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李銀河18日下午發布博客文章,針對近日有爆料稱其是「拉拉」(註:女同性戀者)的傳言,給予正面回應。李銀河承認王小波離世後自己有一位已相伴17年的伴侶,「他」生理上是女性,心理上是男性。李銀河講述了跟伴侶相識相知相戀的故事。這是本刊2006年的專訪,講述了她的經歷、她的研究、她的性情。
本刊記者 劉天時 尼克 陳海/圖 本刊記者 姜曉明
南方人物周刊微信號:peopleweekly
編者按:
有一次,導演張元問李銀河:為什麼對性感興趣?李銀河想了半天,回答了一句:做性研究的人都特別地道,不假正經。張元點點頭,似有同感。
這樣的問題被問得多了,李銀河也開始正兒八經地問自己。為此,她專門寫了篇文章——《我為什麼研究性》——「罪魁禍首」是出生的環境和社會的氛圍。李銀河屬於生於1950年代,長於1960年代,1970年代談婚論嫁的那一代。在那些年代,與性相關的一切都要特別加以防範,性是一切罪惡的淵藪,是萬惡之源,「又怎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
現在,她認為,性是了解中國的一把鑰匙。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問題便出現了:人可不可以自慰?女性可不可以主動提出性要求?同性戀伴侶可不可以結婚?虐戀愛好者可不可以組織自己的俱樂部?人可不可以合法地購買和享用性的文字、圖像和影視產品?人可不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人可不可以參與3人以上的性活動?……躊躇再三,但隱約有個肯定的、理直氣壯的回答。而現在,她不假思索:當然可以。
開始是家庭作坊式的調查,和她的丈夫王小波,像當年革命者搞地下工作,「有一點冒險犯難的挑戰;有一點越軌犯規的淘氣;外加一點先鋒前衛的叛逆。」最早做單身研究,在北京晚報上登了條豆腐塊,徵集單身志願者,其中一位男士,30歲上下,跟李銀河說,獨身是因為同性戀。這是她的第一例同性戀受訪者。這位志願者又介紹朋友、朋友的朋友,滾雪球般,最後李銀河共徵集了三四十名。另一批最早的受訪者是住處附近一家心理診所的「病人」,主治醫生是她的朋友,去那兒求治的,都成了她的受訪者。
那年,李銀河36歲,剛從匹茲堡大學博士畢業回國。那之前的人生,「都在等待都在準備中」。「還要準備到何時?36歲,真是夠晚了。」當然,還有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的因素。「從17歲到22歲,下鄉,一直在做體力勞動。雖然我也在一天天極度疲勞的體力勞動之後,盡我所能看書,看馬克思的書,看魯迅的書,看當時碩果僅存的《豔陽天》一類的『文學』書,但是我的生命曾耗費在成年累月的純粹的體力勞動上。我們當時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憑自己的愛好和能力安排自己生活的自由。」
壓抑多年的做事的衝動猛然迸發出來,一口氣搞了10項經驗研究。其實,其中的任何一項都夠她交差的了,但她的研究衝動是發自內心的,不是為了交差。這10項研究的結果是10篇論文,每篇15000字上下。題目依次是:擇偶標準,青春期戀愛,浪漫愛情,獨身,婚前性行為規範,婚姻支付,自願不育,婚外戀,離婚,同性戀。回國之前,她還做了個「社會學百題」的備忘錄,現在有時還會翻看,覺得自己比當時的氣魄小了很多。
這10篇論文分別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社會學研究》、《社會學與社會調查》等雜誌上,有的被譯成了英文和日文,後來,集結成冊,取名《中國人的性愛與婚姻》,雖然只印了4000冊,但已經挺滿足的了,她還見過只印300冊的學術書呢。
論文發表了,書也出了,但事實上,她並沒有覺得自己的研究能產生多大的影響。不為了改變什麼,也不為了和誰戰鬥,真有影響,那也是副產品,自己的目的,首先是經驗研究:描述世界,解釋原因,僅此而已。
