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遜躺在廚房的長面桌上,聽憑父親替他換尿布。突然,一股神秘的銀色細流從他雙腿之間向上噴射而出。傑克遜睜大雙眼,驚異萬分——是我做的嗎?多麼壯觀!多麼舒適愜意啊!一尺多高的水柱瞬間裡懸於空中,晶瑩閃亮,緊接著倒下來,灑在父親頭上,順著背四濺開來,引得圍在一旁的親戚爆發出一陣掌聲。傑克遜的母親波拉快步上前,給了兒子一個祝賀的吻。特羅伊( 他的父親) 甚至還搖了搖他的小手。我之所以提到這一切,是因為正當傑克遜以勝利的姿態揮舞小手時,一顆淡綠色的葡萄沿著鋪著藍色瓷磚的桌面滾到他面前。他立即將葡萄塞進嘴裡。波拉愛撫的輕聲細語霎時變了聲調,只見她恐懼地倒吸了一口氣,尖叫道:不,傑克遜!不,不,不!別吃那個!不能吃的!她從傑克遜口中摳出禁果,興高採烈的孩子頓時轉喜為悲。
我侄子那天學到的教訓很簡單。可以往父親身上撒尿,可以往母親身上吐口水,但別吃那個!「那個」就是本書的主題,禁忌的美味及其含義,從巧克力到肥鵝肝到薯條,從遠古伊甸園時代到今天。傑克遜的小小歷險經歷讓我認識到,人類對待這個問題的感受何等深刻。畢竟,生活在本質上是吃的行為,因此,任何一種被定為禁忌的食物背後,總有一個有趣的故事。《聖經》用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園的故事解釋所有的人類本性,從那時起,宗教和政治領袖們便不遺餘力地操縱著這個觀點,使其影響我們對食物的所有感覺。如今,我們判斷食物好壞,很大程度上是根據吃它時會有多少罪惡感——至少從當今的廣告上可以這樣判斷——如果某種食物無「罪」,它的誘人魅力便要大打折扣。
這種情況導致了歷史上無數普通食品的「罪惡化」。人類通常由於某個事物引發對某一具體「罪惡」的聯想而對其頒髮禁令,這與著名的七宗大罪一一對應:即淫慾、饕餮、傲慢、懶惰、貪婪、褻瀆、暴怒。美味佳餚如何被禁食的故事,究其原因,往往因為它們與其所處社會所憎惡的某種邪惡之間關係密切。夏娃偷食禁果——食物與性緊密相關;失去食慾的人中,有四分之一也同時失去性慾。弗洛伊德認為,人類在開始吮吸母乳的同時,初次體驗到性和吃的愉悅。從熱巧克力如何在法國大革命期間成為傷風敗俗的食品的怪誕故事,我們看到人類對催情食品的渴求導致了物種滅絕、帝國衰亡。
古羅馬菜餚散發出一種饕餮的頹廢,這種頹廢曾因一度威脅到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而遭愷撒大帝壓制。
這些食物禁忌對人類的祖先如此重要,他們往往寧可餓死也不願打破禁忌。從對母牛頂禮膜拜的印度教徒,到喜愛潔淨食物的猶太教徒,再到西方年輕的素食主義者,目前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口仍然嚴格限制日常飲食。對許多人而言,這些禁忌對於如何定義自己與上帝、與他人的關係至關重要,並從根本上造就了他們生活其間的社會。即便在表面上無所禁忌的西方,食物禁忌仍然在悄然發揮作用。許多學者認為,每年死於厭食症等心理引發的疾病的人成千上萬,這些疾病一定程度上源於古代飲食禁忌遺留下來的複雜的社會精神疾病。有時我們忽略這些禁忌,災禍便由此而生;至少二十一世紀最大災難之一,將與人類違背禁止同類相食、相殘這一根深蒂固的禁忌直接相關。
蘋果曾被認為代表「誘惑」
將平凡的蘋果命名為「被禁智慧之果」,是基督徒們所編造出的最不可思議的宣傳性語言。人人都知道,這樣一種帶著原罪的水果本是在熱帶的綠樹叢中閃閃發光的充滿性感的珍珠,它應該生長在一片很遙遠很遙遠的土地上,在那裡,裸體和性濫交就像蠅蟲一樣普遍。簡而言之,它應該來自伊甸園,就是15世紀每個受過教育的人能夠從地圖上找得到的地方——就在那裡,緊挨著印度。克裡斯多夫·哥倫布非常肯定地認為那就是伊甸園的所在,鑑於他的船隊可能到達他們在亞洲預期目的地的南邊,他帶上了兩船能夠流利地講迦勒底語和希伯來語的船員,這兩種語言據說是伊甸園居民最有可能使用的語言。到達南美後,哥倫布錯誤地把位於委內瑞拉的奧裡諾科河當成了去往伊甸園的通道,但是他拒絕繼續溯流而上,因為他擔心受僱擔任伊甸園門衛的不羈的天使之神可能襲擊他的船隻。
