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戰》本質上是一部警示錄,這部H·G·威爾斯的經典講述了外星人入侵的故事,是為數不多的開創性的科幻小說之一,其餘還包括《時間機器》(1895),《最先登上月球的人》(1901),皆是出自這位多產的英國作家之手。而每一代人都對《世界之戰》進行了屬於他們自己的改編。
火星上優越的文明試圖離開它垂死的星球,然後移植到看上去像是英格蘭鄉下地區的地球上。威爾斯的這部長篇小說最初以連載的形式發表於1897年,它將殖民暴行投射到帝國的各大都市,既是對現代大屠殺和科技浩劫的預言,也是人類在精神層面的退步的一個例證。
在這部「科學羅曼史」中,大英帝國得到了它的報應,因為火星人摧毀了倫敦及其周圍地區。小說的敘述者在大屠殺中倖存下來,援引了塔斯馬尼亞人被滅絕的故事,以此提醒讀者,在批判那些可能成為徵服者的外星人之前,「我們必須記住,我們這一物種造成了多麼殘忍和徹底的毀滅。」
奧遜·威爾斯採取了另一種策略。1938年,也就是納粹德國入侵波蘭還不到一年的時候,威爾斯為萬聖節製作的廣播劇,採用了一種模仿新聞報導的形式,營造了戰前緊張不安的氣氛,引發了一次大眾狂熱,儘管這被人們誇大了,但的確也讓威爾斯名聲大噪。
不過在十五年後的電影版本中,現實主義可沒有感性來得重要。繼《登陸月球》(1950)和 《當世界毀滅時》(1951)之後,為了完成自己誇耀的冷戰三部曲,製片人喬治·帕爾敏銳地意識到《世界之戰》的歷史語境,並通過像變戲法般地用黑白攝影拍攝一戰、二戰的記憶,由此開始了這部電影的製作, 而後又陡然轉成用彩色攝影來拍攝原子彈爆炸後的外星戰爭。
2005年,史蒂文·史匹柏比(奧遜·)威爾斯更接近(H·G·)威爾斯。他的《世界之戰》將911事件寓言化,這部電影的完成還得益於湯姆·克魯斯的突變,他從赫赫有名的流氓轉變為充滿責任感的大善人——這樣的小布希式的轉變,與引人遐想的圖景——「失蹤」的照片,曼哈頓的天際線,灰頭土臉的倖存者——形成了對比。(2020年,Epix公司的迷你劇想像著大自然的報復,怪異地模仿了一次流行病,畢竟,在威爾斯的書中,地球就是這麼戰勝火星人的。)
對於這部2005年的《世界之戰》,史匹柏說,「就紀錄片風格而言,這是我嘗試過的最極端的現實主義的電影。」儘管如此,他還是看著1953年的《世界之戰》長大的。後者是由帕爾(1908-1980)和導演拜倫·哈斯金(1899-1984)這兩位資深電影人兼匠人製作的。
值得一提的是,帕爾和哈斯金製作的《世界之戰》是第一部根據原著改編的電影,至今仍是最具影響力的視效電影。可能是作為塞西爾·B·戴米爾的項目,派拉蒙公司在1926年買下了其版權。
四年後,派拉蒙的製作主管傑西·拉斯基向蘇聯導演謝爾蓋·愛森斯坦提出了這個項目,但當時他們的合同應該已經到期了。愛森斯坦的好友之一,同樣在好萊塢的英國導演艾佛·蒙塔古,認為這個想法很有潛力——儘管他在給威爾斯的信中說,這個故事需要轉換到美國:「把火星人扔到美國中部是多麼有趣啊……讓他們看看繁盛的海軍和美國革命女兒會被炸飛的場景!」
最後這部左翼、反美的《世界之戰》化為泡影了。(幾年後,威爾斯與高蒙公司籤訂了一份合同,根據蒙塔古的劇本製作有聲版本。但後來也以失敗告終,因為派拉蒙公司宣稱自己擁有其版權——大約等了十五年帕爾才重啟了這個項目。)
