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登」———天葬師並不是人人都能夠做的,若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天葬師,既要有足夠的勇氣處理無常的生命,還要有平衡世俗偏見的能力,更要有一顆悲憫的心。
仁青跟其他的「刀登」不一樣。他是個牧民,還是個黨員,而且還是畜防站的站長。
天葬師,這個似乎獨獨屬於西藏專利的一種行業,往往容易引起介於不規範的解剖學與神秘巫術之間的聯想。在網絡上有一套流傳甚廣的照片(我估計是上個世紀80年代,在拉薩色拉寺附近那個著名的天葬場拍攝的),神情嚴肅的天葬師如同一位在露天實施手術的大夫。即便是照片,也足以令其他文明的人們受到驚嚇。向我轉發照片的朋友是一個多年來嚮往西藏的江南詩人,他有些心悸地問我:「難道你們西藏人死了都要這般了結?」這倒是讓我頗費思量,因為不是三言兩句就能說得清楚的。西藏人的這種傳統葬俗看來只能進行文學化的描寫,比如有一句詩是這樣讚美天葬場上分食屍骸的鷹鷲的:「光榮隨鷹背而飛翔」———可想而知會打動多少懷有西藏情結的浪漫主義者,而一個個操刀的天葬師,自然也就變成了化腐朽為神奇的高人,似乎有著往返於陰陽兩界的本事。
在藏地,天葬師指的是自己家鄉的那個幫助每個人走上輪迴之路的人,雖然他從事的這個職業與屠夫不同,但也素來被看作比較低下,可是在生活中卻誰也離不開,因為在死亡的時候,我們除了需要喇嘛,還需要「刀登」(藏語,天葬師)。
對於生活在柯拉草原上的藏人們來說,在死亡的時候,除了需要大喇嘛旦增德勒,還需要「刀登」仁青。
你想不想認識「刀登」仁青
但是,仁青不僅僅只是一個天葬師。如果他只是一個天葬師,我不會特意坐一天的車、騎一天的馬,跋山涉水地去拜訪他。在這之前,我已經在康北的北端白玉縣和康南的南端稻城縣度過了完全徹底沉浸在宗教氛圍中的一個多月。那是1999年的初夏。
一輛從稻城開往康定的客車在崩坡寺附近的公路上被中格喇嘛攔住。中格喇嘛把我的背囊塞到車上時,還在我的衣兜裡塞了一樣東西。我想要看,他說現在不能看,等會兒再看,是一種「琴典」(藏語,法藥)。當望不見半山上崩坡寺絳紅色的房子時,我取出一看,竟是一張50元的人民幣。我差點流淚了。要知道,中格是一個清貧的喇嘛,他顯然是把我當成了一心朝聖的香客。
但這輛客車只把我送到了雅江,原因是曲扎的幾句話引發了我的好奇心。個子很高、頭髮很卷且有一雙黑眼睛的英俊青年曲扎說:「你想不想認識『刀登』仁青?我可以帶你去找他。」「『刀登』?這有什麼稀奇,」我不屑地說,「我從拉薩千裡迢迢到康巴,不是衝著一個『刀登』來的,拉薩有的是『刀登』。」我還沒好氣地補充了一句:「你以為我像那種喜歡獵奇的內地文人嗎?」曲扎憨厚地笑了:「這個『刀登』跟其他的『刀登』不一樣,他還是個黨員呢,還是畜防站的站長。」
後來,在柯拉鄉畜牧防疫工作站(其實只是一間低矮的小屋),仁青熱情地給我端來一碗熱乎乎的酥油茶,我素來靈敏的嗅覺捕捉到一種並不好聞的氣味,只好接過茶顧左右而言他。恰好,用木板拼接的牆上貼著一張毛澤東的畫像,而在仁青那鋪著一張薄毛氈的床頭,兩大把剛採摘的野花怒放著,供奉著一尊端坐在被哈達環繞的木匣子裡的釋迦牟尼塑像。仁青對我提出關於他的信仰的複雜問題作了十分輕鬆的回答並哈哈大笑,這一笑也就忽略了我悄悄放在桌上的酥油茶。我到底還是一口沒喝,因為我心裡其實還是在意他的天葬師的身份。
