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春,一個巨大的箱子被送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它自2000多公裡外的廣州象崗山而來,裡面裝著散亂的2291塊玉片。
1988年,在「西漢南越王墓博物館」(當時館名)正式開館那天,人們看到一件被紅色絲線連綴得整整齊齊、置於碩大玻璃櫃中的奪目展品,那就是歷經數載遠行而重歸嶺南的中國第一件、也是迄今唯一一件絲縷玉衣——南越王趙眜玉衣。在文物專家精巧的手中,2291塊玉片一點點復原成它們深藏地下之初的舊貌,也隱約勾勒出一個遠去王國的剪影。
與架空小說中的「尋寶」不同,「考古」是一門講究整體觀和系統性的藝術。一件件零散的「珍寶」總有缺憾。只有把發掘現場所見的一切,包括遺物、遺蹟乃至環境等放到一個大筐子中研究,才能逼近「真相」。絲縷玉衣與每一件今天我們在南越王博物館中看到的文物一道,各安其位,組合一體,無聲講述著傳統與傳承、中原與邊疆、漢風與越韻、禮法與生活的種種故事。
文物檔案
文物:南越王趙眜絲縷玉衣
年代:西漢
數據:1983年於廣州象崗山發現,全衣共2291塊玉片
南越王的絲縷玉衣是我國迄今所見年代最早的一套形制完備的玉衣;墓主人、第二代南越國國王趙眜下葬的年代比大名鼎鼎的中山靖王劉勝還早15年左右;這件玉衣出土在漢帝國最為邊遠的嶺南地區……這一切,都讓它熠熠生輝。
發現
一個驚天發現 一地散亂玉片
作為20世紀中國考古事件中最令人震驚的收穫之一,1983年趙眜墓的發現純屬偶然。30年來,那個星鬥垂空的晴朗夜晚、那個溜竿而下的精瘦青年、那些塵封千年的曠世珍寶……愈傳愈玄。
這件玉衣發現於趙眜墓主室棺內,套在墓主屍骨上。《西漢南越王墓發掘初步報告》中寫道:「玉衣系絲縷編綴和粘貼組合而成。頭部、手部、足部用絲縷編綴,玉片四角穿孔,琢磨光潔。其他部位系粘貼玉片於麻布片上,再以素絹覆蓋,玉片磨製稍差,穿孔。黏合劑呈朱紅色……玉衣面罩上有金箔片八枚, 似綴於絹帛上,用以覆面。」除玉衣外,頭罩上方依次平放金鉤玉飾、獸首銜璧玉飾和透雕玉飾;玉衣兩側放置圓形透雕玉飾、玉璜和雙環形玉飾多種,從肩頭到足端, 大體上作等距離陳放;腰間兩側佩帶十把鐵劍;胸前戴玉佩飾品和金、銀、玉、銅、玻璃等質料製作的珠串;玉衣上下鋪蓋十餘件大玉璧。
以往發現的玉衣,均為「金縷」「銀縷」或「銅縷」,「絲縷」是個全新品種。可是它被發現時已被墓頂塌墜的石塊壓扁,加之絲線易朽,眾多散亂的玉片、玉器互相疊壓,稍動一片,就會搞亂整套玉衣,影響復原。一眾年輕考古隊員見此情形,高興之餘卻又束手無策。
著名考古學者夏鼐先生等親赴工地,制定了完整取回、室內清理的工作方案,商定將玉衣、鎧甲等運至北京,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內清理、修復。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的白榮金先生是一位能工巧匠,參加了滿城漢墓和馬王堆漢墓的發掘,還親自參與了遐邇聞名的滿城金鏤玉衣的修復。這次他又要大顯身手了。