於是,見到哥倫布從新大陸帶回了一種極其甘美多汁的陌生果實,人們立即不假思索,匆匆對它作出定論。今天我們叫它做「西紅柿」,但是大多數歐洲人最早給它取的名字是poma amoris,也即「愛欲之果」;匈牙利人索性就把它叫做paradice appfel,即「樂園果」。西紅柿符合禁果的一切條件——那慢慢滲出的悽豔而又鮮紅的汁液,還有那突然迸發出的仿佛觸電一般的口味,顯然能令人神魂顛倒、情難自已。但是,由於它酷似風茄——也有人稱其為「撒旦的蘋果」或是「愛欲之果」——歐洲人對它尤其感到恐懼。它壓根兒就是來自地獄的果實,「你要與我同寢,因為我已經用你兒子的風茄把你牢牢僱下了」,《聖經》中雅各的第一個妻子利亞就是這樣用它來誘惑雅各,而西紅柿恰恰具備風茄那性感的特徵。
15世紀的草藥學家很清楚風茄具有天然的麻醉藥效,但這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真正讓西紅柿獲得了令人恐懼的名聲的,是因為它的根莖狀似枯槁而乾癟的人體(或者,根據不乏偏執的聯想,還有可能像男性生殖器)。中世紀的歐洲人相信,那些根莖是活著的魔鬼的靈魂,它們在主人的耳邊低語告密,聖女貞德被送上了火刑架,其中一個罪名就是被指持有風茄根莖。女巫們說,風茄在絞刑架下長得最旺盛,被處死的罪犯的精液滴下來,成為滋養它的肥料,當這種植物被砍斷時,它發出令人血冷的尖叫,周圍的人聽了會發瘋。唯一安全的收穫方法是在其枝幹上拴一隻黑犬,用蠟封住自己的雙耳,用新鮮的驢肉將狗誘至自己這邊,直到那尖叫的風茄完全被狗從土壤中拔出,而那可憐的狗的生命也就終結於對驢肉垂涎三尺卻始終無法企及的痛苦之中了。
西紅柿和風茄同為茄屬植物,二者的果實均為鮮紅色或黃色,雖然人們把它們嫁接在一起,想培育出含有麻醉成分的西紅柿,但是它們之間的差異實在太大了。普通人以為它們完全一樣,所以幾個世紀以來都把它們叫做「愛欲之果」。而那些似乎把這兩種植物和伊甸園扯在一起的撲朔迷離的故事,則更加深了這種誤解。比如,中世紀的作家相信,上帝先是嘗試用風茄製造人類(因此它有人形的古怪根莖),這就意味著風茄源於伊甸園,而在17世紀之前,人們普遍堅信伊甸園所在地是在西紅柿的故鄉南美洲。這種看法和西紅柿的義大利語名字pomodoro( 字面意思為「金蘋果」) 很吻合,指的是希臘神話中赫斯鉑裡得(Hesperides)快樂金蘋果園裡生長的金蘋果。基督教的學者似乎認定,赫斯鉑裡得斯的金蘋果園實際上就是伊甸園,這個四周圍牆環繞,有精靈們守衛的地方所結出的神奇果實,實際上就是夏娃的眾所周知的小吃——「禁果」。有個流行的故事甚至講到,因為吃了風茄,亞當和夏娃被變身為象而逐出了天堂。還有人突發奇想,乾脆就說西紅柿是伊甸園的另一種禁果。
這樣,至少在一百五十年的時間裡,謹小慎微的基督徒冷落了西紅柿,直到18 世紀初期它才開始被接納,最先是在義大利,人們把它製成醬,作為菜餚上的裝飾。但是西方世界的其他國家還是對它心懷疑慮,態度並不積極,他們說吃西紅柿導致牙齒脫落,它的氣味使人失去理智,還有許多美國人覺得它樣子過於醜陋,實在吃不下。
基督徒的不安並不僅僅是因為這愛欲之果與風茄的聯繫,西紅柿的內在德行也受到質疑。想想土豆吧,二者同時從美洲來到歐洲,二者都和風茄有聯繫,但是所受到的待遇卻是天上地下!沉悶的褐色外表、充實的內在,精英們一下子愛上了土豆——當然只是給農民吃。在接下來的兩百年裡,他們把土豆塞進了每個他們的白手套所能觸及的無產階級的口中。在天主教國家尤甚,那裡,土豆塊莖那矮墩墩的渺小頭顱上似乎頂著一輪光環,這也許是因為土豆的印加語名字是papa,而在義大利語中,papa也是「教皇」的意思。從字面上翻譯過來,土豆papa 就成了「教皇果」,每個人對它高唱讚歌,天主教的神職人員還懇請梵蒂岡的統治者,讓農民們「多嘗嘗這令人愉快的食物」。
與此同時,天主教的信徒們則把西紅柿列入「禁用菜餚」的黑名單,在18世紀中葉番茄醬的誕生時期,著名的天主教道德學家阿博特·恰裡(Abbot Chiari)寫道:「越來越多的人習慣食用這來自美洲帶著刺激氣味的東西,再沒有什麼比這更邪惡的事情了。」西紅柿首先作為番茄醬被廣泛接受這個事實,對西紅柿而言是又一個打擊,而更糟糕的是,它擺在那裡的用意往往不是讓人吃,而是當做菜餚上的裝飾。
《惡魔花園:禁忌食物的故事》
【美】斯圖爾德·李·艾倫(Stewart Lee Allen) 著
陳小慰 朱天文 葉長纓 譯
電子工業出版社201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