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故事裡充斥著蓬勃洶湧的情愛故事,是一件再常見不過的事情。情愛是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所帶來的熱情、衝動、喜悅和悲苦,打碎生活的通常規則,重建新的情緒和秩序。然而小說《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卻獨到地把情愛放置於豐富的希臘哲學文化當中。情慾的偏好、衝動與吸引,其背後充滿了思辨暗示,勾畫了人類性別和親密關係的過去和未來。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小說的主人公艾裡奧一家是生活在義大利的猶太人,父母都是人文學者。這年夏天,家裡要接待一位來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教授奧利弗。在社會的一般印象裡,「哲學教授」這一身份仿佛有著嚴肅認真、不苟言笑的刻板面孔——代表著父權、智識、秩序、理性。然而奧利弗卻與刻板面孔恰恰相反,是一個活潑開朗的萬人迷。他強健的身體、有點自大的性格、淵博的知識、時而幽默時而冷酷,迅速吸引了小鎮上姑娘們的目光。不僅有17歲的鄰家女孩齊亞拉自願為他寬衣解帶,更有「一連串迷戀、熱戀、迷你戀、一夜戀、不羈戀,天曉得是什麼戀」。他無拘無束地釋放情愛,而少年艾裡奧更毫無懸念地被他吸引、為他著迷。
在盧卡·瓜達格尼諾執導的同名電影中,一些背景未能充分表現。諸如,奧利弗的專業領域是「前蘇格拉底哲學」,日常活動包含諸如「思考海德格爾對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詮釋」,「聊赫拉克利特的斷簡殘篇」,以及探討某個日常詞彙的希臘語和拉丁語淵源。艾裡奧最初對他欲迎還拒——害怕自己被奧利弗討厭,更害怕自己喜歡的傾向太過明顯。小說中大段的心理描寫,用「火」和「意亂情迷」來比喻艾裡奧心中難以抑制的感情。
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劇照
奧利弗的「赫拉克利特」,與艾裡奧心中的「火」,二者是遙相呼應的。在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哲學裡,「火」是生生不息的世界本源,一切秩序和邏輯的背後是如火焰般的流動和湧現。在海德格爾的哲學解讀裡,蘇格拉底錯誤地把「存在」看作是孤立的靜觀的對象,用靜止的理念遮蔽了生生不息的「存在」本身;因而應當「無蔽」,從而讓流動的「存在」充分展開。奧利弗和艾裡奧,在精神深處都是海德格爾和赫拉克利特的信奉者:他們拒斥「遮蔽」,擁抱流動湧現的感情本身,超越了任何常規固定的「愛情」或「性別身份」的定義。
這種哲學精神的高潮集中在小說第三部分對「聖克雷芒症候群」的討論裡。艾裡奧和奧利弗前往羅馬參加一個書友會活動,遇到了一位在泰國旅行過的詩人。他的詩《聖克雷芒症候群》被艾裡奧所欣賞——小說中詩人是這樣解讀「聖克雷芒」的:
「今日,聖克雷芒教堂就建立在過去受迫害基督徒的避難所上。羅馬執政官克雷芒的寓所在尼祿統治期間焚毀。廢墟旁,一個巨大、洞穴般的拱頂地下室裡,羅馬人蓋了一座地下異教徒神殿來供奉早晨之神、世界之光密特拉,而在密特拉的神殿上,早期的基督徒又蓋了另一座教堂,來供奉另一位克雷芒,也就是教宗聖克雷芒——這不是巧合,還要再進一步發掘。教宗聖克雷芒的教堂上,又蓋了另一座教堂,連這座教堂也焚毀後,當今的聖克雷芒教堂就立在同一個地點。再挖掘下去沒完沒了。」
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劇照
