那些矯揉造作「偽古風」的古風作品。
那麼有沒有可以改進的地方呢?
當然是有的。
詩詞有自己的韻味,但首要的是寫清楚、邏輯合理。比如「楊浮葉,柳絮絨。」這兩句是什麼意思呢?從斷句來說,這是單獨的完整句子,但是表達不出一個完整的意思。
在古文中,「楊就是柳」——楊花就是柳絮。今天來說,楊是楊樹,柳是柳樹,二者形態完全不同。同時「浮」字是動詞,表意不清楚:楊如何「浮」葉?而對應的「柳絮絨」沒有動詞,「柳絮」和「絨」兩個名詞也重複。
這是個問題,詩家語有其特定性,是為了平仄調整,而不是普通語法表達錯誤的藉口。
有朋友將這兩句改成「楊飄葉,柳抽絨」,這在語法上就正常了,在生活邏輯方面問題也不大。但是我不清楚題主在寫這首詩的時候是看到楊樹又看到柳樹,還是只看到柳樹,將古意「楊柳」拆分成兩個主體來進行描寫。
這些地方的精準是需要詩人在創作的時候自己搞清楚並明白表達出來,準確地傳達給讀者,構建詩詞意象。
如果是我來寫我會直接寫「波浮葉,柳飛絨」,多加一個「波浪」的主體,增多一個環境意象,同時用「柳飛絨」中的動詞「飛」來對應「浮」字。
前一段中這樣的問題很多。不堆砌古詞,是這首古風的難得之處。
但是不能理順朗讀文風和文字邏輯,是這首古風的可以商榷之處。
像「江水白鴨嬉,桃花暗吐紅」,讀起來好像沒什麼問題,但總感覺不順暢,不對味。
描寫內容選取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古詩詞一般上句仄收,下句平收。而這裡「白鴨嬉」三字在新韻中都屬於平聲,雖然「白鴨」二字在古韻中是入聲字,入仄聲,但是我們在讀這首詩作的時候,毫無例外會讀成第二聲和第一聲吧?
也就是說在普通話裡,這就是個典型的「三平尾」,而且處在必須仄收的出句。
把尾字換成仄收就能改變這種連平打嘴的感覺。我們用「戲」替換「嬉」,用「中」字代替「水」字,平仄在古韻中成為「平平仄仄仄」,也解決了新韻中的出句仄收問題和三平尾問題。
相對的,把「桃花暗吐紅」進行調整。「吐紅」必然是見著了,何來「暗」?我們對應出句「江中」,安排個偏僻的地方,算是留下「暗」的意思。
「江中白鴨戲,野徑亂桃紅。」
「輕撫魚竿蓑衣笑,轉瞬即成垂釣翁。」這兩句問題在哪?還是邏輯問題。既然輕撫魚竿蓑衣了,你明明就是個釣翁,又說什麼「轉瞬即成」?
口語化太嚴重,以至於失去了邏輯性。
這種修改就不好具體了,只能重新想,重新寫。
「借來三尺碧玉竹,孤舟陪我作漁翁。」
「釣來落花隨流水,釣出布穀聲聲鳴。」
這兩句算得上段的核心句子,為什麼前面要寫江、水、舟、漁翁,都是為了這兩句。句子雖然不守格律,但是出句水到渠成,清朗流麗,沒有問題。對句「釣出布穀聲聲鳴」雖然也是三平尾,但是「聲聲」作為疊詞,起到了促進三平聲緩慢節奏的作用,所以這兩句沒有什麼朗讀性問題,可以作為核心句子保留下來。
上段就被修改為:
波浮葉,柳飛絨。江中白鴨戲,野徑亂桃紅。借來三尺碧玉竹,孤舟陪我作漁翁。釣來落花隨流水,釣出布穀聲聲鳴。
注意,這裡只是指出個人認為的一些問題,至於如何修改,還在於自身,每個人的想法不一致,修改也就各有不同,但是都是以字詞明朗,語法和邏輯不產生錯誤為最低標準。
後段(不是詞不好稱「下片」,但又確實分了段)相對問題少些。只有「逍遙自在意從生」中的「從生」明顯使用錯誤。「從生」意思是指直立行走的人。作者應該是想使用「叢生」——茂密、聚集生長的意思。
然後「生吟庸詞詩一首,生得睡意枕春風。」也有些問題,作者應該是想用兩個「生」字來和「上片」最後兩句兩個「釣」字開頭相呼應。
這樣讀起來,就更像是小曲兒了。
不過「生吟庸詞詩一首,生得睡意枕春風。」這兩句依舊是不通順的,什麼叫「生吟」?既然是「庸詞」,又提什麼「詩一首」?這都是為了湊出重複效果的廢話,於詩詞而言是不精練的,但是唱小曲是可以的。
「生發錦繡詩一首,生得睡意枕春風。」再把「林中」換成「林深」,上一段相對位置使用了「江中」,儘量避免重複字詞。
波浮葉,柳飛絨。江中白鴨戲,野徑亂桃紅。借來三尺碧玉竹,孤舟陪我作漁翁。釣來落花隨流水,釣出布穀聲聲鳴。黃昏至,炊煙重。林深歸鳥靜,依稀月朦朧。小酌清酒隔窗看,逍遙自在意叢生。生發錦繡詩一首,生得睡意枕春風。
總的來說,原詩也只是白天晚上的景色描寫,並沒有過多的言志、抒情的表達,是純粹的風花雪月小情調作品。
當然也沒必要在修改作品時過多地輸入個人看法,所修改的地方大多是讓詩句念起來更通順,邏輯更合理一些罷了。
兩段式重複結構決定了這是一首古風歌詞。無所謂格律、古樸,從這個角度來說,要比那些胡亂堆砌古詞,卻不知所謂的偽古風作品要好得多。
若就是這般拿來吟誦,就算古體詩一首,如果你能譜上曲子,淺吟低唱,算作「自度曲」詞牌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