一個電話驚醒了她,一位中年女士在電話裡開罵,「你們全家先同性戀試試!」她猜想對方可能是受害者,丈夫是同性戀。開罵的電話一天能接好幾個,還有人寫信,寫各式各樣的信,還有會議、報告的邀請函。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研究以及自己和當下中國的緊密聯繫。
順著性愛這條線索,她還有些不大不小的發現,但已經夠讓自己驚喜的了。「以社會、國家和文化的名義壓抑性的表達,原因恰恰在於在我們這裡『個人』尚未形成。因此,義務是好的,權利是壞的;盡義務是美德,要權利是邪惡;盡義務受褒賞,要權利遭貶抑。在性的領域個人可以擁有哪些權利卻完全沒有概念。」
選擇經驗研究,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們這裡的人往往偏愛氣勢恢宏的高談闊論,而我的抱負是要做一個嚴謹的社會學家,就是想分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但是眾所周知,這並不容易,有時真話也挺沒勁的。為了和信口開河者劃清界線,我甚至不惜把自己搞到矯枉過正的地步。」看到那些高談闊論的研究,就為別人捏把冷汗。「人家的一個小標題,在我看來已經夠研究一輩子的啦。」
這些發現對她來說是重要的,她決定在實證調查的基礎上,「為了公民這個概念」,參與公共生活:率先在國內提出「同性戀非罪化」、「賣淫非罪化」、「性產業非罪化」;投身「同性婚姻在中國的合法化進程」;又支持「閃婚」;「同性婚姻」提案第三次受挫,但她表示仍繼續提交;「憧憬多邊戀」、「為一夜情正名」而身處風口浪尖。風暴襲來,一個學者成為了一個有爭議的人物。
她最新的計劃,是想做一個比較大規模的全國性調查,關於農村性別權利關係研究,要到一個村裡去訪問這個村裡的所有婦女,然後看看,這個新課題,又會怎樣激發自己的好奇心,又有什麼是被遮蔽的。
1980年,剛剛結婚的王小波與李銀河在宿舍樓下
李銀河女士看上去就不像是能與別人起爭執的人。
她的長相、她的衣著、她的舉止,也都是圓墩墩的,沒稜沒角的,沒所謂的樣子。
比如,當攝影師提出給她拍照:作為女士,她還是撣了撣衣襟——一件顏色圖案剪裁全都模糊一團的布衫,喜盈盈地抿抿嘴,說,哈,趕巧兒,昨兒剛做了髮型,今兒個還化妝了。她的這個「髮型」,應該是指她那智慧的腦袋上油光光疑似假髮的蘑菇雲;她的這個「化妝」,可能是指塗了一個邊緣很不整齊的鮮紅的口紅。
然後,一邊廂,攝影師拉開架勢,時而俯仰坐臥,時而調整反光板,時而轉換背景;一邊廂,這位因研究同性戀、多邊戀、性倒錯、酷兒……,被認為「思想前衛」的女知識分子,完全配合不出一個「酷」的形象來:她在沙發裡坐得太實、她的笑太自然、她的目光太不焦慮,她看上去太隨和、太樸素、太不狠、太不拽了,怎麼看怎麼是「先鋒女權主義女知識分子」的反義詞。
李銀河女士聽上去也不像是有口才有興致與人唇槍舌劍的人。
聽她講話,你簡直就要懷疑,銀河女士的「無可無不可」,很有可能不是外表的假象,很有可能是表裡如一的「境界」。
一口又輕又飄的北京話,她甚至都不能算一個擅長口頭表達的人;而且是不怎麼熱切於表達的人,她自己都說了,「反正我自己沒說話的需求」。
當她說起她的研究,說起:有同性戀給她寫信,贊她是「帶給人間溫暖與光明」的普羅米修斯;有六十多歲老夫婦給她寫信,反覆詳細地描述他們和諧的性生活;有老色鬼給她寫信,奉上自創手繪色情漫畫配打油詩,謳歌男性生殖器;有老幹部給她寫信,罵她是陳世美的後臺;……
她說,這些都沒什麼可得意的,也沒什麼可生氣的。哈哈哈。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還真豐富多彩啊。哈哈哈。還真有意思。
她說她的研究完全出於興趣。這位以樂趣驅動工作,而搞出些動靜來的、被認為有些出位的女士,似乎也沒什麼野心。作為一個「有影響的人」(1999年,李銀河入選《亞洲周刊》「中國最具影響的50人」),她竟然說:一個人(對社會進程)能有什麼作用——我不是特樂觀的——沒什麼太大作用。
