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家公益機構的HIV/LGBT友善心理諮詢師,這是Mabel第二次經歷疫情了,也是她第二次在疫情來臨之時被恐懼侵襲。
從疫情初次浮出水面到全面爆發,Mabel和大多數人一樣,經歷了從忽視到恐慌、悲傷、憤怒、再到無奈接受的全過程。
在國家號召心理諮詢師們為疫區人民提供線上諮詢時,Mabel沒有第一時間響應,因為她自己也處在恐慌之中。
直到她把自己調整到穩定狀態,才開始為有心理諮詢需求的來訪者們服務。
她說,在這場仍在繼續的重大災難中,親歷者們的心理問題會整體延後。以助人為主的心理諮詢工作,也在這場疫情中,第一次由國家牽頭,受到了人們的重視……
這是「疫情之下」的第3篇職業故事,記錄不同職業,在這場無煙戰役中的所見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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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字由Mabel自述,林安採訪整理)
Mabel
HIV/LGBT友善心理諮詢師
1.
我是Mabel,是一名職業的HIV/LGBT友善心理諮詢師,目前在上海的一家公益機構工作。疫情期間,我一直在居家辦公,最近也參與了一些心理志願者的服務。
從出現疫情到現在差不多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我觀察到人們的情緒有一些明顯的變化。
從最開始的否定到恐慌,再到慢慢去消化,然後衍生出更多的憤怒,到現在已經開始慢慢接受現狀,回歸到正常生活中。
在接受現狀的過程中,很多人會出現一些哀傷的反應,比如看到確診和死亡數據每天都在變化。就比如昨天,我看到全國的醫護人員已經有3000多名被感染了,也感到非常悲傷。
在這種情況之下,大眾的情緒隨著媒體、新聞的報導跌宕起伏,長期這樣下去,對我們的身心會有非常大的影響。
我非常理解這種大眾情緒的變化,因為我是經歷過非典的。
紀錄片《非典十年祭》劇照那時我在北京國家氣象局的一個出版社工作,海澱區是重災區,疫情發作最嚴重的時候,整個氣象局的三家食堂都停掉了。
當時我的恐慌感非常強烈,可能在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留下了心理創傷。
所以這次1月21日的時候,也就是武漢封城前兩天,我突然不知道哪個雷達捕捉到了可能封城的信號,恐慌激發了我2003年的記憶。
那時候我最困頓的是吃飯問題,所以在1月21日的時候,我就開始去超市大量囤方便麵等食物——那時口罩、方便麵還沒有缺貨。
當我們處在一場不知什麼時候能結束的疫情中時,為什麼那麼恐慌?因為我們失去了控制感,我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麼東西。
其實這是一個很好的自我探索的時機,比如問自己「我怕的到底是什麼?」,每個人的答案可能都不一樣。
當然有的人可能不太願意探索,那就做一點事情,把自己和恐慌的信息隔絕起來,比如做家務,和媽媽一起做個湯、包一次餃子等等。
當我們去做一些有控制感的事情時,會跟情緒保持一定距離,這對穩定我們的身心非常有幫助。
疫情期間 Mabel在上海居家辦公我自己也經歷過從恐慌到穩定的過程。如果說我年前的那波恐慌是基於物資,那麼復工前後的第2波恐慌就是基於病毒。
上海迎來復工潮的那幾天,我腦海裡始終有一個場景:看不見的病毒穿過湖北來到了上海,然後來到了我所在的小區,穿過了家門,進入了我的皮膚……
當我「感覺」到病毒滲透進皮膚裡時,那種恐慌是非常強烈的,那幾天我很不好過。意識到這點後,我開始想:怎麼能夠把自己照顧得更好一點?
我開始給自己安排更多的事情做。
比如我會每天制定日程,幾點到幾點做什麼,一般做的都是我很感興趣,但之前工作的時候沒時間去做的事情,比如靜坐、畫曼陀羅、做瑜伽、健身,然後早晚打坐、刷書刷劇。
畫曼陀羅 Mabel穩定身心的興趣之一當我把自己的每天按照一個時間節點嚴格執行的時候,就和被恐懼淹沒的情緒產生了距離。
在我自己建造的安全感裡,我告訴自己:「病毒不會衝破我的牆和房門進來,因為我知道不出門是可以保護自己的。」
信任是非常重要的,剛開始我們為什麼那麼恐慌?因為那個時候沒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們:「你可以相信我。」直到後來我們的國家有了更多積極的響應後,我們的身心才漸漸得到安撫。
我們才開始相信:既然人傳人,那我們就居家隔離,這是對自己最好的照顧。
可能部分居家隔離病毒的人,時間久了會產生一種「內疚」、「自責」的心理,總想做點什麼盡一份綿薄之力。
越是這種時候,你就越要去自我覺察:我做這件助人的事情,到底是為了誰?