「聖克雷芒」在常規的世俗眼光裡無非是一個位於羅馬的天主教教堂,被理解為人們熟知的那些教義和儀軌。然而這些固定的認知恰恰遮蔽了「聖克雷芒」的完整身份,遮蔽了赫拉克利特意義上的「火」,以及海德格爾的「存在」。若拋開孤立的靜觀對象,從流動湧現的本質入手,則會發現今日作為天主教堂的「聖克雷芒」只不過是其完整譜系的一個分支。在歷史的長河中,該建築的地基生生不息地獲得各種不同的身份和存在方式:它可以是基督教建築、猶太教建築或者密特拉神殿——即便在固定的理念內容上截然相反,也不會損害到它自身的完整性。
「聖克雷芒症候群」這一概念就這樣被作者發明,它倡導一種對人之身份的「無蔽」理解—— 「像潛意識、像愛、像記憶、像時間本身像我們每一個個體,教堂是蓋在後來修復的廢墟上的,沒有底,沒有最初,沒有最後,只有一堵堵牆、秘密通道環環相扣的房間,那兒除了有基督徒的地下墓穴,還包括猶太人的地下墓穴。」
艾裡奧和奧利弗的情愛也是如此。完整的人不容靜止的「取向」來定義——在生生不息的情慾之火中,愛的對象可以是任何性別和身份的人。這個世界上不需要有同性戀、異性戀抑或「雙性戀」的限定,只有「此時此地,我喜歡這個人」。安德烈·艾席蒙在小說中加入諸多哲學背景,甚至將奧利弗設計為專研前蘇格拉底哲學的教授,其意圖恰恰是探索和勾畫後現代視野下人類親密關係的未來。
當然他勾畫的這種未來不一定是歡喜的,後現代的情愛同樣會充滿悲劇。艾裡奧對奧利弗的愛是深沉的,他嚮往一種身份的融合,一種互相「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親密無間;而奧利弗卻並非始終接納這種深沉的愛。盧卡·瓜達格尼諾執導的同名電影顯然對艾裡奧更加同情:在電影的結尾,奧利弗打來跨洋電話,二人心照不宣地履行曾經的約定,互相以自己的名字稱呼對方。但是安德烈·艾席蒙的小說是殘酷的:在電話裡,艾裡奧稱呼奧利弗為「艾裡奧」,為了重複過去的遊戲,證明他什麼都沒忘。可是奧利弗卻下意識地更正道「我是奧利弗」,證明他其實已經忘記了。
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劇照
在小說裡,只有艾裡奧保持了曾經的心境,而奧利弗讓他覺得越來越遠。多年後他們在美國相遇——「他突然變冷淡,仿佛害怕我們是在他不願想起的地方認識的。他端起躊躇、譏諷、質疑的表情,還有一抹不自在不安的微笑,仿佛預演一場『恐怕你認錯人』的戲。」 艾裡奧仍然對感情的忠實和熱忱有所期待,可是奧利弗顯然是赫拉克利特哲學最極端的踐行者:他毫不留情地改變了過去的身份,僅僅像一個老朋友一樣對待艾裡奧,不帶更多的情感。
艾裡奧在迷茫中自我反思:「我期待些什麼?一個擁抱,一個握手,一個馬馬虎虎的『歡迎老兄,幸會』,然後是那句無可避免的『回頭再說?』」流動不居的人類情感深不可測。也許艾裡奧所期待的「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永遠只不過是暫時性的遊戲,而後現代的孤獨個體永遠只不過是依靠自己,在千變萬化的情愛中體驗人生而已。奧利弗已經結婚多年,而艾裡奧在奧利弗之後更是經歷了無數床伴。他們的愛情在當時已經完整了,此後都不可避免地擁抱著飛速變動的感情歷程:在「聖克雷芒症候群」的指引下,接受一時情愛的濃烈體驗,而不必賦予任何長久的固定含義。
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劇照
即便是這樣,艾裡奧仍未放下心中的執念。在小說的結尾,當奧利弗對艾裡奧宣稱「我什麼都沒有忘記」時,艾裡奧將心中的猶疑和依戀化作一個簡單的要求:「如果你什麼都記得,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樣,那麼在你明天離開以前,或即將關上計程車門得瞬間,當你已經向其他每個人告別,此生已別無其他話可說,那麼,就這一次,請轉身面對我……就像你過去所做的那樣,看著我的臉,與我四目相接,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然而艾裡奧卻沒有把這段話說出口,只是藏到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