那時候,曲扎是縣宗教局的副局長,因此讓鄉裡派馬來接我們是一點兒也不麻煩的事情。不過也有一點兒小麻煩。本來曲扎的命令可以通過電話下達,但正逢收購當地最能掙錢的特產———松茸的季節,柯拉鄉政府的工作人員基本上都不在崗,紛紛跑去當松茸販子,以致整個柯拉鄉惟一的一臺電話機空鳴不已。無可奈何的曲扎只得把他的十萬火急的雞毛信通過口信傳遞了出去。這一招很奏效。看來藏地的鄉下還是古風猶存,更適宜過去那種用快馬、信使將無數驛站串連在一起的方式。
一個三人工作組立即組成了。除了我和曲扎,還有一位模範的人民教師丹澤。可是,我們這個工作組要去柯拉鄉開展什麼工作呢?曲扎還好說,是為了調查該鄉寺院的情況;丹澤也勉強說得過去,畢竟該鄉有一所不完全的小學;而我呢?脖子上天天掛著一架有兩個鏡頭的相機的我,不用介紹就會被人看成是「記者」。
沒想到要見仁青是不容易的。這是我騎在了馬鞍上各種雜物堆得高高的棗紅馬之後才明白的現實。這些雜物包括我的背包(裡面有睡袋、錄音機和磁帶、膠捲以及化妝品、衛生用品等)、被子和大衣(這是他倆下鄉的行李),而他倆的馬上還馱著我們買的食物和炊具若干。有意思的是,當我們騎馬穿過一個鮮花盛開的樹林時,他倆留下了我和鄉裡派來的馬夫扎西,說聲「去撿幾個松茸」就遁入樹林不見了。扎西牽著三匹馬去覓草了。我躺在五顏六色的花朵和錯落有致的青草形成的天然地毯上,止不住地想要用歌聲讚美這美麗的自然……打住,打住。我不能只顧說自己而把仁青放在一邊。
仁青帶我去天葬場
仁青是在我們走了幾座山、過了幾條河之後,又在柯拉鄉政府會議室的地上和衣而睡了一夜之後,才終於出現的。據說他家的牧場離鄉政府很遠。曲扎局長再一次火速地託人送出了他的雞毛信。所以當我看見天葬師仁青的時候,他滿頭大汗,手中的韁繩還牽著一匹氣喘籲籲的馬,原來他接到口信時正在給生病的牛打防疫針,然後就馬不停蹄地飛馳了六個多小時。我有些慚愧,又不是他想見我,怎麼能這樣打擾他呢?但仁青卻一臉的喜悅,看曲扎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己的兒子。他倆相識多年,早就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曲扎不但喝他熬的茶、吃他做的酸奶,每次仁青上縣裡參加畜防工作會議時,還請他住在家裡,這跟周圍很多人的態度是不一樣的。仁青是黨員,還是鄉畜防站的站長,但是「刀登」這個稱呼與他如影隨形。當然,人死了是離不開「刀登」的,可人活著多少會離「刀登」遠一點,畢竟「刀登」的身上帶著一種奇怪的氣味。