由於墓室地面為凹凸不平的巖基, 貼近地面的木板和棺底又已腐朽,要保持原狀將玉衣完整取出相當困難,在滿城漢墓揭取金縷玉衣的辦法在這裡用不上。於是考古工作者們採取了用竹籤插取套裝的方法:先將玉衣周圍清理乾淨,用紙襯墊,在玉衣上分段打一層薄石膏加以固定;接下來用長竹籤密排插入玉衣,竹籤下用薄木板及鋁合金板承託。用木框套住玉衣,框內用鋸末填實,釘上蓋板:再用木板條抄底間隔插入,並與頂蓋固定,形成框箱;將箱翻轉,整理背面,墊平釘底;最後將箱體翻正, 使玉衣正面向上,然後起運。
玉衣等運到北京後,僅前期的清理,就花了半年時間。京穗兩地的冼錦祥、李衛華、白榮金、王影伊四位專家對之進行了仔細修復。幾位專家事後回憶,工作難點在於玉衣片相互之間具體位置的確定。玉衣片嚴重散亂,當初設計製作時又不夠規範,有些似乎是隨手拼湊上去的。比如頭套、左右手套和兩鞋之上的玉衣片,並不是完全按左右兩邊對稱加工而成。因而在復原過程中,就不能簡單地依玉衣片的對應關係去復原。有些局部結構複雜,出土時玉衣片重疊交錯,原來的外觀輪廓已難以辨認。屬於頭、手、腳三個部位的玉衣片,當初是依所在部位的形態需要裁製而成,片形變化多,相似相近者也不少,但其特定的位置並不能互相替換。專家們先用紙板製作的玉衣片模擬復原。經過反覆修改,頻繁調整,才最後確立復原方案。
謎團
一件傳世至寶 一串難解之謎
伴隨玉衣的發現,人們開始思考。
首先,它用的是什麼玉料?
南越王玉衣質料普通,玉片顏色較雜,有些為略透明的青綠色,多數玉片不透明,以黃褐、黃白色為主調,間有青色斑塊;個別玉衣片呈灰黃或紅褐色,質地柔軟,已經分解成為碎塊或剝蝕為粉末狀,說明屬於一般石料。初步發現部分玉可能是韶關曲江玉,部分是中原的玉。
第二,它的製作與加工情況如何?
這套玉衣頭、手、腳三部分與軀幹部分玉片之間的加工及組合方式有明顯差別:前者玉片厚薄較均勻,加工細緻,周邊大多抹稜,表面拋光,邊角上鑽孔,通過這些孔眼用絲線連綴,背後以絲絹貼襯;後者玉片用了不少殘飾件、下腳料,厚薄不均,多數是大小不一的矩形,周邊也不整齊,片上無孔,組合方法為正面以絲帶縱橫和斜向交叉地粘聯,背後用麻布貼襯,給人「東拼西湊」的感覺。
吳凌雲說,趙眜去世時大約43歲,可能身後事還沒準備充分,玉衣因而倉促完成的。另一方面,或許也說明南越國的玉料儲備並不充足。此外,從禮制上講,玉衣與玉璧、玉璜等禮器的地位還是不能等同的。
白榮金等專家指出,玉片鑽孔剖面呈圓錐形,應當是用杆鑽加工而成。從一些未鑽透的廢孔及一般鑽孔上的現象分析, 鑽孔都是從背面開始, 待鑽透時, 再從正面輕輕鑽磨, 將正面孔上的銳稜磨掉。可以減少聯綴絲的磨損。
第三,它是在哪裡做的?
三種可能。一、全部在西漢都城長安製作, 賜南越王作殮服;二、分別在長安和番禺製作,在番禺組裝完成;三、全部在南越國都城番禺加工製作。綜合各方面情況來看,第三種可能性最大。
第四,墓主人的身形如何?
