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4月8日,武漢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措施。從1月23日「封城」到4月8日「解封」這76天之間,在武漢的人們在12時辰的不同生存狀態,構成了這段武漢抗疫史的歷史切片。
子時,即該日23時至次日1時,又稱「夜半」或「未央」,是今明兩天的臨界點。子時,意為孕育。
4月7日晚23時許,楊曉晨和隊友整裝列隊,準備撤卡,目送第一批離漢車主駛出龔家嶺收費站。本文圖均來自澎湃新聞記者 趙思維
隨著放行令下達,4月8日零點,楊曉晨和隊友撤掉了執勤卡口的交通管制標牌和防護水馬,整裝列隊站在道路兩側,目送第一批排隊出城的車輛駛離。
「解封」對楊曉晨來說,不僅僅是解除離漢通道管控,更是他懷念的平常生活逐步重啟。從「封城」後勸返第一輛車回城,到撤掉卡點後目送第一批車駛離武漢,他和隊友們等了76天。
1月23日,武漢「封城」。楊曉晨所在的漢警快騎中隊40人接令管控武鄂高速龔家嶺收費站,管控著這個通向鄂州、黃岡、黃石三地和江西、安徽等省的交通要塞。
工作中,勸返不符合規定的社會車輛、核查放行合規的醫療救治和物資保障車輛,在「不漏一人一車」的要求下,他和隊友們「四班三運轉」,24小時值守於此。
楊曉晨在龔家嶺收費站工作,核查欲離漢車主資格。
吊來不到20平米的活動板房當做休息室和物資儲備間;木桿綁上應急燈,接上附近居民家的電就有了光亮;雨雪天工作手機受潮就用「手機插在米堆」的土辦法嘗試;愛心車主放下口罩和方便食品緩解了物資短缺的困境;放行的醫護轉增玫瑰花囑咐他們保持好心態......
執勤的76天,楊曉晨「委屈和感動常在」,既有車主不理解工作的謾罵,也有愛心人士的鼓勵支持。
「守一道門,護一座城。」見過了1月的嚴寒風雪,他們等來了4月的春暖花開。
管控後的勸返
劉琳是在1月23日上午10點10分在武鄂高速龔家嶺收費站被「勸返」的。
1月23日凌晨,武漢宣布10時起離漢通道關閉、公共運輸停運。這個千萬人口的特大城市進入「封城」狀態。
清晨醒來看到消息後,劉琳簡單收拾了下便駕車駛向出城最近的龔家嶺收費站,這裡可直接通向她的老家鄂州。緊趕慢趕,10時10分許,她到達收費站。
「前面排隊出城的車排成長龍,大家都來晚了,很多司機下車和警察溝通。」她也試圖與執勤民警溝通,但無功而返,只能掉頭返回。
「勸返」劉琳的是輔警楊曉晨所在的武漢東湖風景區交通大隊漢警快騎中隊。
每一輛有資格離漢的物資保障車輛駛離,漢警快騎中隊隊員均敬禮目送車輛駛離。
1月23日,楊曉晨所在的中隊接令管控龔家嶺收費站。龔家嶺收費站是武漢通向鄂州、黃岡、黃石三地和江西、安徽等省的交通要塞。距離城區近,出入車流較大。管控好這個重要的離漢通道,楊曉晨和隊友感到身上的擔子很重,責任重大。「內防擴散,我們不能讓其他地方的人承擔風險。」楊曉晨說。
當時雖明知不能離漢,但很多車主還是會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到收費站觀望、溝通,他和隊友只能「挨個勸返」。一輛輛車在收費站卡口外排起了長隊,焦急的車主下車圍著他們嚷著要離開。有的車主害怕,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有的車主抱著孩子露出祈求的神色。
通告面前,大家都明白離漢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面對突如起來的疫情,惶恐的情緒衝擊著理性的思考,很多市民將不滿撒在執勤隊員身上。