我特別不主張基於自己的助人。好像自己沒有服務到別人,沒有去災區,沒有報志願者,就感覺很自責內疚。
其實我現在從事的就是一個助人的職業,疫情爆發的第一時間,我們機構就在討論要不要開設我們的線上心理諮詢熱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當時我並沒有快速地回應這件事,因為我在想「我們自己做好準備了嗎?」,只有我們自己做好了準備,才有力量幫助別人。如果我們自己都還在恐慌中,是沒有辦法支持到別人的。
Mabel的辦公桌還記得汶川地震的時候有一個標語是「防火防盜防心理諮詢師」。
在疫情當中,有一些心理諮詢師,並沒有做好自我身心的照顧,就急於上前線,你可能一張口說話,對面的受助者就能感覺到這個人有點不穩。這樣不但沒有給到災區的人民幫助,還造成了一些負擔。
這就是為什麼要防心理諮詢師的原因。因為很多時候你不知道助人者,是基於什麼樣的意圖來提供幫助的。所以我主張的是:
我們在幫助別人之前要自我覺察,覺察我們的意圖,到底是為滿足自己,還是為幫助別人。這種區別很微妙,需要我們去持續探索。
所以當機構第一次發起志願服務的時候,我沒有第一時間回應,到第二次的時候,我才說「我可以開始了」。
因為我已經把自己安放在一個安全範圍內,既可以很好地照顧自己,也可以幫助別人了。
那一刻我就報了浦東精神衛生中心的熱線,還有我們機構的一個志願服務和其他心理諮詢平臺的服務。
2.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雖然我服務了三個社區,卻並沒有很多民眾打熱線來諮詢心理問題。
有時候我也在想,現在這個階段,更多是物資上的需要,到我們心理層面或者精神層面的需要,可能還要延後一點。
你看一線的醫護人員,現在沒有時間或者不敢沉浸在這種強烈的情緒中,因為他/她們不是在值班就是在救人,好不容易有點時間了,還得趕緊去睡個覺。
其實對於一線的醫護人員,包括這些因為疫情有親屬逝世的民眾,他/她們的心理輔導會延續很長一段時間,如果當下沒有得到關注的話,就會形成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這對他/她們的身心會造成特別大的影響。
這種應激障礙常表現為驚醒、閃回(創傷的畫面)並持續一段時間,時間久了以後,會對生活造成嚴重的影響。
這些創傷人群經歷了這麼大的一場災難,服務他/她們的心理諮詢師自然也要受過危機幹預的培訓,因為在這種應激事件下,來訪者可能會出現一些自殺的想法和念頭,甚至是行為。
由於我平時服務的對象主要是HIV攜帶者,所以有危機幹預的受訓背景。HIV初發感染的時候,其實也是一個應激的身心反應,很多人會產生自殺的想法和念頭,有的人會有一些行為。
Mabel常用的心理諮詢室一角遇到這類來訪者時,我們通常會問現在的形勢對他生活的影響,然後會問他持續多長時間了,如果他說最近感覺特別抑鬱,特別不想動,然後也感覺到不想活了,當這些跟生命相關的一些消極想法出現時,我們就要保持敏感性了。
比如當他說不想活了,我們就要在這個時候多問他一句:「你是有自殺的想法和念頭嗎?」
如果他說有,你再問「什麼時候開始有的?」,他可能說兩周前,你再問「那你有具體的計劃嗎?」,他如果說「有計劃」,你就要在這個部分多停留一下,多去問他具體的細節。
很多時候不管是心理工作者還是非心理工作者,當對方談到「不想活了」,「去死」這樣的話題時,很自然的一個反應就是趕緊去安慰「活著很好」之類的話,但是誰告訴你活著很好的呢?
