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論語》· 樂:偉大的音樂能夠穿透我們的心靈,直抵情感的軟肋
張恩恩
「樂」是孔子教育學生的主要科目「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之一,不僅是因為孔子擁有豐富的樂理知識,擅長琴、瑟、磬等樂器的演奏,更是因為在孔子所處的時代,「樂」本身就是周禮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孔子主張「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論語·泰伯》)也自在情理之中了。那麼了解孔子心目中的「樂」對於理解《論語》和讀懂孔子的思想自然有著重要的作用和意義。本文擬從「春秋之樂」、「《論語》之樂」、「孔子之樂」三個方面談談自己的認識,作為近期《論語》讀後感的系列文章之一,以就正於大家。(自註:本文中的「樂」多數時候是指音樂之樂,個別地方是指快樂之樂,望讀者閱讀時留心。)
春秋之樂
文王反商,武王伐紂,建都鎬京(今西安),史稱西周。周公攝政,制禮作樂,文明一統,國強民富。時至幽王,荒淫無度,褒姒一笑,烽火四起,失信諸侯,兒戲軍政,犬戎入侵,西周滅亡。平王繼位,遷都洛邑(今洛陽),史稱東周。東周計514年,前294年史稱春秋(源於《春秋》一書),「五霸」更迭,三家分晉,田氏伐齊,後220年史稱戰國(源於《戰國策》一書),七雄興起,合縱連橫,終歸於秦。東周(春秋戰國)500年間雖然政局動蕩,禮崩樂壞,諸侯爭霸,群雄戰亂,但亦為中國文化之整合完備期,中國知識分子思想自由,人格健全的「黃金時期」。西周之初,周公(文王之弟)攝政七年,制禮樂,完善宗法制,形成分封制,建立嫡長子繼承制,經濟上實行井田制,是以國力昌盛,文明以成。然到孔子時期,春秋之末,諸侯興起,周王權利旁落,此等制度名存實亡,是故孔子周遊列國,雖「惶惶如喪家之犬」,亦抱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信念,力圖恢復周禮,實行仁義政治。而「樂」正是周禮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僅在內容上承載著西周初年的政治倫理,人文思想,而且也在形式上可以說是遠對古代巫術文化、祭祀禮節的繼承,近對周朝文明禮儀、文化制度的彰顯,所以在孔子心中佔據重要的地位。
據《尚書大傳·康浩》稱:「周公居攝三年,制禮作樂」。所謂「禮」,其實就是周公所確立的為了維護統治者利益的等級森嚴的宗法制度,它的作用是「別」,即「尊尊」;所謂「樂」,也就是周公制定的約束統治集團內部行為和管理普通老百姓的具有禮儀性質的強制人們遵從的文化制度而不是今日我們所謂的娛樂性質的「音樂」,它的作用是「和」,即所謂「親親」。事實上春秋之「樂」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情感訴說,這種「樂」是老百姓自發的、非官方的、非正式的、非禮儀的自由表達,是故多自由無序,放蕩無節,淫佚無禮。即《論語》中所謂的「鄭聲」,差不多可以理解為我們今日所謂的民間酸曲;另一種則是《論語》中所謂的「雅樂」,也就是統治者祭祀先祖,敬拜鬼神,鼓舞士氣,消災祈福,諸侯外交等重要活動中所進行的帶有原始巫術文化和宗教禮儀性質的歌舞表演。此「樂」的特點是官方的、正式的、嚴謹的禮儀性表達。正如《樂記》所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幹戚羽旄,謂之樂也」。 這種「樂」不再是個人內心無序的自由表達,而是在統治者準許的「禮」的範圍內的歌舞樂一體的禮儀表演。這才是孔子心中的「樂」,所以孔子才有「成於樂」的說法。這種「樂」的作用是要達到如《樂記》中所說的那樣——「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合敬;在族長鄉裡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中,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它具有了和「禮」、「法」同等重要的文化管制、政治教化的作用。所以《樂記》裡又說:「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政其極一也。」
《論語》之樂
《論語》一書多處記錄了孔子對「樂」的態度、對「樂」的分析、以及具體的「樂」的操作。茲整理如下:
子曰:「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
子曰:「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論語·衛靈公》)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論語·泰伯》)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論語·陽貨》)