我一直不知道這奇怪的氣味源自何處。眼前的仁青,那盤著黑色線穗的長髮下是一張飽經風霜的古銅色臉膛,軍綠色的長袍裡裹著一個敦實的身體,蹬著一雙毛氈靴的腿像許多習慣了馬上生活的牧人一樣早已變形,走路一搖一晃。他快要60歲了,用他的話說,他也是快要被送上天葬場的人了。而我重又騎上馬,跟著談笑風生的仁青和曲扎,遠遠地望見天葬場時,微風拂來,異味撲鼻。哦,這奇怪的氣味原來正是天葬場的氣味,實際上就是死亡的氣味。此時正值午後,坐落在山谷中的天葬場像一片安靜的草原,留心察看,才會發現散落在草叢中的斑斑血跡,這裡的草叢較之別處要稀疏得多,而且蠅蟲亂飛。一來到這飄浮著死亡氣味的天葬場,仁青就有了顯著的變化。也就是說,他一下子顯得十分的職業化。他很利索地換上一件壓在一塊石頭下面裹成一團的衣裳,包上頭巾,從放在馬背上的牛毛口袋裡掏出一把毫無光澤的短刀(似乎是死人的血使刀的色澤顯得十分沉鬱),看來這就是「刀登」的行頭。接著他連比帶劃,滔滔不絕。下面就是他對這種特殊葬俗的介紹:「先說天葬場的風水。這可不是隨意選中的地方,是過去一個大喇嘛給看的。你好生看看這地形,它像不像一片屋簷?其實這個天葬場的名字就叫屋簷。
「送來天葬的屍體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是這周邊的鄉民,也有僧人。但是天葬場對屍體的數量是有限制的,如果超額的話會出現鬼怪。像我們這個屋簷天葬場,是很早以前就有的,到底有多久我也不清楚,反正我當『刀登』已經二十多年了,光是我用這把刀划過的死人就有兩百多,那麼總共這裡划過多少死人呢?雖然誰也說不清楚,但我看得出來已經找不到幾塊空地了(仁青拉著我的胳膊,指點著腳下的草地,他眯縫著雙眼的樣子就像是他能夠看見那些曾經躺在這裡的死人。可我如何看得見呢?我反而有點心慌地踮起了腳尖)。其實現在除非是兇死的人在這裡天葬,一般都送往紅龍鄉的天葬場。那兒的『刀登』是我的徒弟,他才當了十年的『刀登』,就已經劃了160多人。那個天葬場是大喇嘛旦增德勒給看的,在半山上,很大,吃死人的鷹鷲也很多,所以連理塘縣的死人都要送到那裡去。
「劃死人是不能亂劃的(仁青蹲在地上,用刀在一塊青色的石頭上劃了幾下,劃出一個蜷曲的人體來,惟妙惟肖)。先得在背後劃一刀,接著在肋骨劃兩刀,再翻身往肚子上劃兩刀。不過小孩子就用不著這樣講究了,太小了,隨便劃幾刀就可以了。但大人就不同了,男人得斜著劃,女人得豎著劃,而僧人的話,要按照袈裟的樣式來劃……」
出乎意料的是,仁青甚至還要求不停地按動快門的我,給他拍攝這樣一張特殊的照片:他像一具被捆綁了四肢的屍體蜷伏在草地上,眼睛緊閉,了無生氣。他說:「送來天葬的死人都是這樣子。我很想看看我自己死了之後,被抬到天葬場上是一副什麼模樣。你千萬不要忘了,一定要給我寄來這張照片。」我當然應承下來。對此,仁青表示滿意的方式是用多少帶點遺憾的口氣說的:「前幾天那邊草場死了一個人,」他指了指身後的山,「你早來幾天就好啦,你就可以看到我是如何用刀子劃開那個人的,你就可以看到鋪天蓋地飛來的鷹鷲。」
專門買了一腿牛肉
其實我見過天葬。確切地說,算是見過天葬,因為那被天葬的其實不是死人。那是1998年的初冬,我跟著來自臺灣的一個攝製組在訪問楚布寺(此寺是噶瑪噶舉教派的祖寺,位於拉薩附近的堆龍德慶縣)時,專門去過楚布寺的天葬場。據經典上所言,此處乃藏傳佛教的本尊上樂金剛的壇城的中心,同時也是歷代噶瑪巴活佛的修法之地。