《世界之戰》是帕爾拍過的最昂貴的電影,該片拍攝於冷戰最緊張的時期。美國人滿腦子想的都是世界末日。1952年1月中旬,正值拍攝期間,聯邦民防局啟動了「美國警戒護航隊」計劃,這是一場電影巡禮,通過一系列短片在全國各地宣傳為核戰爭做好準備。
整整一年,好萊塢都在醞釀著對美國遭受攻擊的種種幻想。第一部面世的是艾伯特·朱格史密斯獨立製作的低成本影片《大侵襲》,片中,六個市民得知有未知的敵人已經入侵了阿拉斯加,並正在轟炸加州。
飛碟也是他們的幻想之一:威廉·卡梅倫·孟席斯的非常大膽的《火星人入侵記》是首部呈現了外星人和他們的飛船的彩色科幻電影,片中一個嚇壞了的孩子意識到太空生物來了,並綁架了包括他父母在內的人類。
《火星人入侵記》在美國上映後不久,在世界大戰開始前幾周,傑克·阿諾德的3D版的《宇宙訪客》為我們的家園提供了一種宇宙感。那些迫降在西南大沙漠的外星人對地球並沒有特別感興趣,他們只是想修復他們的飛船然後上路。
1953年夏天,是德懷特·戴維·艾森豪就任總統和約瑟夫·史達林去世後相對平靜的時刻,此時,《世界之戰》上映了。在某種程度上,這三部電影,《世界之戰》全融合了。像《大侵襲》一樣(但技巧要高明得多),它描繪了末日毀滅的景象。和《火星人入侵記》一樣,這是一部以美術設計和壯觀場面為基礎的太空時代的恐怖電影,儘管它比《宇宙訪客》更具有民族主義色彩,但它也具有行星視角。
《世界之戰》——與《登陸月球》和《當世界毀滅時》一樣,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特效獎——標誌著喬治·帕爾好萊塢事業的巔峰。但在二戰之前,帕爾曾被視為歐洲的華特·迪士尼,他一度運作著美國國外最大的動畫公司。
出生在一個戲劇之家的喬治·帕爾,作為一名設計師和自學成才的動畫師進入了匈牙利電影業。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他搬到柏林,在那裡他率先在Ufa工作室使用模型動畫,然後走向獨立。他的廣告《午夜》(1932)就像巴斯比·伯克利那樣,在畫面中加入了跳舞的香菸,成為了一部還不錯的經典。
在納粹奪取政權後,帕爾離開柏林,去到布拉格,然後前往巴黎。他主要受僱於飛利浦廣播公司,在荷蘭建立了自己的公司,製作木偶動畫廣告,並改編了《一千零一夜》。1936年,《視與聽》盛讚他「對電影的穩定貢獻」。1939年,他被好萊塢所招募,在那裡,他的小工作室與派拉蒙公司合作,致力於三維動畫的製作。
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帕爾製作了四十多部「木偶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鬱金香要開了》(1942),它寓言了納粹的暴行,展示了一個和平的鄉村遭到毀滅,預示著世界大戰的到來。
雖然帕爾根據蘇斯博士的故事製作了兩部木偶戲,但最讓人難忘的一部也是問題最多的一部作品,講述了一個名叫賈斯珀的非裔美國男孩的故事。1949年,帕爾製作了他的第一部故事片《天降橫財》,由歐文·皮切爾導演,吉米·杜蘭特和同名的動畫版的松鼠主演(譯者註:英文片名為The Great Rupert,直譯為「了不起的魯伯特」,這隻老鼠就叫魯伯特)。
儘管魯伯特在銀幕上的時間有限,但它卻創造了電影中的數個奇蹟,容易輕信的人都很難相信魯伯特不是一隻真正受過訓練的松鼠。的確,帕爾之後的故事片《登陸月球》以其逼真的視效而聞名。