以上四章可見孔子對「樂」的態度。如上章所說,「樂」有「鄭聲」和「雅樂」的區別。孔子的基本態度是排斥「鄭聲」的,因為「鄭聲淫」。「淫」者,過分也,隨性而起,違背禮節,不合中庸之道。劉寶楠的《論語正義》中說「鄭國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會,謳歌相感,故云『鄭聲』淫」。是故「鄭聲」即為今日所謂靡靡之音是也。孔子贊同的是「雅樂」,因為「雅樂」符合禮節,能起到「正人心」、「移風易俗」的作用,所以孔子才主張人應該學習文化知識(「興於詩」),恪守宗法禮儀(「立於禮」),在音樂的淨化中成長(「成於樂」)。另外我們必須知道,孔子所主張的「雅樂」不是簡單的樂器演奏、歌舞表演——由「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樂呀樂呀,僅是指鐘鼓等樂器而說的嗎?)一語,我們可以知道孔子對徒有其表,而缺少「禮」的實際內容的「樂」是充滿質疑的,因為這樣的「樂」往往流於形式而不會起到彰顯文明、傳遞文化、淨化心靈、構建人格的作用。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論語·泰伯》)
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論語·八佾》)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也。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論語·述而》)
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論語·八佾》)
以上五章是孔子對「樂」的具體分析和理解。這裡主要涉及到《關雎》、《韶》、《武》三首「樂」。《關雎》是《詩經》的開篇之詞,是一首男追女「求之不得」的愛情詩歌。《詩經》諸篇,皆可依曲而歌之,惜乎!其曲今也不傳。楊伯峻先生解此章說「這篇詩沒有悲哀的情調」,所以他引劉臺拱的《論語駢枝》中「詩有《關雎》,樂亦有《關雎》,此章據樂而言之」一語來解釋「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但依我之見,《關雎》一詩,既有愛情裡「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美妙的快樂」;也有愛情中「求之不得」的「淡淡的憂傷」,此正所謂「甜蜜的憂愁」是也!此等愛情中愛與恨的交織,情與理碰撞,我想孔聖人亦不免於俗,自然瞭然於心,故謂《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裡涉及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對《論語·為政》裡孔子所說的「《詩》三百,一言而蔽之,曰:『思無邪!』」的理解。傳統的解釋是「《詩經》三百篇,用一句話來概括:思想純正無邪」。這樣的話,就會和《詩經》中出現許多涉及男歡女愛的詩篇發生矛盾。孫以昭教授依據於省吾先生的《澤螺居詩經新證》而作的《孔子「思無邪」新探》(《中國古代文學論集》陶新民孫以昭主編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1年)一文對此進行了詳瞻的辨析,文中指出「思無邪」本自《詩·魯頌·駉》一章,「思」為語氣詞,「無邪」是「無邊」的意思,「思無邪」就是指《詩經》的內容「廣闊無邊,包羅萬象」。那麼原話就應該理解為「孔子說:《詩經》的內容,用一句話來概括的話,就是內容豐富,廣闊無邊,包羅萬象」。這樣的話,我們也就能進一步理解,孔子為什麼對《關雎》這樣一首描寫愛情的詩歌給予很高的評價。
《韶》也叫「大韶」,是表現舜繼承堯之帝位的一組歌舞。舜之帝位,以「禪讓」(德行)而得,故《韶》樂有太和之氣,曲調美妙動人,內容溫和善良,所以孔子認為《韶》「盡善盡美」。《武》也叫「大武」,是表現武王伐紂的一組歌舞。武王伐紂,以武力而得天下,故《武》有殺伐之音。所以從內容上,孔子認為它「未盡善也」。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孔子的仁愛思想的生成不是屈從於帝王將相的殺伐淫威,而是源於對普羅大眾日常民生的終極關懷。
音樂的演奏本就是人心的表達。真正偉大的音樂都能夠穿透我們的心靈,直抵我們情感的軟肋,符合我們的人生邏輯,契合我們的生命徵程。所以好的音樂剛開始大多是熱烈興奮,展現出我們對生命的激情和追求(始作,翕如也);隨後平和純正,表露了我們經歷各種失敗後的成長和頓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最後綿綿不絕,抒發的是我們對生命的尊重和敬畏(繹如也,以成)。孔子對「樂」的理解正是對生命的理解。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論語·述而》)
子曰:「吾自衛返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
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論語·陽貨》)