因為並無可能每天都有送來天葬的死者,為了拍攝天葬的過程,攝製組專門買了一腿牛肉。一位喇嘛還脫下自己的衣服,把那腿牛肉裹得像一具死屍,然後放在亂石圍成的天葬場內。兩位扎巴首先煨桑,並供上糌粑、青稞等。天葬師則盤腿坐在「屍體」一旁,面對著土吉欽波神山,打開經書,一邊擊鼓吹號一邊開始誦經。據說此經是專門召喚鷹鷲這種專食人屍的大鳥的。這時候,聳入鈷藍色天際的山巔上,開始有鳥在盤旋。並傳來悠長的鳴叫聲,是那種清越中略帶悽涼的鳴叫聲。喇嘛說,這些鳥中,翅下的毛是白色的為鷹鷲,其餘的有鷹,還有烏鴉。並說有近百隻鷹鷲棲息在神山之中,密乘的教義認為這些鷹鷲是十方空行母的化身,在有些秘密的經書中,它們被稱作是「夏薩康卓」,意思是食肉的空行母。
風在吹,楚布河水在激越地奔流,漸漸雲集的鷹鷲在空中遲疑地盤旋著,有時停在巖石上,直至天葬師用刀大塊切肉,並舉起大石頭砸碎骨頭,才不慌不忙地接踵降落下來。那飛翔的姿勢十分好看:輕盈,從容,迅捷,有著一種天生的傲氣。那巨大的翅膀平平地展開著,顏色由灰至白,尾翼呈一片黑色,兩邊的羽翎如剪,實在漂亮。但當它們收攏羽翅,穩穩地落在地上,用乾瘦的雙腿支撐著頗為龐大的身軀,一搖一晃的姿態就有些滑稽了(很像仁青走路的樣子)。它們並不馬上搶食,而是圍著天葬師拋來的肉塊發出「嘶、嘶」的叫聲,於是天葬師開始對它們說話,語氣很是親切,像對朋友一般。喇嘛說這是在呼喚鷹鷲中的「老大」,只有它先吃,其餘的鷹鷲才會跟上來。果然,當鷹鷲群中蹣跚地走出模樣特別威猛的一隻,率先吃起來,其餘的鷹
鷲才一湧而上,紛紛撕搶著肉和骨頭。我聽見天葬師高喊:「嘿!不要打架,有你們吃的。」
越來越多的鷹鷲「嘎、嘎」叫著降落下來。我數了數,大約有80多隻。天葬師有些激動地說:「這可真少見,有時候真正的屍體擺在那裡也沒幾隻鷹鷲來吃。」有人就問為什麼,天葬師說這是因為這個人生前造了惡業,連鷹鷲也嫌其骯髒,不願意來吃;有時候鷹鷲來得雖多,卻也不圍上來吃,這是由於死者家裡沒有舉辦超度亡靈的法事,而今天很不尋常。喇嘛就說這是因為在這之前請示過法王噶瑪巴。天葬師便認為那必定是得到了噶瑪巴的加持。
天葬師是位60多歲的老人,過去也是楚布寺的扎巴。他是如何看待他的這項工作的呢?他簡短地答道,他總是以釋迦佛以身飼虎的事跡鼓勵自己,觀想自己就是眼前手中的屍體,被切成一塊塊,供奉給那些來自十方的空行,所以他認為天葬師是一項神聖的職業。
國家幹部沒有白當
仁青又是怎樣成為一個「刀登」的呢?在我嗦了這麼多之後,我終於要交待這一至關重要的問題了。
用仁青的話來說:「最早我是一個牧民。
我的祖祖輩輩都是柯拉草原上的牧民。其實我差點去寺院當了扎巴。但『民主改革』開始了,我被工作組看作是革命幹部的培養對象,可是我這個人的心腸太軟了,我一見到牛病了,馬痛了,我就要去照顧它們。這樣我就成了獸醫。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這裡死了人,是不能去天葬的,因為天葬是『四舊』,天葬師也是『四舊』,結果那些死了的人不是被埋在地下,就是悄悄地扔進了河裡。後來,大喇嘛旦增德勒對我說,我看你對那些牲口好得很,它們身上的傷口你還用舌頭去舔,這說明你對死人也會憐憫的,你非常適合做一名『刀登』。那時候,我已經入黨了,不過我可沒想過共產黨員能不能當『刀登』的問題。無論如何,沒有『刀登』的話,人會死得很不安心的,這樣很不好。我覺得做一名『刀登』也是為人民服務。」