「無求」、「人到無求品自高」——這樣總結自己如今境界的李銀河,可還有一點凡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遠遠不是一個一驚一咋的人,遠遠不是一個舉輕若重的人。她的確很「自然」、很「自然而然」——在這一點上,相當出眾。
那麼,這一次,是怎麼了?這樣一個「不出彩的」李銀河怎麼成了新聞的焦點、爭議的中心?怎麼搞到後來好像急赤白臉的越辯越不清白似的?哪兒出了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個「自然」上呢。
如果仔細檢查一下,這次「事件」中李銀河的言行,基本上,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會說:沒問題,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首先,婚外情、同性戀、多邊戀、虐戀、亂倫,這些事實從來都存在,這些話題也從來都存在。李銀河,在媒體多次的曖昧的提問下多次表示自己是「更鍾情於『一對一』的異性戀者」李銀河,在以上領域的實踐上「無所作為」——起碼她本人沒有洩露過,而外人也從沒有確鑿地證實過——所以,也真不好把李銀河比作普羅米修斯;至於話題,至於研究,李銀河引介國外的一些新近現象和理論,是學者之本分,將之比作布魯諾,也更近於一個善意的玩笑。
至於後來爭論涉及的:言論自由、別人有權利做你不喜歡的事、啟蒙、啟蒙的陷阱、多元化,李銀河的回應也可以說是有理有利有節——還是相當溫和的。最激烈的表述,大概就算在博客裡憐惜自己,「好心當成驢肝肺」。
那麼,李銀河題為「關於愛情」的七夕講座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李銀河一度遭遇熱烈的網絡討伐,為什麼李銀河成了媒體「妖魔化」(李在接受《北京青年報》採訪時說自己正在被妖魔化)的對象?
在博客裡,李銀河本人仿佛有所覺悟,她說:
……那麼多人的歇斯底裡說明了什麼?大多數人心中都有一個克服不掉的隱秘欲望,那就是性。它從青春期開始出現,一直陰魂不散,讓無數人感到驚恐不安,手足無措。壓抑是文明不得不付的代價。沒有壓抑人就無法相處。但是我堅信,一個比較合理的社會是一個壓抑較少的社會;一個不合理的社會是一個壓抑較多的社會。中國現在就屬於壓抑太多的社會,許多人的欲望受到壓抑。中國人哪,我在為你們各種各樣隱秘的欲望辯護啊。可是,這個辯護引起了一陣歇斯底裡。……
哦?是這樣?
反正,已知的是:這位把「隱秘」公開的人,這位李銀河女士,她的這個直率的習性,似乎由來已久。她那著名的聰明幽默善良深情浪漫的丈夫,已逝的王小波先生,在一篇題為《另一種文化》的文章裡,這樣記述過他的「老婆」,即,李銀河博士——
我老婆原是學歷史的「工農兵大學生」。大學三年級時,有一天,一位村裡來的女同學在班裡大聲說道:我就不知道什麼是太監!說完了這話,還作顧盼自雄之狀。班上別的同學都跟著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就我老婆性子直,羞答答地說:啊呀,我可能是知道的,太監就是閹人嘛。人家又說:什麼叫作閹人?她就說不出口,鬧了個大紅臉。當時她還是個女孩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自己知道什麼是太監、閹人,受了很大的刺激;好一陣子灰溜溜的,不敢見人也不敢說話。……
沒有證實王小波講的這個故事有沒有為了論題杜撰的成份,但這段子要說的意思、給出的診斷,對如今已不再是個「女孩子」,如今已有了些閱歷、有了把年紀的李銀河,似乎依舊恰當——
……另一種(文化)是各種曖昧的共識,以及各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精妙氣氛,一切盡在不言中——這種文化她沒有,所以,她就不知道要說自己不知道什麼是太監。……
那麼,李銀河女士,何以這樣——誠實坦率純真?何以這樣——缺心眼兒、一根筋、楞頭青?
