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莫尼諾空軍中央博物館,一架銀灰色的米亞-4「野牛」轟炸機靜靜臥在角落裡。這架經典戰機在漫長的服役生涯裡,先後被改造成運輸機、偵察機、反潛機……當國家戰略需要時,米亞-4曾背馱「氣罐」為交通不便的中部地區輸送天然氣,也承擔過「暴風雪」號太空梭的運輸任務。
相比大名鼎鼎的米亞-4,米亞西舍夫設計局創始人、米亞-4總設計師弗拉基米爾·米亞西舍夫一直隱匿在人們的視野之外。翻開1974年以前的《蘇聯大百科全書》,「M」字開頭的索引甚至找不到他的名字。
米亞西舍夫是蘇聯航空製造領域一位舉足輕重的設計師,擁有一段堪稱傳奇的人生:他一度淪為「階下囚」,卻在監獄裡領導了一個飛機設計團隊;他能「點石成金」,讓人們眼中的「失敗作品」重新煥發新生;他是重型轟炸機設計的先驅,參與設計了佩-2、米亞-4、圖-160等知名轟炸機……
在人們眼中,米亞西舍夫的設計理念極具科幻力。後人評價,正是他一次次看似不切實際的大膽創新,拓寬了蘇聯武器裝備製造的邊界,走出了蘇聯航空航天領域的新路徑。
從飛機設計師淪為「階下囚」,在「監獄設計局」成就一代名機
電影《史達林格勒保衛戰》中,有這樣一段經典畫面:德軍裝甲部隊氣勢洶洶地在空曠的平原上快速推進,佩-2轟炸機成功擺脫德軍航空兵的層層攔截,頃刻間,炸彈自佩-2傾瀉而下,德軍裝甲部隊被炸成一片火海。
二戰期間,佩-2作為蘇聯產量最大的轟炸機,它的一次次高光表現令世人讚嘆。然而,許多人都不知道,這款大名鼎鼎的戰機竟然是米亞西舍夫在監獄裡設計出來的。
1902年,米亞西舍夫出生在葉弗列莫夫市的一個商人家庭。他12歲那年,一戰爆發,飛機、坦克、遠程火炮等新式武器投入使用,戰爭形態發生重大變化。聽聞參戰歸來的老兵講述戰鬥經歷,少年時期的米亞西舍夫便在心中暗下決心:有朝一日,自己要投身武器製造事業,讓祖國變得更加強大。
20歲的米亞西舍夫,通過努力學習,考入莫斯科鮑曼高等技術學校。這是一所頂著諸多「光環」的名校,蘇聯「航空之父」茹科夫斯基在此擔任教授,蘇聯第一架直升機、第一個空氣動力學風洞在此誕生。學校堅實的技術底蘊、濃厚的科研氛圍,為米亞西舍夫日後從事飛機研究設計工作打下了良好基礎。
從鮑曼高等技術學校畢業後,米亞西舍夫選擇留校任職,開始了飛機設計工作。他思想活躍、敢於創新,很快得到圖波列夫、科羅廖夫等航空專家的注意。1936年,圖波列夫第一時間向他拋出橄欖枝,並親自辦理了米亞西舍夫的調動手續。
然而,好景不長。正當米亞西舍夫想要施展身手時,一場意想不到的政治風波突然爆發。150多名航空界專家被打入監獄,米亞西舍夫從飛機設計師淪為「階下囚」。
危機與轉機就像一對雙胞胎,總是相生相伴。在監獄裡,蘇聯軍方將專家們集中到莫斯科,並為他們創造了研究設計戰機的環境。有人稱,當時的「監獄設計局」與有些蘇聯科學院相比,學術氛圍更濃、「產出」更高。
機緣巧合,米亞西舍夫得以和圖波列夫、科羅廖夫、佩特裡亞科夫等航空界的「大咖」朝夕相處。他倍加珍惜來之不易的機遇,抓住點滴時間與眾多「大咖」交流探討、拜師取經。
儘管身陷囹圄,但面對緊張複雜的戰爭形勢,米亞西舍夫和其他科學家依然心繫祖國安危。1938年,米亞西舍夫在獄中開展了代號「101」的遠程高空轟炸機設計項目。得到軍方支持後,米亞西舍夫團隊很快研製出快速遠程高空轟炸機。該機飛行時速達620公裡,航程4000公裡,升限11500米,性能參數在同類產品中遙遙領先。由於種種原因,該機並未批量生產,米亞西舍夫的技術實力卻因此得到軍方的高度認可。