我衝著仁青翹起了大拇指:「仁青,全中國,不,全世界的共產黨員裡面,你是惟一的一個『刀登』。」接著我把話頭一轉,嚴肅地說:「那你收不收錢呢?」
仁青笑得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就像是對我善意的嘲笑。這時候,我們正好在柯拉鄉政府的門前下馬,在我們的身後,夕陽把那邊環抱著天葬場的山谷照耀得一片金黃,無比地好看。仁青從他的工作站取來一張報紙般大小的白紙,上面繪著一份表格,密密麻麻地填滿了數字或圓圈。這是什麼意思?
仁青說:「我划過的那些死人全在這表格上。這是他們的名字。這些數字是他們的家人給我的錢。想給多少都可以,五塊,十塊,二十塊,給得最多的是五十塊。沒有錢也行。沒有錢我就畫一個圓圈。我為什麼要做這個表格呢?我是要記住這些人。這些錢我也不用在自己的身上,我有的是工資(其實就兩百多元),所以我把一部分錢送給那些一無所有的窮人,把一部分錢拿去修轉經堂。」
有意思,就繪製表格這一點,可以看出仁青還是沒白當國家幹部,不然一個純粹的牧民恐怕只會靠繩索或者別的原始手段來記事了。我很感動,由衷地認為仁青的的確確在不平凡的工作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事跡。
留在鄉政府為我們做晚飯的丹澤在叫我們。想不到除了土豆絲,竟還有他和曲扎在半路上採摘的松茸,與紅燒豬肉罐頭混在一塊燒,好吃得不得了。
反正都是生命的血
仁青與我們共進了晚餐。雖然他身上的異味依然不散,但我已經能夠做到像曲扎和丹澤那樣不在意了。屋子很小,除了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和四根搖搖晃晃的長板凳,一個可以熬茶做飯的鋼爐和滿地堆放的木柴,別無他物。那桌上還有一架黃色的電話機,是那種老式的搖把兒的電話機。這屋子是鄉政府的會計室。別看只是一個鄉政府,可五臟俱全,什麼婦聯、團委、計生辦、人武部樣樣都有,但都鐵將軍把門,一個人也不見。前面說過,鄉幹部都去做松茸生意了。屋外,幾個穿袈裟的扎巴在打籃球,他們都是附近寺院的僧人,被叫來暫時代管鄉政府的日雜事務,還揣著幾個辦公室的鑰匙。我笑道:「這豈不是奪權了?」
當然,鄉裡還有一個正式的值班人員,名叫格桑貢布。我不記得他是一個什麼樣的幹部了,這是因為他的外表、他的言行實在太有特點了,我至今一想起他,就想起他滿頭亂蓬蓬的捲髮,黝黑的臉上一雙像犛牛眼睛那樣的大眼被酒精燒得通紅。「你完全是一個酒鬼。」曲扎局長嚴厲地衝著一頭闖入的格桑貢布批評道。但是格桑貢布並不理會,抓住搖把電話機就是一陣猛搖,據說這麼一搖,周圍四個鄉的電話機都要響,而總機設在縣上。格桑貢布居然很快就找到了正在縣上買賣松茸的鄉長,如此落伍的通訊方式居然管用,令人嘆服。聽他在電話中講的內容,原來是近來雅江縣和理塘縣正在重新劃定接壤的界線,引起了糾紛。在此放下不表,還是繼續說仁青吧。