我們揣測:那是因為她「天性浪漫」,因為她「愛美愛自由」,因為她「熱愛生活」!很有可能,銀河女士就是這樣一位浩瀚的女性:她外表有多敦實,內心就有多輕靈;外表有多樸素,內心就有多華麗;外表有多規矩,內心就有多不羈!是的。在她的日誌裡、訪談裡,我們不但了解到她對清晨小鳥的讚美,而且還會遇到很多「玫瑰色的憧憬」——當然就包括了,她被譴責的主要罪證,即憧憬一對一的夫妻關係之外的豐富多彩的人際關係……
「……在想透了生活的無意義之後,就要『死馬當活馬醫』了……循著快樂原則,讓生命感到舒適和充實……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一個藝術品,讓自己的生命活在快樂之中,其他的一切都不必追求和計較……」
這顆笨拙的浪漫心,她在講述自己心路歷程的最後,發出如下簡單而直接的宣言:
「生命是多麼短暫。我想讓自由和美麗把它充滿。」
自由和美麗!追求自由追求美麗!聽起來雖然遙遠,但確實都是很不錯的。
如果說,臧否一個人「過於浪漫率真」的天性沒有意義;但不能說沒有意思的是:對於一個世故的、一切都仿佛是既定的沒有懸念的、「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周遭,有人時不時跳出來「冒傻氣」——仿佛陰霾悶熱的水面,一隻蜻蜓掠過,濺出些許水花。對這樣有意思所以有意義的人和事,我們熱誠關注。
1988年,李銀河與王小波在美國
不能讓這個社會這麼愚蠢
——對話李銀河
2006年7月21日,受江蘇電視臺「七夕東方情人節」文化論壇邀請,知名性學專家李銀河在南京新街口做了一場「關於愛情」的講座。
據《金陵晚報》報導:在這場講座後的觀眾交流環節,李銀河對於「多邊戀」、「一夜情」、「亂倫」等敏感問題所持的態度,「前衛得令現場很多觀眾瞠目結舌。最後幾位老人實在聽不下去,激動地站起來和李銀河唱起『對臺戲』,觀眾也有許多異議。」
題為《李銀河憧憬「多邊戀」 前衛性觀念南京惹眾怒》的這篇新聞,在新浪雜談等幾乎所有各大網站的論壇上,都引發了網友熱評,其中不乏爭吵和辱罵。
事後,李銀河在自己的博客裡寫道:「我真有點怕了這幫沒素質的人了,跟吃蒼蠅感覺差不多。也許以後就不說什麼話了,咱們自己聊聊天算了。反正我自己沒有說話的需求。」
大多數人心中都有一個隱秘欲望,就是性啊
人物周刊:你在多個場合說過,南京講座的現場,並沒有惹眾怒。但這篇報導在網上被轉載後,反對你的帖子還是居多。
李銀河:1個小時的講座和1個小時的回答問題,整個氣氛是很融洽的,根本沒什麼「惹眾怒」。有個問題問我,你怎麼看待同性戀,我說怎麼看待左撇子就怎麼看待同性戀,集體鼓掌,大家很贊同。講座結束,讓我籤名的人擠得電梯門都關不上,這叫什麼「惹眾怒」?
談到「多邊戀」時,一位老太太站起來,說咱們要提高覺悟,要保守點。這位老太太精神有問題,過去她到社科院找過我多次。她年輕時因性問題被處理過,壓抑得厲害,後來有點變態。她的個人情況我不好透露。有一次,在社科院,她走時莫名其妙回頭衝我大喊一句:「告訴你,王小波他不愛你。」你說她是不是精神有問題?後來一位老大爺也跳起來,說你們小姑娘要尊敬愛情,不能太隨便。全場對他起鬨。完了後,這位老大爺特意跑到我這兒來,說我完全同意你的觀點。這個老大爺也有點不正常,他給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田青都送過信的,上面有結婚證、離婚證複印件,也是受過刺激。這就是小報記者說的「惹眾怒」。要是寫大家都贊同李銀河,就沒什麼新鮮了,所以,只能寫大家都反對。
網上那麼多人反對,確實讓我意外。但仔細想想,反性、禁慾的觀念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現在又處於社會大變動時期,人們反應激烈,也是正常。社會學有個示範理論,說社會變遷大時,人們失去規範,過去的價值觀動搖了,新的又不敢接受,會有較多的非理性。所有這些反對意見,都可看作是中世紀、前現代的反性、禁慾勢力的體現。
人物周刊:大家印象中,李銀河每次說的都差不多。提倡性解放,是你這些年最主要的觀點嗎?
