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亨廷頓舞蹈症群像:遺傳陰影下的不治之症
8月20日,崔建國在順義區的家裡給患有亨廷頓舞蹈症(HD)的妻子韓愛華餵飯。 新京報記者趙蕾 實習生趙今朝攝
年輕時候的韓愛華。受訪者供圖
2016年,華顯珍和女兒、孫女、孫子的合影。今年2月,女兒因HD去世。多年來,這個家庭因HD先後有7個人去世。
崔建國夢見,妻子韓愛華從床上坐起,換上一襲黑裙,戴上銀質耳墜,穿著高跟鞋,去附近小區的公園跳舞。
那是20年前的事了。如今,韓愛華躺在床上,嘴裡發出「嗚嗚」聲,手舞足蹈,一刻不停,體重從105斤降到72斤,她被確診為亨廷頓舞蹈症。
近日,一段《致命的舞蹈:我只能看著她的病情日漸惡化,直至死亡》的視頻在網絡引發關注,讓「亨廷頓舞蹈症」這個陌生名詞進入大眾視野。
視頻中,家住北京市順義區的崔建國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他說:「希望這個病將來能被治癒,不要再有人重複我們的悲劇。」
「這是一種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的神經退行性疾病,患者發病年齡多在35到50歲,表現為舞蹈樣症狀、認知和精神障礙。」上海瑞金醫院神經內科副主任曹立介紹,患者生命持續約10到20年,目前沒有治療方法。
中國亨廷頓舞蹈症協作網調研估測,中國約有三萬發病患者,而攜帶者(未發病)數量遠遠高於發病人群。
作為罕見病之一,亨廷頓舞蹈症(簡稱HD)並不為大眾熟知。許多患者被誤認為是癲癇、抑鬱症、老年痴呆……一旦出現代代遺傳現象,更是被視為「家族魔咒」。
「手舞足蹈」
韓愛華躺在床上,兩隻胳膊左右揮舞,右腿向半空中畫圓,左腿朝上身彎曲,又放回。
洗得發白的床單在高頻率「運動」下皺成一團。好幾次,她險些從床角摔下來,崔建國將其拽回床中央。
這是8月18日下午3點半。韓愛華燒了3個多月,羚羊角粉、清熱解毒丸等試了個遍,折騰了幾晚,這會她趴在床上,四肢伸展著睡去——只有熟睡時,她才能停止「手舞足蹈」。
捲髮剃成寸頭、裙子變成背心,20年來,「走在路上總能收穫回頭率」的韓愛華,變成裹著尿不溼、胸下肋骨清晰可見、生活無法自理的病患。
最初的症狀是「健忘」。1997年,這位新華書店的收款員,時常出現收款錯誤。轉崗後,她也難以流利介紹圖書,丟書情況接連發生,同事背後議論,她倍感委屈。
「這之前,妻子晚飯後都會換上連衣裙,在怡馨花園跳一兩小時的華爾茲。工作受挫後,她變得沉默,也不願再出門。」崔建國回憶。
幾次出入醫院,醫生診斷為抑鬱症。
韓愛華辦理病退,將自己關在家裡,白天對著電視發呆,夜裡按時吃抗抑鬱藥物,勉強保證短暫睡眠。
但她的手腳,開始不受控制地抖動,直到2001年被確診為亨廷頓舞蹈症。
1872年,美國醫學家喬治·亨廷頓發現此病,因患者不停地抖動肢體,像極舞蹈動作而得名。
上海瑞金醫院神經內科副主任曹立介紹,發病者在肢體上運動遲緩、語言不清、吞咽困難,認知上執行功能、思維加工能力衰退,精神上則表現為焦慮、抑鬱躁狂等頻發。以患者出現特徵性運動障礙為起病點,3種障礙症狀隨著時間推移不斷加重。
「醫生說這個病沒法治,最多活十來年。」崔建國慌了神,第一次聽說這病,就被判了死刑。
十年前,他牽著妻子的手散步回家,走到五樓樓梯時,韓愛華忽然掙脫,大幅度抖動手腳,一步沒站穩,後仰著摔下樓梯,在醫院昏迷兩天才醒來。
從那以後,她整夜吵鬧、大小便失禁、四肢抖動頻率不斷增加,簡單的話語交流變成「嗯」、「吃」、「餓了」,病情日漸惡化,直至完全喪失自理能力。
吞咽帶來死亡
亨廷頓舞蹈症患者的生命一般持續10到20年。在崔建國悉心照料下,韓愛華成了患者裡的「傳奇」。
每天下午,他將一碗黑色糊狀物端到妻子面前,這是她的水果榨汁餐。2012年,韓愛華病情進入晚期,吞咽成為困難的事。