《生活》雜誌的製作故事曾荒謬地報導說,「重要的科學訪客」來到片場,「在塗上顏料的隕石坑周圍閒逛,只是想了解一下月球之旅可能是什麼樣子的。」但《登陸月球》更多的是與地緣政治現實有關,而不是對外星人的猜想。
在《登陸月球》中,建立月球軍事基地這一太空任務的需要是由一個不知名的敵對外國勢力滿足的;在《當世界毀滅時》中,這個基地又是由一個敵對的外來星球提供的。《當世界毀滅時》聚焦於一顆直奔地球而去的失控的行星。
當我們的世界被地震、火山和海嘯摧毀時(最為知名的特效場面是時代廣場被淹沒了),幾個美國白人逃離家園,在衛星行星Zyra上建立了一個新的文明。和《登陸月球》一樣,這枚火箭是由私人資助的。然而,在《世界之戰》中,軍隊統治著——或者試圖統治一切。
這部電影源於塞德裡克·哈德威克讀了威爾斯小說的第一句話:「沒有人會相信二十世紀中期,有著比人類更高智慧的存在,正敏銳、密切地關注這人類……」故事從英國轉換到了南加州,這樣可以讓洛杉磯被摧毀的場面出現在高潮段落,哈斯金對此特別有共鳴,因為當時他是1906年舊金山大地震的倖存兒童。
哈斯金是一名精通技術的好萊塢全才(在安德魯·薩裡斯的《美國電影》中被評為「頗受人喜愛」),他曾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短暫地學習過商業藝術,後來當了一份報紙的漫畫家,之後又當了新聞片攝影師;再後來,他為華納兄弟執導了幾部無聲電影,然後擔任了該公司的特效部主管,為此他發明了一種更好的後銀幕投影技術,並在1939年獲得了奧斯卡特別獎。
回到導演行業後,哈斯金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為派拉蒙和迪士尼製作了許多類型電影(黑色電影和西部片),之後派拉蒙讓他與帕爾一起製作《世界之戰》。
吉恩·巴瑞在他的第一部電影《原子城》(1952)中飾演一位核科學家,他在《世界之戰》中扮演的是一位戴著眼鏡但很隨和的人,他會用假蠅釣魚和民間舞蹈,更不用說駕駛飛機、與火星人作戰以及與當地的圖書管理員(安·魯濱遜 飾)談戀愛了。
這兩位主演充其量只能算是二流演員(魯濱遜和巴瑞很快都在電視圈找到了穩定的工作)。儘管這是一個不冷不熱的愛情故事,但亮點在於在加州降落的火星人——或者更確切地說,亮點是他們的裝甲裝置,還有他們細長的身體和蛇形的探測器,所有的微型模型都是由帕爾和他的團隊設計的。繼威爾斯之後,哈斯金在電影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沒有提到火星人。外星人調查巴瑞和魯濱遜飾演的角色所藏身的山間小屋的場景,是展現本能的監控的生動示範,史匹柏在他的翻拍版中重現了這一點。
在《當世界毀滅時》(電影開場引用了一句聖經)中,帕爾提高了宗教的角度,在這部影片中也是如此,為威爾斯反教權的故事增加了基督教的元素。堅持要與外星人交流的是一位部長,而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科學家。
「如果他們比我們更先進,那麼他們應該因此離造物主更近,」他在火星人的會令人蒸發的熱射線送他去見造物主之前宣稱道。主角在一間教堂裡避難——他們祈禱「神的奇蹟」降臨——最後還贊同了當時還未命名的智能設計理論。(電影放棄了威爾斯使用的「自然選擇」的這個術語。)
美國已經動員起來,做好了戰鬥準備。在一段關於全球破壞的新聞短片之後,人們斷言華盛頓特區是「唯一未受攻擊的戰略要地」,是國際抵抗的中心。儘管如此,如果美國人擁有了核彈,火星人就擁有了一種無形的盾牌,類似於當時牙膏廣告中所承諾含有的保護性化學物質。