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論語·憲問》)
以上四章可見孔子不是一個空談樂理的音樂愛好者更是能夠實際演奏的音樂家。孔子對「樂」的認知不是停留在簡單的「理的追求」更是「情的執著」。而這是這份執著讓孔子對我們有著無限的親和力。
孔子之樂
如上文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孔子對「樂」的態度是——贊成「雅樂」,重視「樂」的教化作用;輕視「鄭聲」,淡化「樂」的娛樂功能。對「樂」的理解是——既能從「樂」的形式給以充分的肯定,更是能從「樂」的內容給以明確的指導。對「樂」的操作是——既能「擊磬」又能「取瑟而歌」。所以我們可以說孔子不僅僅是一個音樂理論家更是一個音樂演奏家。事實上,孔子還創作了不少琴曲,根據司馬遷《史記》、蔡邕《琴操》等較為可靠的歷史資料記載,孔子創作了《猗蘭操》(一曰《幽蘭操》)、《將歸操》(又名《陬操》)、《龜山操》、《獲麟操》、《孔子厄》等樂曲,可惜這些曲譜都沒有傳世。接下來我們摘錄幾段一些史書中關於孔子與音樂的小故事,進一步理解孔子豐富而多情的內心世界。
《猗蘭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歷聘諸侯,諸侯莫能任。自衛反魯,過隱谷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嘆曰:「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乃止車援琴鼓之云:「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送於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世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將老。」自傷不逢時,託辭於薌蘭雲。——引自《琴操·猗蘭操》蔡邕著
這個故事是說,孔子奔波於諸侯之間以求自己的仁義道德主張能夠得以實現,但終沒有成功,最後在從衛國返回魯國的路上路過一個山谷,看見有蘭花獨自花開,感慨到:蘭花應該是為王者而香,現在卻淪落到與眾草為伍,這不就好像和聖賢之君本當為世所用,卻生不逢時,最後卻和普通人一樣平平庸庸一個道理嗎?於是停下車拿出琴唱了一首歌,歌名流傳到後世就是《猗蘭操》
孔子之宋,匡人簡子以甲士圍之,子路怒,奮戟將與戰,孔子止之曰:「惡有修仁義而不免世俗之惡者乎?夫詩書之不講,禮樂之不習,是丘之過也。若以述先生、好古法而為咎者,則非丘之罪也,命之夫!歌,予和汝。」子路彈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終,匡人解甲而罷。——引自《孔子家語困誓》
這個故事顯然有些誇張,講這個故事前,首先講另一個的聽來的故事。據說毛澤東在轉戰陝北的時期,一次遇到胡宗南部隊的圍剿,被迫撤離中走到了黃河之邊,彈盡糧絕,眾兵士無奈,垂頭喪氣之際,毛澤東獨身轉向胡宗南的部隊,傲然面對,胡的士兵為之英雄氣概而折服,竟目瞪口呆,垂手而立,不知所措,毛澤東和士兵於是安然脫離險境。想來聖人之所以成聖,大約是就在於擁有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魄力吧。孔子的這個故事是說——孔子到宋國後,被「匡人」所圍,子路欲與之搏命,孔子止之而道:算了吧,子路,這些人沒有學習禮教,應該是我們的責任吧,來,坐下來,我給大家唱一曲吧。於是子路援琴而歌,孔子跟著唱和,「匡人」竟被他們的歌聲感動,「解甲而罷」,師徒亦平安突圍。其實這樣的故事我想多為後人杜撰,但故事中孔子泰山崩於眼前而面不改色的鎮定,對理想雖死而堅持的執著,對生死看淡的坦然應該還是符合孔子本人的實際情況的。
孔子蚤作,負手曳杖,消搖於門,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當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遂趨而入,夫子曰:「賜,爾來何遲也?夏后氏殯於東階之上,則猶在阼也,殷人殯於兩楹之間,則與賓主夾之也,周人殯於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於兩楹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蓋寢疾七日而沒。——引自《禮記·檀弓》戴聖編纂
這個故事,深夜細讀,竟悵然淚下。孔子晚年求聘於諸侯各國,終不為所用。時魯國政變,其弟子冉有為當政者推薦孔子,是故孔子自衛返魯。時其妻死子喪,最喜歡的學生顏回也不幸早逝,後一年跟隨自己四十年之久的學生子路也在衛國政亂中喪生。孔子痛苦不已,一日早起,手扶拐杖,倚門而歌:「泰山將要崩塌嗎?梁木將要斷裂嗎?偉大的哲人將要去世了嗎?」唱完這首歌后七天,孔子就溘然仙逝,一代巨人就這樣最後居然在孤單痛苦中離開我們,但他的高尚的人格魅力,偉大的政治訴求,奮鬥的精彩人生,與日月同輝的生命價值卻將永傳後世,照耀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