從玉衣的整體尺寸並結合人骨痕跡來推算, 墓主人的身高應在170釐米左右。從兩袖下口尺寸分析, 墓主人體型較瘦。上衣衣身寬大, 或與玉衣內人體上需要放置較多的玉璧有關。
一項複雜制度 一位獨特成員
吳凌雲說,衣服和禮制、禮儀密切相關。目前全國發現的玉衣有十幾件,趙眜玉衣是嶺南地區首次發現的玉衣,反映了當時中央禮制已經完完整整傳到嶺南地區,說明漢帝國在思想、政治、軍事等諸方面,實現了對南疆的有效控制。通過玉衣,可以說本地區已經完全接受了中原禮制文化的觀念和基本規則。它也是我國目前發現唯一一件形制完備的絲縷玉衣,為玉衣增添了一個新的品種,意義非常大。至於具體的絲線品種,由於已經全部碳化,只留痕跡,無法識別。
吳凌雲說,雲南的滇王墓裡出土了玉衣片,可惜滇王墓被盜,根據遺蹟推測,也是絲縷玉衣。這是否說明漢代玉衣在一般認為的「金縷」「銀縷」「銅縷」之下,還有一個「絲縷」等級?「金縷」「銀縷」「銅縷」都是漢同姓諸侯王墓中出土,那「絲縷」會不會是異姓諸侯王的一種配置?過去都認為玉衣是本地製造的,但也可能是中央賜給諸侯王作殮服的。
從新石器時代開始,玉器就被賦予了禮制方面的屬性。吳凌雲說,玉衣的雛形可以追溯到商周時期,當時有玉覆面,還將玉器縫綴於衣服上,可視作玉衣的早期形制。晉侯墓地、虢國墓地都有相關發現。但是將遺體整個包裹起來的玉衣漢代才出現。漢末三國時期,魏文帝曹丕下旨廢掉了玉衣葬制,自此,玉衣的陪葬形式在制度的層面上終結。
漢代對玉衣的控制還是比較嚴格的。海昏侯劉賀曾是諸侯王,之後稱帝,當了28天皇帝,再後來被貶為侯。但他的墓中沒有出玉衣,只是在身下墊個玻璃的蓆子。玻璃屬於假玉,比真玉低一等。這當中很可能就有制度的因素,當然也可能有政治的影響。
另一方面,漢代玉衣使用很多時候又顯得沒那麼嚴格,如考古發現不少諸侯王玉衣用黃金作編綴物。這或許說明,玉衣的制度層面和使用層面之間,存在相當大的彈性。
歷經三年修復絲縷玉衣
頭套:總體如頭形,有鼻無耳。寬21釐米、通長33釐米。由頭罩、面罩兩部分扣合在一起,合計用玉石265片。除頭罩頂心為一璧形圓件外,其餘部位由梯形、三角形、近方形、長方形和五邊形等玉石片組成。組合方法是通過片上孔眼,以絲線綴聯,再在背面用絲絹貼襯加固。面罩鼻部隆起較為寫實,但無鼻孔。眉眼處無明顯象徵。口部玉片在口唇合縫處冊成殘邊,以示透氣。
上衣:衣身形如對襟式坎肩。身長72釐米、胸圍120釐米。玉片合計537片。下段兩側留有開口, 如衣服下擺的「開氣」。
袖套:通長70釐米,左袖用玉石215片,右袖209片。
褲筒:左右兩個互不相連,通長61釐米。玉石片以長方形為主, 間雜以近方、圓和不規則形,排列不很整齊。左褲筒用玉石226片,右褲筒用玉石388片。
鞋:與足形狀相近, 其結構分為底板、前端面、左右鞋幫和後跟, 鞋口前高后低, 便於穿入。長29.5釐米、寬10.5釐米、高12釐米。左鞋108片, 右鞋109片。上面均穿孔,以絲線連綴, 內面襯貼絲絹加固。
紅線:在碎片中發現玉衣原先是使用紅色的絲織物進行連接,因此復原也使用紅色絲線。
手套:結構如手形, 由手背、掌心及五指組成,拇指直伸,其餘四指彎曲作握拳狀,總寬14釐米、長16釐米、厚9釐米。左手用玉石113片, 右手用玉石121片。玉石片之間通過邊角上的孔眼以聯線連綴, 內面以絲絹貼襯加固。
文/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卜松竹 圖/西漢南越王博物館提供 統籌/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王曉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