李銀河:實際上,人們的行為已經發生在前面了,只不過,我說出來,為他們辯護而已。比如婚前性行為,這十幾年增加了好幾十個百分點。中國正在發生的這場性革命,是靜悄悄的,它不像西方那樣上街遊行,容易識別,但人們的行為和觀念的大變革的確已經發生了。
福柯經常舉中國做例子,說古中國、古東方有性愛藝術,而古西方只有性愛科學。基督教是禁慾的,但古代東方沒有這些。我們經常說,陰陽融合、雲雨之歡,不認為這是有罪的。但是從宋明理學後就反性了,禁慾了,「文化大革命」到達巔峰,像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性的話語在公共領域消失了,大家談性色變,非常地扭曲和壓抑。最近二三十年,有了變化,人們開始討論什麼是我們的性權利了,這是很值得問我們自己的一個問題。
這次的討論,那麼多人的歇斯底裡說明了什麼?大多數人心中都有一個克服不掉的隱秘欲望,就是性啊。它從青春期開始出現,一直陰魂不散,讓人驚恐不安、手足無措。我在為他們各種各樣隱秘的欲望辯護啊。
人物周刊:對於想了解你的讀者,你會怎麼簡要介紹自己在性方面的主要看法?
李銀河:我最想傳達的,就是性權利的觀念,只要符合自願、私密、成人之間這3個條件,是不可以被制裁、被剝奪的。但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有自願在私密場所和另一個成年人(不管什麼性別)性交的權利。我想讓大家知道這些,想讓無理由剝奪、無理由制裁這樣恥辱的事情少一點而已,而在這之前,我們應該意識到這是恥辱的。
人物周刊:你的意思是,在性方面,有些恥辱我們還渾然不覺?
李銀河:對。我在講多邊戀時,並沒有帶什麼傾向性。比如愛情必須是排他的嗎?多邊戀就不是排他的。我只是介紹這個現象而已,並沒有說大家都去搞多邊戀。但首先問題是,我們有沒有權利一夜情、多邊戀?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吃飯的權利,也有符合上述3個原則的性交的權利,這是不應該被幹涉、被制裁的。舉個例子,上世紀80年代,有4對中年知識分子定期換偶,敗露後,為首的被槍斃,嚴重的無期徒刑,還有的15年徒刑。我有高法的案例集,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槍斃了好多人。聚眾淫亂罪把所有3人以上的性行為全規定為非法,是過時了的。但當我建議把它取消時,又是一片反對之聲。
人物周刊:你怎麼向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大媽,解釋多邊戀是可行的呢?
李銀河:以同性戀為例,可能更合適一點。我會這樣說,如果你的兒子、孫子是同性戀,你會怎麼辦?你是希望他有個寬鬆、平等、尊重他的環境,和自己愛的人結婚,還是希望大家把他掐死、槍斃?現在還有7個國家的法律規定,同性戀是要被處死的,還有80個國家規定同性戀是非法的。咱們中國做得還不錯,起碼沒說是非法的。
很多母親發現兒子是同性戀後要自殺,父親打來電話,說你幫我勸勸她吧。我認識一位老母親,她的兒子為性聚會提供了場所,被判了1年,她在兒子服刑期間羞憤地去世了,難道說這是合理的嗎?她的孩子沒做什麼真正的壞事,像世界上所有好玩的孩子一樣,好玩了一次,幾個人發生了自願的性關係而已,就要受這樣的懲罰?同樣的道理,你希望你的兒子因為多邊戀而被萬眾唾棄,被喊打喊殺嗎?
人物周刊:我們現在看到的絕大多數的老大媽,如你在南京講座上的那位,她們大概都有過非常保守的青春期,她們要求後輩保守一點,尊重愛情,有什麼錯嗎?