一碗食物必須完全打碎,再一勺一勺送到妻子口中。她的頭也來回擺動,到嘴邊的流食常隨著兩側嘴角滑落,流到脖頸和枕頭。崔建國耐心擦拭,他計算過,餵完一碗食物需要半小時,餵下去的分量約三分之二。
研究HD20年的Burgunder教授稱,從全球範圍看,HD患者最主要死因是肺炎,例如因吞咽導致窒息。
華顯珍的大兒子孫立軍,就是「被饅頭害死的」。
疾病纏身後,兒女先後「被離婚」。為了照顧愛人和孩子,華顯珍不斷打零工,靠兩千多的低保和養老金撐起全家人的生活。經濟條件差,她只能用粗糧給患病的孩子餵食。
2006年立秋後的一個晚上,她將蒸好的一塊白饅頭送到大兒子手裡。他坐在床頭,左右手接過饅頭,往嘴裡送。
她轉頭去另一個屋看二兒子。10分鐘後再回來時,孫立軍躺在床頭,眼珠上翻,感受不到呼吸。再等鄰居趕來幫忙,兒子徹底咽了氣。
措手不及的死亡,成了每個亨廷頓舞蹈症家庭隱秘的傷痛。
「國內也出現不少患者,因走路不穩,摔倒後出現腦出血等症狀,最終病情惡化而逝」。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魯伯壎教授稱,也有患者就醫時,得到「治不了」的答案,放棄求生念頭。
韓愛華也想過死亡。還能歪歪扭扭走路時,她每天下午都嚷嚷著要去潮白河邊。
之後,韓愛華越發喪失語言功能,一天傍晚,崔建國推著她站在潮白河的土壩上,心生悲涼。
「你要是覺得痛苦,要不咱一起跳河算了。」崔建國開了句玩笑。
平日不接話的妻子忽然說:「好,聽你的。」
「被詛咒」的家庭
韓愛華曾向丈夫提起,母親舉止異常,在自己3歲時忽然離世。「當時我也沒放在心上,只是覺得她母親早逝,很心疼她。」崔建國回憶。
Burgunder教授在回復新京報記者的郵件中表示,亨廷頓舞蹈症由基因紊亂引起,損壞細胞大量功能的同時,導致神經細胞的錯亂,是一種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的神經退行性疾病。
這些患者的家族,就像是「被詛咒」般,走不出死亡的陰影。
今年2月24日,黑龍江齊齊哈爾市甘南縣的華立波,在醫院昏迷三天,未能搶救成功。39歲的她,撇下10歲的女兒離世。
她是這個家庭患HD去世的第7人。
華立波的母親華顯珍親眼看著公公、丈夫、小姑、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子相繼離世。
20年前,她的丈夫患病去世,10年前,大兒子表現出一樣的手腳抖動症狀、說話口齒不清、走路左右搖晃,她才恍悟,這是家族遺傳病。
2006年和2012年,她的兩個兒子去世時均不到40歲——大兒子因吞咽饅頭困難被噎死,小兒子瘦到只剩一層皮,未抵抗住病痛的折磨。
女兒求生欲望強烈,一直幻想著痊癒,但現實不如願。在一次求醫回家的高鐵站,她沒有站穩,倒在臺階上,昏迷兩夜後醒來,病情卻急轉直下,不出半年離世。
Burgunder教授談到,歐洲的亨廷頓舞蹈症患者人數約每10萬居民8人,中國患者人數保守估計為三萬人。魯伯壎分析,根據人口的年齡分布簡化模型推算,假設每個年齡的人數一樣,未發病的攜帶者是發病的3倍。
曹立表示,HD的基因突變特點是「動態突變」,加上遺傳早現的現象,被遺傳患者一代比一代年輕。但具體到某個家庭,需要看基因突變拷貝數,並不能看作是必然規律。Burgunder教授認為,其他遺傳變異也可能改變疾病的表達及環境影響。
「好像在列遺願清單」
崔建國從未打算帶兒子做基因檢測,他不想再面對重複的打擊。
華顯珍也拒絕給還在上小學4年級的孩子做檢測。「既然治不好,知不知道也沒那麼重要了。」她說。
10歲的孫女偶爾問起,自己將來會不會和媽媽一樣,華顯珍避而不答,「孩子不該背負那份惶恐。」
中國亨廷頓舞蹈症協作網的協調員馮璐揚告訴記者,因為HD是單基因顯性遺傳病,只要父母中一方患病,一定是50%的機率遺傳。
一旦被遺傳基因選中,成為突變基因的攜帶者,按患者發病的年齡規律,一般在35到50歲,病症逐步顯現。
沒做基因檢測前,31歲的成都人熊祥旭已規劃好人生。去年12月,她的母親在輾轉多家醫院後,被確診為HD。
