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柳永這個人,大家最容易想到的,恐怕是「風花雪月」這四個字吧。的確,這位自稱是奉旨填詞的柳三變,生性多風流,時常出入歌樓舞榭,吟唱著「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在人們的印象中,他總是沉溺在聲色之中,對於功名利祿很少關心,所以,才會留下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樣的詞句。
對於詞來說,柳永是有絕對發言權的,因為,他是北宋年間第一個專力寫詞,而且,是最擅長寫慢詞的人。「有井水處,即有唱柳永詞」,他打破了文人詞以小令為主的傳統,創作了大量的慢詞,有些是用原有的調子,但也有翻新聲,小令改制,短調改制等。在填寫詞的時候,他也非常注重鋪敘,注重詞的賦化,並且常常以口語入詞,為金元曲子開創了先聲。
可是,有誰能夠想到,這位以填詞為主的詞人,其實,他也是很擅長寫詩的呢;又有誰能夠想到,柳三變不僅能寫風花雪月、醉生夢死的生活,也能將自己的目光,投注到那些普通老百姓的身上,代他們寫出勞動人民生活的艱辛,並揭露統治階級的殘暴呢?
的確,那個風流倜儻,風度翩翩的人,是柳永;而那個為民請命,將民間疾苦,化為筆底波瀾的人,也是柳永。這一首能夠讓我們徹底改變對柳永看法的詩,叫做《煮海歌》:「煮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輸徵。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風乾日曝鹹味加,始灌潮波塯成滷。滷濃鹽淡未得閒,採樵深入無窮山。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山去夕陽還。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晨燒暮爍堆積高,才得波濤變成雪。自從瀦滷至飛霜,無非假貸充餱糧。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緡往往十緡償。周而復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驅妻逐子課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貧。本朝一物不失所,願廣皇仁到海濱。甲兵淨洗徵輸輟,君有餘財罷鹽鐵。太平相業樂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
據說,這首詩見於元代馮福京等編寫的《昌國州圖志》中,還附有一句注文:「憫亭戶也,為曉峰鹽場官作。」從這句注中,我們可以看出,這首詩,是專門為「亭戶」所作的,所謂的亭戶,其實就是鹽民,因為,熬鹽的地方,一般被稱為亭場。昌國,就是現在的浙江定海,而這首詩,是柳永被貶到東海之濱,成為一名鹽場的官員之後所做的。
鹽場的場景,是詩人柳永從來都沒有看見過的,長期生活在東華軟紅塵之地的他,又怎能知道,在人間,還能有如此似煉獄一般的場所。作為一個文人,尤其是一個擁有悲天憫人之心的文人,他又怎能對此置若罔聞呢,可是,他又無力改變這一切,因為,他自己也是一個極為無奈,處於孤寂失落的貶謫生涯中的落魄文人,所以,他唯有用悲愴激昂的語調,將這一切寫成一首詩歌。
整首《煮海歌》,大致可以分成三個組成部分,第一部分,也是柳永花了大量筆墨來描寫的,就是具體描寫煮鹽的過程,並且感嘆煮鹽艱辛的一段,從「煮海之民何所營」開始,到「才得波濤變成雪」為止。
一開始的四句,起到了總攬全詩的作用,它為我們整體勾畫了鹽民生活的不易,告訴大家,鹽民的全部收入,就是靠煮鹽得來,他們不從事稼穡,也不從事桑蠶,所以,他們的「身上衣裳口中食」,全部都是要靠煮鹽來換取的,只這一句,就讓讀者大致明白了鹽民的生活是如何不易的。
接下來的一大段,全部都是用來具體描寫煮鹽的過程的。首先是當潮水退潮之後,鹽分就沉澱在泥中了,而鹽民,就在這泥濘之中,匍匐在地「刮泥」,並漸漸形成「島嶼」。有誰能想到,那白花花的鹽,是從骯髒不堪的泥濘之中刮出來的呢,詩歌從一開始,就讓從未見過煮鹽場景的人,震驚不已。
經過此道工序曬乾後形成的,自然還不能算是鹽,因為,這看上去實在是太髒了,所以,接下來便是「淋滷」的過程了,用柳永的話說,就是「始灌潮波塯成滷」。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是這樣具體描寫淋滷的過程的:「鋪於席上,四圍隆起,作一堤壋形,中以海水灌淋,滲入淺坑中」,這一步倒還不算是難度太大,只是,這樣一來,曬乾了的原料,又變成了液態了,還需要進一步加工,讓它重新凝結成鹽。
下面的這道工序,是最關鍵,也是最困難的,那便是煮鹽了。煮鹽得有柴火,所以,鹽民必須不畏虎豹,親自去深山老林裡砍柴,往往早晨出門,直到晚上才回來,他們船載肩扛,歷經千辛萬苦,運柴歸來,卻又不敢有絲毫的倦怠,馬上將灶火點燃,開始煮鹽。他們就這樣,日復一日地辛勞,將鹽滷硬是煮成了白花花的鹽,「晨燒暮爍堆積高,才得波濤變成雪」。
這個過程是十分艱辛的,尤其是當夏天的時候,烈日當空,尋常人就算是躲在陰涼地裡,尚且都會汗出如漿,更何況,這些鹽民,還要面對熊熊燃燒的爐火呢。清代的《如皋縣誌》中,曾經這樣描寫鹽民的辛苦,說是:「曉露未晞,忍飢登場,刮泥汲梅,佝僂如豬,此淋滷之苦也。暑日流金,海水如沸,煎煮燒灼,垢面變形,此煎辦之苦也。」這段話,正好能夠和柳永的詩歌相互引證,相互呼應。
我們可以看到,柳永在這首詩中,對於鹽民是如何煮鹽的過程,是描寫得相當細緻入微的,從各個方面,描寫了煮鹽的不易。有些詩人在撰寫此類題材的詩歌的時候,往往只是注重描寫自己心中的感慨,多採用短小精悍的篇幅,但是柳永卻不一樣,在他填詞的時候,他最擅長的,就是鋪敘的手法,層層推進,一一展現,這正是他的拿手好戲。唯一不同的是,原本他那支生花的妙筆,經常是用來描寫美人、美景、美事,可是,如今卻用來描繪人間疾苦。
不過,如果沒有深入生活,不曾真正懷著一顆悲憫之心,深入到鹽民中間去,仔細觀察甚至是參與他們的煮鹽過程的話,恐怕即使再有才華,也難以寫得如此具體,如此細膩的。所以,從這段描寫中,我們便能夠看到,柳永對勞動人民的深切關懷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