李銀河:不能說有什麼錯。但是我們在做社會調查時,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社會變動期,有一類人心理最不平衡,他們當媳婦時還受著壓迫,做婆婆時卻已經沒了威風,兩頭沒趕上的人最痛苦。現在好多人說我們一輩子都這麼壓抑過來了,現在也沒什麼性慾了,你們哪能這樣啊,在你們的青春期,就知道這事,就能享受快樂,我們豈不是白白犧牲了,白白壓抑了?從小壓抑,特別痛苦,最後不能正常看待這類事物了。改變周圍不可能時,就默認它是正常的秩序,最後欣然接受了。自己先被壓抑了,再反過來壓抑別人,在我們的社會,這樣的循環壓抑是普遍存在的。一個社會應該把壓抑減到最低限度,越低越合理。
已經沒有欲望的,激烈反對,還比較理直氣壯。很多人是還有欲望的,但特別激烈地反對滿足人的各種各樣的欲望,這個就比較虛偽,比較變態了吧。可能壓抑太久了,扭曲了。
人物周刊:把這些都說出來,但大家不理解,如你所說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李銀河:確實心情鬱悶啊。也挺矛盾,有時候想不說了,為什麼一定要替他們出來說話呢?在大多數人眼裡,他們就是壞人,是不齒人類的狗屎堆,剷除掉算了。科學研究表明,有3%到4%的人先天就不喜歡異性,但有些人就是很憤怒,為什麼你要和我不一樣?為什麼我喜歡異性你偏偏喜歡同性?打死算了。結果會怎樣?我可以什麼也不說,在別人的苦難面前轉過臉去,去享受自己自由而平靜的生活。如果這就是有些人所希望的,我完全可以這樣做。我就是看到別人的權利受侵害,會著急,我們這代人有些理想主義,不能讓這個社會這麼愚蠢,這麼愚昧,這麼野蠻。
如果我現在18歲、20歲,我可能就一夜情去了
人物周刊:在自己的生活裡,你能接受多邊戀、一夜情或亂倫嗎?
李銀河:多邊戀、一夜情、亂倫都太鬧騰了,我不喜歡,所以說我憧憬多邊戀,完全是違反事實。薛湧在文章裡說,既然你不喜歡多邊戀,就多講一夫一妻制好了。許多事我都不喜歡,自己做不到,比如說一夜情、同性戀、多邊戀、換偶、參加性聚會等,但作為一個公民,他有支配自己的身體的權利,這是人的基本權利啊。我遞交了同性婚姻提案,我就喜歡同性戀?難道我研究犯罪,我就喜歡犯罪嗎?
人物周刊:王小波如果多邊戀,你能接受嗎?
李銀河:也能接受吧。如果他有這個欲望,要去嘗試一下別的女人,我也不會特別反對。但是他要是去愛別人,我可能就接受不了。我的線可能就劃在這兒,就是是否就愛我一個。如果他還只愛我一個人,他想跟別人有肉體上的關係,這在我的容忍範圍內。
人物周刊:能否簡單介紹一下你在現實生活裡對性的看法?
李銀河:喜歡一對一,喜歡異性戀,不喜歡一夜情,不喜歡多邊戀,不喜歡一對多。信奉愛情,信奉性和愛不要分開。我並不歧視把性和愛分開的人,有相當多的夫妻是把性和愛分開的。我喜歡和自己相愛的人結婚。如果不愛的話,我是不會去結婚的。
人物周刊:很傳統?
李銀河:我不認為自己傳統。如果我愛的人希望建立一個不傳統的人際關係,我也會義無返顧的。我喜歡愛。比如我愛的人希望同居而不結婚,這個就很不傳統,如果現實生活中我有這樣的必要的話,我不會猶豫的。我喜歡一對一的關係,但我不會聽從傳統的約束。
傳統也有歧義。現在有人說,要提倡一夫一妻制的傳統價值。可惜,中國的習俗和傳統價值並不是一夫一妻制,而是父權制的、是一夫多妻(妾)的。一夫一妻制是西方基督教的習俗和傳統,是中國從上世紀50年代起才引進的。我們要回到哪個傳統上去?有些人際關係雖然不是傳統的,但是既然人們有這個需求,把它創造出來,它就有它的功能,不應當排斥它們,固守所謂的傳統習俗和價值。
人物周刊:既支持多邊戀,又堅持一對一,有人說,這是雙重的道德優越。你在博客裡,好像也急於表明,自己實際上喜歡的是一對一的異性關係。
李銀河:網上說我什麼的都有,說我是淫亂大師,道德淪喪,譁眾取寵,標榜自己,現在又說我是雙重道德優越。該聽誰的?如果我現在是18歲、20歲,我可能就一夜情去了,但我過了歲數,也不喜歡一夜情,把這兩個看法並列在一起,就是雙重道德優越?