隨著戰爭局勢轉變,軍方迫切需要一款能夠突破德軍防空系統的輕型轟炸機。不久後,米亞西舍夫被選調到佩特裡亞科夫的設計團隊中,參與戰機的研發工作。佩特裡亞科夫和米亞西舍夫根據前線飛行員的反饋需求,僅用一個半月的時間就對測試樣機進行了改造,完成了佩-2的設計工作。這是一款雙發雙座高空轟炸機,載彈量3000公斤,最大飛行時速達到550公裡。不僅如此,他們考慮了戰機俯衝轟炸的需求,在機翼上加裝了專門的俯衝減速板並加固了機身結構,讓佩-2能夠完成各種大角度俯衝動作。
佩-2投入實戰,在蘇聯航空兵部隊取得了良好反響,飛行員稱它是「佩什卡」,寓意「晨光」。空軍英雄飛行員普爾賓也給予高度評價:「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俯衝『殺手』。」
憑藉這款經典戰機,米亞西舍夫在蘇聯航空界嶄露頭角。
積極的心態和不滅的鬥志,是他研製米亞-4的內生動力
1954年5月1日,莫斯科紅場碧空如洗。在米格-17戰鬥機護航下,翼展長達50米的米亞-4轟炸機排成雁陣隊形呼嘯而來。這是米亞-4轟炸機首次亮相,蘇聯民眾群情振奮,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發動機的轟鳴聲瞬間淹沒了整個紅場。
出獄後,米亞西舍夫繼續從事重型戰略轟炸機的研製任務。然而,命運總是愛捉弄人。1944年,美軍B-29轟炸機轟炸日本後迫降蘇聯。得到這份意外的「大禮」,蘇聯軍方決定:轟炸機的發展關鍵在於仿製B-29而非研製新機型。米亞西舍夫的項目被迫中斷。
在新型飛機研製任務陷入僵局之時,機遇卻悄然而至。1949年,史達林下令製造一種可飛抵美國的遠程戰略轟炸機。問題很快擺在他們眼前:如果依靠常規動力,這一想法不可能實現,研發新型噴氣式轟炸機迫在眉睫。
在軍方眼中,圖波列夫設計局能擔此大任。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圖波列夫拒絕了軍方的請求。此時,米亞西舍夫主動站了出來,受領了這一研製任務。
其實,米亞西舍夫的選擇並非一時衝動。早在「監獄設計局」裡,米亞西舍夫就萌生了研製遠程戰略轟炸機的想法。在協助佩特裡亞科夫設計並改進佩-2輕型轟炸機時,米亞西舍夫一度想直接在佩-2上安裝噴氣式發動機,由於改進過於複雜而被迫中途停止。
在留校任職期間,米亞西舍夫遇到了對飛機氣動布局有著深入研究的設計師納扎羅夫。兩人一拍即合,繼續從事遠程噴氣式轟炸機的設計工作,並積累了大量的經驗。
得到軍方許可後,1500多名工程設計人員在米亞西舍夫帶領下緊鑼密鼓地開展攻堅戰。1951年2月,米亞西舍夫提交了第一份戰略轟炸機方案。根據他的設想,這款遠程轟炸機翼展50米,採用後掠上單翼常規布局,最大起飛重量160噸,載彈量12噸,理論飛行距離8000公裡,性能接近美軍的B-52轟炸機。
當設計方案呈到史達林案前,史達林非常滿意,並告訴軍方領導:「相信米亞西舍夫同志!」
米亞西舍夫沒有辜負這份信任。1953年1月20日,莫斯科河沿岸,人山人海,試飛員費奧多爾·奧帕德奇耶駕駛著米亞-4原型機順利完成了10分鐘的空中飛行動作。現場觀眾無不振奮高呼,共同見證了蘇聯航空史的重要時刻。
4年後,米亞-4正式服役。在隨後的蘇聯空軍重大任務中,經常看到米亞-4的身影。