楊曉晨和隊友向車主逐個解釋,把武漢市的通告一遍遍重複。「遇到明事理的車主會支持工作掉頭離開,但有些人著急就罵人。」楊曉晨還記得,當時有一位年齡較大的車主用武漢話指著他們的鼻子張口就罵,罵完一個隊員轉身就罵另一位隊員。
「我們還有其他車主要解釋,只能裝作沒聽到。」楊曉晨坦言,他們其實很能理解車主的心情,大家都想離開武漢,「說不怕是假話」。但是「內防擴散」的要求擺在前,他們只能用鐵的紀律來維持秩序。
當天的「勸返」工作從10點開始一直持續到很晚,等楊曉晨和隊友換完班,感覺「嗓子都快冒煙了。」他覺得,那一天他幾乎把一年的話都說了。
楊曉晨用工作手機核查車主信息。
封城時期
隨著「封城」日子推移,需要「勸返」的車輛逐漸減少,緊接著楊曉晨和隊友面臨核查疫情期間各類「特殊車輛」通行。
武漢宣布「封城」後,整個城市在「防控」和「保供」兩方面著力。作為重要通道,龔家嶺收費站每天會有各類醫療救護車輛和援漢物資運輸車輛通行。楊曉晨他們的任務就是核查,做到「不漏一人一車且快速放行」。
漢警鐵騎中隊40名隊員含38名輔警、2名民警,大家「四班三運轉」,每個班8個小時多的工作時長,輪替休息。每班平均8至10人,白天車流多,值班人數也就相對較多。
車停下後,兩個人搭檔,一個隊員和司機核查身份和通行證件,另一個人拍車牌上傳至「警務通」比對信息。「警務通」上有該車輛進城時錄入的隨車人數、進城時間、聯繫電話、進城目的、車主個人資料等基礎信息。有了這些信息,再加上現場檢查通車內有無夾帶他人。一套流程下來平均1分30秒可查完一輛車。
漢警快騎中隊隊員分工核查欲離漢車主信息 。
收費站當時並沒有可提供休息的地方,照明也是問題。「總不能讓隊員雨雪天就在室外一直待著。」在此情況下,交通大隊負責人劉鈺琨和隊員們想辦法協調了個不到20平米的活動板房,再擺些凳子和一張辦公桌,一個兼具休息室和物資儲備間雙重屬性的空間得以形成。找到一根長木桿,綁上應急照明燈,接上從收費站旁居民家引來的電,電的問題也解決了。
執勤時,遇到雨雪天經常會讓隊員們感到「頭疼」。因為要通過工作手機拍照錄入信息比對,遇到雨雪天,屏幕上免不了沾上雨水和雪片,屏幕很快就會看不清。「在屏幕點劃不方便,也容易受潮,手機卡鈍。」劉鈺琨解釋,為此,他們想出了很多「土辦法」。
剛開始,他們發現手機受潮後就用吹風機對著充電口衝,但吹一段時間後手機主板就出了問題。後來,看到網友推薦把「手機插在米堆中吸潮」的辦法,他們便找來大米,效仿將手機豎著插入米堆中,然後再用吹風機稍微吹一會。
實踐證明這個方法挺管用,米堆和吹風機就一直放在休息室備用。
「感動往往是相互的」
在工作中,楊曉晨和隊友往往能收穫「感動」,執勤的這段時間大家眼眶紅了多次。
他說,早期需要出城的車輛中,從周邊兄弟城市甚至更遠省份馳援,運輸各類愛心物資的貨車居多,很多司機都是「長途作戰」,帶著不同口音的普通話和他們交流。除此,還有一些運送非新冠肺炎患者和醫療用品的救護車輛,以及帶有防疫指揮部通行證的公務車輛需要核驗放行。
每一輛馳援武漢的物資車輛核查後放行時,楊曉晨和隊員都會立正敬禮,目視這些車輛駛離收費站,表達敬意。「作為執勤點工作人員,更作為武漢人,應該感謝這些外地同胞。」楊曉晨說。
「感動往往是相互的。」採訪中,劉鈺琨多次提到這句話。
他至今記得,在1月底2月初,武漢疫情防控較艱難的時候,有一些私家車主會載上滿滿一車口罩、防護服、手套、消毒水等急缺的醫療用品自發送到武漢。其中有一位車主從福建開了6個多小時的車到武漢送物資,車主見他們隊員缺口罩,就放下一堆口罩給他們用,道一聲「辛苦了」。
有些車主見他們來不及吃飯,就從車上放下方便麵、飲用水、水果給他們,至今休息室還留有未吃完的方便麵和草莓。還有一次,從收費站出城後返城的武漢某綜合醫院醫護人員將愛心人士贈予他們的「藍色妖姬」玫瑰花轉贈給他們,囑咐心情要像玫瑰花一樣綻放。「你們也辛苦了,這是場持久戰,需要各行各業同舟共濟。」醫護的一番話讓劉鈺錕哭紅了眼。