暴雨開始下起來了。一個個密集的閃電劃破漆黑的天空,居然闖入屋裡,將懸垂在窗邊的電話線濺起一陣耀眼的火花,格桑貢布慘叫一聲,就像是他的亂發被燙得更卷,趕緊逃之夭夭。我點上自帶的蠟燭,繼續聽仁青講他的故事。那閃電就像是激活了他體內沉睡的激情,他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而他那地地道道「牛場娃」(當地漢語中對牧民的稱呼)的方言,與曲扎和丹澤你一言我一語的同聲翻譯,不但在我的腦子裡攪成一團,也在我的錄音機上留下一片噪音,其結果就是此刻我已經無法復原「刀登」仁青精彩的言論。這真教人遺憾。我印象深刻的是這樣幾句話:「生命是無常的,今天還看見這個人在放牛,明天就抬上了天葬場,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會被鷹鷲吃了。也許我十年後還在這裡,也許我沒幾天就死了,這誰也說不清楚。」「每次在天葬場上用刀子劃死人的時候,我都把那些死了的人想成是我自己,我都在心裡祈禱,下一次輪迴的時候有一個好的轉世。」
我還記得仁青講述的這樣一個細節:「不管是給牲畜看病,還是用刀劃死人,我養成了一個習慣,總是手也不洗就去揉糌粑吃,那手上常常還帶著血。我不覺得髒。反正都是生命的血,就跟自己的血一樣。後來,大喇嘛旦增德勒對我說,雖然你的心是沒有分別的,但是那些血帶著病毒,你如果吃下去的話會影響你的來世,這以後我就改過來了,每次都把手洗得乾乾淨淨。」
其間曲扎和丹澤先後出門小便,留下我一個人傾聽仁青充滿激情的演說,他確確實實是又演又說。適逢又一串閃電與驚雷交織而至,幾根蠟燭不是突然倒下就是驟然而滅,似乎只有一根蠟燭還在燃著,那忽明忽暗的光亮下,仁青的面部表情不斷變化,幾乎讓我相信那就是被仁青解剖過的那些死者交替顯現,所謂嚇得毛髮豎立的感覺算是被我體會到了。
次日雨過天晴,柯拉草原如出水芙蓉,美麗無比。一大早仁青就來告別,因為牧場上死了四頭小牛,他得趕緊回去給其他牛打防疫針。他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放。他的身上仍然帶著一種異味,但我已經渾然不覺。我知道他為什麼對我這樣地親切,因為我來自拉薩,那是一個讓他最為渴慕的地方。他交給我一百元錢,懇切地要求我回到拉薩之後,為他和那些被天葬的死者在大昭寺念經、點燈。他似乎有些傷感(確切地說,不是他傷感,而是他的話讓我傷感)地說:「如果這幾年之內我還活著,我就去拉薩朝佛,我很想去大昭寺見一見『覺仁波切』(藏語,釋迦牟尼佛)。」
……
兩年後,我又去了雅江,但沒見到仁青,曲扎說他還活著,只是已經不再當「刀登」了。一年後,我又去雅江,曲扎請我吃飯,意外的是竟看見仁青坐在飯桌前向我微笑。他比以前老多了,笑的時候好幾顆門牙都沒有了,不笑的時候,深陷的眼窩與削瘦的臉竟有些像骷髏。我注意到,從他的身上已經聞不到當年的異味了。他心滿意足地告訴我,他去過拉薩了,見到覺仁波切了,他終於實現了臨死之前最大的願望。他還說本來想去看我的,但沒想到拉薩那麼大,人那麼多,他只好在朝佛的時候大聲地念誦了一遍我的名字。他還說收到了我寄去的照片,果然跟他想像的一樣,自己那樣子,就跟天葬場上每一個等著天葬的死人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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