「能真正救贖自己的,不是流淌的時間,也不是他人的幫助,而是自我良好的心態和不滅的鬥志。」在米亞-4研發道路上,米亞西舍夫遭遇諸多挫折與磨難,為之奮鬥的事業被多次按下「暫停鍵」。然而,即使身處逆境,米亞西舍夫也不曾放棄理想,而是咬牙堅持,誓要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守得雲開見月明,米亞-4應運而生,米亞西舍夫也因此獲得了蘇聯最高榮譽——列寧勳章。
看似不切實際的設想,拓展了飛機研發的新路
「米亞西舍夫是善於創造新事物的天才。」蘇聯時期,著名的飛機設計師巴維爾·車賓發現米亞西舍夫是飛機設計領域的一個「怪才」,並給予他很高的評價。
早在圖波列夫設計局擔任設計員時,米亞西舍夫就經常提出一些思維超前的方案。當時,特勃-3和安特-20都是圖波列夫領導設計的大型飛機。米亞西舍夫在仔細研究機體構造後,提出在機身和機翼結構中使用一種新型鉻鎳薄壁管,以提升戰機的飛行控制性能。對此,大部分人表示反對,認為飛機已經定型生產,結構材料和製造工藝完全符合標準,沒有必要再做改進。聽完米亞西舍夫陳述,圖波列夫欣然採納了他的建議,並鼓勵大家:「有什麼想法要大膽說出來,不要怕!」
米亞西舍夫是一名優秀的飛機設計師,但很少人知道他在航天領域也頗有建樹。早在上世紀50年代初,米亞西舍夫就對他的老上司克爾德什院士提出,他已經設計了一款飛行速度快、航程遠、能夠攜帶核武器的新型飛行器,希望克爾德什向上級提出申請研製項目。
這款代號「40計劃」的無人駕駛太空飛行器,採用雙機火箭發射航天系統,飛行距離可達2500公裡,時速超過3200公裡,採用了垂直發射並像飛機一樣著陸。儘管設計太過超前、實現技術難度大,飛行器的研製計劃被一度擱置,但米亞西舍夫的諸多設計理念,卻在蘇聯1988年發射的第一艘太空梭「暴風雪」號上得到了延續。巧合的是,馱運「暴風雪」號飛向太空的,正是以米亞-4轟炸機為基礎改裝的VM-T大型運輸機。
在米亞西舍夫職業生涯中,還有一項曾可能改變世界航天技術發展的項目。1974年,米亞西舍夫在研製空天飛機時,破天荒地提出一個全新觀點:能否使用核反應堆發動機作為空天飛機的推進裝置,提升空天飛機的發射效率?
在他的構想中,500噸級的空天飛機帶有閉合循環發動機,以液氫作為反應堆的載熱劑向10臺推力25噸的核動力渦噴發動機傳熱。在50公裡高度上,達到16馬赫以上的飛行速度後,空天飛機再啟動推力320噸的核火箭發動機。按照他的設想,空天飛機最遠能夠抵達近月軌道,可以在大氣層和太空軌道之間來回機動。方案面世後,當時的蘇聯科學院院士亞歷山大·羅夫感嘆:「如果符合項目要求的核動力發動機樣機能在10年造出,批量生產的10架核動力空天飛機將滿足蘇聯數十年內太空運輸的需求。」
然而,歷史沒有「如果」可言。1978年,米亞西舍夫在莫斯科病逝,核動力空天飛機項目因失去了「主心骨」而夭折。但米亞西舍夫所提出的創想,仍是當今航空航天界聚力攻關的方向。
「一片樹林裡分出兩條路,我選擇了行人稀少的那條路,因此走出了迥異的旅途。」在他人眼中,米亞西舍夫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怪才」,總是提出看似不切實際的設想。然而,正是米亞西舍夫這種敢為人先的創新膽識,才不斷拓展了飛機研發的新路,在世界航空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來源:解放軍報 作者:賀海珺 劉洋 本報特約通訊員 曾梓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