我們的文化對於死亡這個字眼是非常迴避的,我們對死往往避而不談。
如果你身邊有朋友有自殺的想法和念頭的話,你可以在這方面多和他聊聊,如果他/她們已經有計劃,一定要建議他/她們去醫院看專業的心理醫生。
我不提倡做安慰的工作,有時候無聲的陪伴才是最好的陪伴,也是最有效的療愈方法。
其實這次武漢的封城,對於我過去服務的一些HIV感染者來說,也造成了非常大的影響。因為感染者服的藥是卡點卡分鐘的,如果定了10點吃藥,就必須10點吃。
但封城之後,很多武漢的HIV感染者都斷藥了。好在有很多志願者在找當地的疾控中心借藥,然後送給他/她們,我的很多同事也已經開始提供這樣的志願者服務了。
還有一部分HIV感染者在自己藥量充足的情況下,免費為新冠肺炎患者捐藥,因為之前新聞說抗愛滋藥物可試用於新冠肺炎,微博上的「HIV松鼠哥」正在組織這樣的事情。
這些都挺讓人感動的。
3.
說到心理諮詢的工作,這次疫情對我們的影響也很大。
我們的來訪者,之前都是面對面諮詢,現在都不得不改成線上視頻諮詢。但是很多來訪者更喜歡真實的互動,所以對於線上的諮詢不太願意參與,也就不得不延後或者停下來。
但是在現在這個階段停下來,對於來訪者來說不是好事,包括我要帶的地面的團體諮詢,現在也沒辦法開展了。
很多諮詢師也沒有網絡諮詢的經驗,一下子讓他/她們從線下到線上,也需要花很長時間來適應。
其實線上諮詢對來訪者挑戰還小一點,他只需要找一個安靜的場所,保證私密和安全就行。
但是諮詢師就不同了,尤其像線上的團體諮詢,你如何透過一個鏡頭,照顧到一個團體,還能提供到支持,並且還要應對一些突發狀況,包括保證其他組員諮詢的私密和安全,保密和倫理的重視程度,變得更高了。
我年前做的很多工作計劃,年後都要再調整。
這幾天,我正處在調整階段,比如為我們的社群開展線上的支持性活動,加速開展線上的觀影團體或者線上讀書會。然後像我們公益機構,還要向社會籌款,否則沒辦法發展下去。
這可能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好事情,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創造力就不得不發揮出來。
線下心理諮詢室但總的來說,這次疫情,國家開始推廣免費的線上心理諮詢後,我們行業的諮詢訂單明顯變多了。
你看,國家只是輕輕推一把,對我們的幫助就很大。
過去,心理諮詢一直是一個很神秘的職業,和人們的生活有一定距離。現在大眾對心理諮詢的意識上來了,我們再「下去」點,就能在中間相遇。
前陣子,浦東新區的一個諮詢中心就在向社會招募兼職心理諮詢師,現在心理諮詢的需求太多了,心理諮詢師已經不夠用。
而心理諮詢師的成長周期又很長,大多數人花十年時間才能成為一名成熟的心理諮詢師。
好在現在心理諮詢在可視化的發展進程中,希望未來有越來越多人了解熟悉這個群體,我們也是值得被時代記錄的一群人。
4.
最後,給大家提幾點疫情期間保持心理健康的建議吧。
首先,照顧好我們的身和心,滿足自己的基本需求,一日三餐飲食均衡。
其次,和負面的新聞、爆炸性的資訊保持一點距離。如果有可能的話,儘量把它們「打包」放在某一處,如果沒有能力「打包」的話,就往後退一點,和它們保持距離,建立一個自己的安全港。
然後,我們一定要建立邊界感,這裡的邊界感不僅是現實的邊界,還有心理的邊界。
現實的邊界,比如我們的房間,我們的小區目前是安全的話,你就不必恐慌。相信我們的政府在盡責,居委會也在保護我們的安全,只要我們在家裡待著就是安全的。
心理的邊界感,可以靠做一些任何你感興趣的事情獲得。這個興趣是可以滋養你的,比如說買一束花,讀一本書,學習做一道菜等。
Mabel的愛好 畫曼陀羅最後,當你意識到你被負面資訊帶跑的時候,你就回到你的呼吸,想像自己踩在大地上的感覺。觀呼吸是可以讓我們在當下獲得穩定最有效的一個方法。
希望每個人都能照顧好自己的身和心,讓我們一起戰勝這場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