3月底,疫情防控形勢積極向好,武漢主戰場疫情傳播基本阻斷,推進復工復產成為新要求。一些急切需要復工的車主在有接收證明、核酸檢測陰性報告、「健康綠碼」的情況下,也可出城,楊曉晨和隊友便開始核查此類車輛。
「既要嚴格也要講究效率」,隊員倪志經常會和楊曉晨在一個班組搭檔。他介紹,一方面要做到仔細認真,另一方面也要用最快的速度核驗車輛,儘量不出現車輛排長隊的情況。
從剛開始每天幾百輛到上千輛,楊曉晨和隊友們的工作量陡然增加。遇到缺資料,不符合出城條件的車主,他們只能和車主重複出城應具備的條件。一兩遍下來對方仍不能理解,他們只能讓車主把車停在路邊,給其他車讓開道,繼續解釋,直到對方調頭離去。
「有些人著急要出去,但又不符合條件,就會罵人。」楊曉晨覺得這段時間,自己和隊友都磨平了性子,「沒精力和他們爭吵」,他無奈地說。
4月7日晚23時許,楊曉晨和隊友整裝列隊,準備撤卡,目送第一批離漢車主駛出龔家嶺收費站。
「看著第一輛車駛離」
4月7日23時許,楊曉晨和隊友值最後一個班,不到一個小時後,這個卡口將正式撤掉,收費站等待排隊出城的車輛已單行道綿延數公裡。劉鈺琨、楊曉晨、倪志等人邊在現場指揮車輛靠邊行駛,邊等待4月8日零時到來,等待第一輛車從收費站駛離。
4月7日晚23時許,已在龔家嶺收費站排隊第一批等待出城的車主,現場已排起上百輛車,綿延數公裡。
車主餘師傅告訴澎湃新聞,他7日晚上8點半就到收費站排隊,因為疫情的原因自己和同事都被迫待在武漢,雖然家在不遠處的長沙,但那種有家不能回的感覺第一次經歷「挺不是滋味」,對家人的思念擋不住。
熊輝(化名)也是當晚排隊出城比較靠前的車主,除了捎帶上老鄉,後座和後備箱塞滿了各種行李包裹。在武漢做餐飲生意的他,因為疫情緣故頭一次沒有回江西九江老家過年,在3月底看到武漢4月8日「解封」的消息後,他便早早盤算著要帶什麼東西給父母,「很想他們」。
終於,指針指向8日零點。排隊已久、等待出城的車輛從收費站幾個道口緩緩駛出。不多會,抬眼望去,行駛在收費站外路上的車輛尾燈已連成一條紅線。劉鈺琨、楊曉晨、倪志所在的漢警鐵騎中隊24名隊員整裝列隊,站在道路兩側,目送車主從他們執勤76天的龔家嶺收費站離漢。
「解封撤卡」,也意味著楊曉晨和隊員們可以回家看看家人。由於每次要和車主近距離交談,隊裡考慮到可能存在的風險,便讓隊員住在一起,統一隔離。76天,隊員都沒有回家,往返於收費站和住宿點之間。
雖然從收費站開車回家不到10分鐘路程,楊曉晨也只能通過微信視頻和電話的形式緩解對家人的思念。
楊曉晨是武漢人,雙親和妻子都在武漢生活。疫情出現後,楊曉晨在收費站執勤,妻子是社區網格員,兩人始終沒有回過家,孩子交由老人照管。
以前能經常見到下班回家的父親,突然許久未見,孩子問楊曉晨「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回家」。楊曉晨不想騙孩子,但又擔心他們知道自己的工作後會忍不住哭,便告訴他們「爸爸去幫叔叔阿姨打跑『髒東西』去了,很快就會回來。」每一次孩子問他「什麼時候能回家」,他只能回答「快了快了,在家要好好聽話。」
執勤期間,楊曉晨的爺爺2月5日突然中風,4天後去世。爺爺去世時,楊曉晨正在工作,接完家裡電話後「眼裡唰地掉了下來」,他害怕隊友看到,趕緊跑到一邊偷偷抹眼淚平復心情。
4月8日零點到來,楊曉晨和隊友撤掉了執勤卡口的交通管制標牌和圍欄,目送第一批排隊出城的車輛駛離。
對楊曉晨來說,「解封撤卡」意味著這段特殊時期的工作告一段落,也意味著他懷念的平常生活也逐步得以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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