多數人群的非理性力量是很殘暴、很強大的,就連我為這些少數人群的權利說句公道話都要挨罵,可見這些人的權利是多麼脆弱、多麼缺乏保護。這難道不是目前中國可悲的現實嗎?
人物周刊:多數人在現實中的選擇,還是婚姻,還是一夫一妻,也有調查表明,多數人的幸福感還是來自婚姻,你的言行是對他們堅持的倫理準則的傷害嗎?
李銀河:秦暉有句話:文化無好壞,制度有優劣。一對一、一對多、白頭偕老、不斷更換性伴,這些都是文化,沒有優劣。不能說異性戀是一等,同性戀是二等,虐戀是三等,所有的性行為都是平等的。但保護所有差異的制度是優的,只保護多數、不保護少數的制度是劣的。我贊同什麼,和我選擇什麼是兩回事,你有選擇的權利,但你完全可以不選。我贊同一夜情,但沒有去搞一夜情,這不是虛偽。
人物周刊:你對一夜情、多邊戀、亂倫的描述是否太玫瑰色了?可能誤導公眾。
李銀河:我在很多場合都強調過它們的弊端,比如加大性疾病傳播的機率等,絕沒有人為賦予它們情調、玫瑰色,這是對一個社會工作者的基本要求。這大概也是薛湧對我的主要批評。
人物周刊:王小波之後,你遇到了比他更優秀的男人了嗎?
李銀河:這個問題我先迴避,等我60歲後,我會寫回憶錄。
人物周刊:你可能經常被問到,假如你是同性戀,你會公開自己的身份嗎?
李銀河:如果是,我想我應該會公開的。一個中國的同性戀,要不要公開身份,是要根據周邊環境、家庭等因素來決定的。對我來說,沒有純心理方面的障礙。
人物周刊:你會擔心網上一些關於你是女同性戀的傳言,損害你的形象嗎?
李銀河:陳丹青說過,他還真希望自己是個同性戀,這樣他便對藝術有更多的感悟。其實,我真希望自己是個同性戀,我希望自己能體驗更多的東西,可惜我不是,是很遺憾的事。就像貓是貓,總歸不是狗,沒有誰好誰壞。我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人物周刊:有人認為,公開地談論同性戀,會讓一個中間狀態的人更徹底地變成同性戀;長時間做同性戀研究的,更可能是個同性戀。
李銀河:這個觀點是錯誤的,是無知的。因為到現在為止,所有的統計都表明,一個社會並不因為它對同性戀比較寬容,同性戀者就增多,也不因為它對同性戀者特別苛刻,同性戀者就減少,而只是說,如果環境寬鬆,他們更容易進入公眾視野,如果環境苛刻,就轉入地下。
我的博客不是公共廁所
人物周刊:我們注意到,南京講座後,你把博客上的留言功能關了。
李銀河:至少在我的博客裡,我有這個想法,這些非理性的人是不應該有話語權的。本來這些低級、下流、混蛋的話是出不了聲的。我不能給它們提供舞臺,這是我自己的田地,不能讓他們隨地大小便,我這兒不是公共廁所。我自己也不看留言。過去我是覺得無所謂的,但現在這些東西越來越骯髒、恐怖了,已經是語言的暴力了。
人物周刊:有孤軍作戰的感覺嗎?
李銀河:我也奇怪,為什麼沒有人出來說明呢?當我發表對這些問題的看法時,我在想,潘綏銘的觀點肯定跟我一樣,但是他為什麼不說話了呢?當然,他說不了話,有其他的原因。
小報對信息的處理方式也相當讓人頭痛。挺正式、重大的、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觀點和命題,被處理成低俗、下流的黃色信息,好像這些看法多為大家所不堪,實際上不是,我是深受其害,這次南京講座就是個例子。有一次,潘綏銘在一個講座上發表對性工作者調查的報告,第二天報紙上的標題是,潘綏銘號召我們向「雞」學習。
人物周刊:不是正如你希望的,像福柯那樣,每說一句話,都是新聞事件嗎?