他們不可饒恕的攻擊造成了大規模的疏散,搶劫和恐慌,直到(劇透警告)最後什麼都沒有發生。哈斯金堅持說,他試圖重現他記憶中的舊金山地震的「不真實」:「我想強調人類徹底的無助。」
《世界之戰》做到了這一點,甚至完成了更多。哈斯金指出:「如果俄羅斯和美國開始敵對行動,你可以用俄羅斯入侵來替代外星人,拍出一部糟糕透頂的戰爭片。」不過,在今天看來,《世界之戰》與其說是對核問題的焦慮,還不如說是一種對勝利主義的波普藝術的表現。
事實上,電影的前三分之一接近於蒂姆·波頓那部未被充分賞識的1996年版的《火星人玩轉地球》(該片並非改編自威爾斯的小說,而是基於一系列泡泡糖卡片),它幾乎完全引用了一個場景——一群僱傭兵把宇宙飛船的隕石坑想像成一個旅遊景點:「這就像在我們自己的後院擁有一個金礦!」
總的來說,《世界之戰》是一部明暗對比強烈的漫畫,擁有著純粹的奇觀,就像愛德華·蒙克的《吶喊》中燃燒的天空。火星人流線型的丹麥風格的現代氣墊船,就像是1964年紐約世界博覽會的預言;它們優雅地漂浮在洛杉磯市中心的街道上,把市中心變成了彩虹色的廢墟。
洛杉磯本地的《先驅快報》對這部電影的評論標題是:「看著洛杉磯在你眼前崩潰吧!」(失敗的)戰術核彈的彩色蘑菇雲預示著喬舒亞燈光秀。在某一時刻,帕爾考慮以3D的形式呈現原子彈爆炸及爆炸後的所有場景。製片廠沒有採用這種效果,但《世界之戰》在一些選定影院放映時採用了一種早期的立體聲形式,即泛音立體聲,這種立體聲需要使用額外的揚聲器來增強特定場景的效果。
雖然《世界之戰》的票房比《登陸月球》和《當世界毀滅時》要好,但它的票房遠遠落後於當年的票房冠軍,票房收入僅比《南街奇遇》高一點點。不過影評人們很欣賞這部電影。《紐約時報》稱這部電影擁有「高水準的噱頭」。《洛杉磯時報》認為它是「最好的科幻驚悚片」,《華盛頓郵報》的影評人稱,「在我看來,《世界之戰》是當時的《金剛》,」,還說,「尋找青春之泉的成年人不用再找了。」
事實上,孩子們喜歡《世界之戰》——與其說它是對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警告,不如說是一種娛樂的選擇。它為許多汽車電影院的影片提供了模板。當史蒂文·史匹柏還是菲尼克斯的一名學生時,他就曾在家中的小房間裡放映8毫米版本的電影,收費二十五美分,並且還賣爆米花。
哈斯金接著還執導了帕爾接下來的兩部作品——《螞蟻雄兵》(1954),片中查爾頓·赫斯頓與一支貪婪的螞蟻軍隊進行了鬥爭;以及《徵服太空》(1955),該片算是《登陸月球》的彩色版的續集,這次它的目標變成了火星。哈斯金還執導了兩部有著奇觀的科幻片——《飛向月球》(1958)和《魯賓遜太空歷險》(1964),以及電視劇《迷離檔案》中精彩的幾集。
與此同時,帕爾自己執導了《拇指湯姆歷險記》(1958)、《時光機器》(1960)、《亞特蘭蒂斯 失落的大陸》(1961)、《童話世界》(1962)和《博士的七張臉》(1964)。
1968年,帕爾和哈斯金再次合作拍攝了《超能力殺手》,這部電影怪異的風格讓人想起了那個時代,就像他們的第一次合作也會讓人想起當時的時代一樣。然而,無論是合作還是各自工作,兩人都沒有再一次實現《世界之戰》那種刻意的宏偉或受人歡迎的大規模破壞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