熊祥旭想努力多掙錢,為丈夫和孩子存一筆錢,再帶家人去西藏等地多旅遊幾趟。
「好像在列遺願清單。」熊祥旭輕聲說道,如果檢測結果顯示自己是HD的攜帶者,她會選擇在發病前結束自己的生命,不給家人帶來困擾。
成都華西醫院的化驗結果為否。
魯伯壎教授介紹,基因檢測技術簡單易行,可診斷病人子女是否為HD的攜帶者。1993年左右,基因檢測技術就開始在多地的三甲醫院施行。
但現實生活中,基於個人情感和經費原因,做基因檢測的患者非常少。
不知道死亡會不會降臨,以及何時降臨,是這些患者家庭最大的恐懼。他們小心翼翼地生活,卻難以擺脫命運的殘酷選擇。
誤診
即使擁有明顯的發病特徵,國內醫學界對亨廷頓舞蹈症仍然知之甚少。
熊祥旭的母親在被確診為HD時,她患病已有4年之久。從診斷為抑鬱症,到疑似帕金森病,她看過心理醫生,做過CT,核磁共振等檢測項目,最終通過基因檢測確診為HD。
魯伯壎教授稱,患者就醫時,一些醫生將之誤診為癲癇、抑鬱症等,導致患者缺乏對亨廷頓舞蹈症正確認識,加快身體衰退。
而放眼全球,因神經系統的功能性複雜,還沒有研究人員攻克該病在人體的發病機制。截至目前,全球範圍內始終沒出現任何可以治療甚至延緩病發的手段。
去年,中國首家致力於服務亨廷頓舞蹈症患者和家庭的「風信子關愛」公益組織成立,其負責人曹茜的母親,7年前被確診為亨廷頓舞蹈症,她的外婆和兩個姨媽,相繼去世。
她為亨廷頓舞蹈症做了一次調查,在接受調查問卷的103個人中,被確診為亨廷頓舞蹈症後,從未接受過任何治療的人高達37.25%。
目前,被訪者近期最迫切想接受的治療方式依次為:藥物治療33.33%,手術治療17.65%,康複評估15.69%。
在治療方面,Burgunder教授認為,現階段許多藥物可用於緩解HD運動或精神方面的症狀,但醫生需要根據每個患者本身的情況,保證藥物副作用與症狀改善之間保持良好的平衡。
非藥物治療的關鍵則是護理條件。專業的護理可以提高患者的生活質量,有助於患者延長壽命。魯伯壎教授解釋,HD患者抖動時每日消耗的卡路裡是正常人的3倍。但從研究的樣本來看,勞作和鍛鍊能延緩發病,所以對病人的悉心照顧顯得尤為重要。
遺體捐獻
和二兒子一樣,華顯珍將女兒的遺體捐獻,用眼角膜換回兩個人重見光明。
眼看著妻子身體每況愈下,崔建國也嘗試將她的遺體捐獻,這也是韓愛華最後的心願。
崔建國諮詢了首都醫科大學等北京三家遺體捐獻點,對方均表示,現階段遺體捐獻只用於臨床教學,專項的遺體研究需要立項申請經費,無法滿足要求。
魯伯壎教授認為,病人的腦組織樣品是珍貴的研究對象,需要建立一個腦庫專門存放這些死者的腦部。據他了解,只有臨床醫生才能申請這樣的立項,且必須經過倫理委員會的批准手續,最遲在病人去世後48小時完成取樣。
Burgunder教授指出,保存這些遺體「主要困難在於如何合理地準備材料(遺體),並保存他們用以研究。」他表示,在活體中收集生物標本(血液,尿液,甚至腦脊髓液)、疾病症狀的大量數據也需要收集。
作為歐洲亨廷頓舞蹈病網絡(EHDN)的主席,Burgunder教授一直在支持國內HD的臨床和科研進展。例如,比較中國和歐洲的疾病表現及其遺傳背景,參考中藥的經驗;推進合作化研究等。
烏雲背後是否還能顯現光芒的金邊,Burgunder教授持樂觀的態度。他表示,現在已有大量出版的研究結果關注於該病的發病機理以及臨床表現。目前,治療手段的潛在進展在於基因和蛋白的研究。在歐洲和北美地區,基於人體的研究正在進行,預計中國也將很快會出現。
曹茜在500人的病友群裡為患者解答疑問,華顯珍正愁著為考上大學的孫子攢學費。熊祥旭已經與父母約定過年一起來北京逛廟會。
崔建國唯一的休息時間,就是站在陽臺,對著五十多盆多肉植物發呆。偶爾澆點水,他們就能拼命存活,仿佛預示著,只要自己還幹得動,妻子就永遠不會離開一樣。
(記者趙蕾 實習生趙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