李銀河:我的工作就是搞研究、出書,並沒有責任向公眾普及這些觀念。我在考慮,以後出去做報告,只從頭到尾念稿,不留任何回答問題的時間,不給別人斷章取義的時間。我不會說假話,但一說真話,就有人跳出來,照本宣科算了。有些人太沒教養,太經不起刺激了。這也不奇怪,性的歷史有多長,反性的歷史就有多長。有人還說,我們要不要把李銀河燒死在廣場,把我比喻成布魯諾,這是對我最高的褒獎,呵呵。
人物周刊:你有啟蒙知識分子身上那種慣有的自負嗎?
李銀河:有一次在上海,復旦大學和耶魯大學舉辦一個同性戀主題研討會,會上有一個澳大利亞的大法官,是全世界數得著的大法官,他是個公開的同性戀者,他一口一個「my hero(我的英雄)」。他說,當他還是個少年時,因為自己的性取向而非常苦悶,是金賽博士的報告,給了他生活的勇氣。他說你現在在中國做的事,就是金賽博士過去在美國做的事。我就特別感動。
浮士德精神似乎是中國人特別缺少的:我要探究窺測事物的核心,我想得到關於整個存在的知識。中國的精神常常是不求甚解,甚至是「難得糊塗」,我對這些嗤之以鼻,這大概就是自負吧。
人物周刊:性是你必然要選擇的課題嗎?在性裡面,你發現了中國社會的什麼秘密?
李銀河:最早在美國看到金賽博士的報告時,心裡就有隱隱的衝動。那時我已經30多歲了。我只是想描述現狀,解釋原因而已,沒有其他的意圖,沒有想要和誰去戰鬥,要改變誰。可性研究必然的副產品,是改變錯誤的觀念,挑戰社會。金賽博士就是這樣的,1948年出版《人類男性性行為》,1953年出版《人類女性性行為》,美國風氣為之大開。
我屬於50年代出生、60年代進入青春期、70年代談婚論嫁的一代人。這30年,性在中國是一個怪物。在所有公開的場合,它從不在場;可是在各種隱秘的地方,它無所不在。用王小波的話來說,當時的社會有陽的一面,還有陰的一面。人們在陽的一面是一副面孔,在陰的一面是另一副面孔;在陽的場合說一種話,在陰的場合說另一種話。而性這個話題絕對屬於陰的世界。
在那30年間,由於性處於社會的陰面,整個社會的性觀念相當扭曲、變態。門內飲酒,門外勸水;滿口仁義道德,滿肚男盜女娼;要不就是天真、純潔、羞澀到幼稚的程度。這就是當時人們在性問題上的典型表現。這種反常的現象怎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呢?說白了,我就是想搞清楚:我們中國人為什麼在性的問題上會如此的扭曲、如此的變態、如此的壓抑?
人物周刊:性的調查、研究對您的個人生活會有什麼影響?
李銀河:最新的統計資料,26%的中國女性不知道快感,遠遠高於世界的平均水平(10%)。80%的女人不知道陰蒂,不知道這個獲取快感的最重要器官,這太蒙昧了。不應該太壓抑自己,這是我這麼多年研究最直觀的感受。我不刻意壓抑我所有的欲望,只要不違反那3個原則,有欲望,我都會去滿足。
人物周刊:有人認為,不直接冒犯主流價值觀,可能為你和你的同道贏得更大的話語空間。
李銀河: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對這個也不是很在乎。我並不是搞運動,不是想發起一場性革命,成為精神領袖。我希望自己對這些問題的分析能幫助大家看清楚,什麼是我們正當的性權利,而對性權利的遮遮掩掩,使多少基本的生活常識被遮蔽了,而我們還渾然不覺。現在中國難道不需要啟蒙了?在性問題上,中國剛剛走出中世紀,剛剛進入現代的門檻,就這個領域來說,啟蒙絕不是陷阱,而正是我們的社會所急需的,也是我輩知識分子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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