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臨》得以載入科幻電影史冊的原因在於它成功地開創了科幻電影與語言學相結合的先河。它以語言學的高屋建瓴,詮釋了人類與外星生命體超意識交流的可能性,以及對未來語言因果表達的深切展望。它創造性地展現了人類與外星生命體的直接交流,實現了第四類接觸的語言溝通。這使它獨異於那些帶有文明侵略與衝突性的經典科幻電影——《獨立日》、《地球停轉之日》、《黑衣人》等。而這其中最具革命性的便是它展現出一種異於人類語言交流的外星語言體系——「七肢桶文字」。
可以說,《降臨》的文本基礎來源於認知語言學理論中的一個假說——薩丕爾-沃爾夫假說。這個假說認為一個人的思維完全由其母語決定,他只能通過其母語設定的範疇和區別定義來認識世界,即語言決定論;語言結構有無限的多樣性,不同語言系統所編定的範疇與區分差別迥異,即語言相對論。
在《降臨》中也提及了這個假說。外星生命「七肢桶」的文字即是這種語言與思維影響下的產物。「七肢桶文字」是一種符號化、結構化的非線性組合的文字,由外星生命體以五根觸手般的手噴出。它噴出的是一團文字,即是一個圓環式的圖形。這個「字」所包含的一切語義都容納在這一團文字裡。它文字沒有組合、語言無關先後,一句話的表達以一個圓圈表示,觸手為其語素具體展開。而這種文字也展現了外星生命「七肢桶」超越因果的思維模式,即語言跨越時間線性,思維聯結因果,可以預見未來的特性。
就是說,「七肢桶文字」是一種可以跨越時間線性與空間線性的語言因果性的文字。它迥異於人類具有時序性的語言,它是一種無時序性的交流語言,因為它可以省略人類那種將意識轉化為文字,文字轉化為語義,語義轉化為意識的交流模式,將語義、語素、語序、語法統一為一體,語言表達以其共時空、非線性的方式構成,得以實現語言交流的跨越性。
毋庸置疑,語言是人類乃至外星生命體最直接的交流和溝通的工具,更是昭示文明發達程度的重要標誌。而外星語言「七肢桶文字」不僅省略了人類語言交流的繁瑣模式,更顯示出高級智慧生命體的特質。這一點在女主獲得這種語言能力的過程中顯示地淋漓盡致。
女主一開始不懂「七肢桶文字」。她與技術小組進行了一系列科學分析,包括對外星生命體語言本體的波形、語言本體的圖形等等皆無所獲。這正是語言相對論導致的。因為人類語言與外星語言根本是兩種迥異的系統。人類在時空禁斷下所發展的一套語言體系只能表達一個概念,一段概念,面對複雜事物,需要用更多的語句去補充描述。而外星語言僅僅需要一段「意象的圖畫」表達。畢竟,人類語言在全球尚未統一,又何須呵責人類即刻修建通向天堂的巴別塔。因此,女主面對這種超語言體系,一時陷入迷茫。
女主突破這種超語言體系的禁斷,無異於第一個踏上澳洲大陸的歐洲人。她先是從積累共同語彙開始的。她試圖教會外星生命人類的一些語言。這種通過交換雙方語句的表達,進而解讀出外星生命的語言的方式的確奏效。而在女主試圖理解這種外星語言之後,她思維意識逐漸突破時空的枷鎖。語言決定了人的思維方式,而在這時可以說語言改變了人的思維方式。女主明白了外星語言中,時間是存在的,但時間沒有因果線性聯繫,那種環形語言中既無起點,亦無終點。因此,思維就可以貫穿過去和未來。
二
《降臨》正是用語言的相對性理論擴張出一個消除線性時間的生活可能性的異界。它在影像的可視化呈現方面做的工作亦可載入影史。
正如奇幻小說《魔戒》,小說作者託爾金為此專著了一種「精靈拉丁語系」。託爾金畢竟更是個純粹的語言學家。導演丹尼斯和編劇海瑟爾為此真正地創造了一套可以使用的外星語言,即「七肢桶文字」,並編撰了一本簡符全書。這其中包括超過一百種可用的簡寫符號,而影片中呈現了71種。
影片中,導演丹尼斯天才性地引入了一種烏洛波洛斯(Ouroboros)式符號。Ouroboros一詞是古希臘哲學家的命名,意思是吞尾者。烏洛波洛斯即是首尾相銜之蛇,象徵著首尾相接,生死循環,周而復始,無始無終。「七肢桶文字」正是對此的模仿,它不僅契合了原著小說中對於外星語言的想像,即「早在寫下第一筆之前,七肢桶便已經知道整個句子如何布局」,而且暗示了它的核心理念,即是將時間理解成一個閉環,它不斷迂迴、重複,是一個不斷向原點靠近的可逆的過程。而這正恰恰是對外星語言超時空的最好詮釋。外星語言是一種因果系統的閉合鏈,所有語言圖符包含了過去、現在、未來的時空語態,以共時空、非線性的形式呈現。
而這種「閉環」,以「七肢桶」的觸手噴繪而成。影像對此的呈現亦像極了中國的水墨禪圓圖繪。當「七肢桶」噴繪的墨狀圓環文字出現時,一個具有中國水墨韻致的氣象便油然而生。而這又類似中國的太極圓,寓意著因果的圓滿融通,一個圓圈,從任意一個點出發都會回到起點,周而復始,無限循環。
三
與一般的好萊塢電影模式秩序先被破壞,但最終恢復的套路不同,《降臨》它是世界已被改變,只有接受不可逆轉的改變。
女主學會了外星生命不受時間維度制約的語言,從而得以感知從過去到未來的「記憶」,因此她要面臨一個已知的預見的餘生。影片以此向我們提出一個問題,即是你有了一個關於自己宿命般的全知視角後如何對待餘生。「我預見了所有悲傷,但我依然願意前往。」這是女主對此的回答。作為一個已經擁有預見未來的能力的人,女主還是不能避免女兒意外死亡的慘劇,甚至她愈加避免,女兒的命運反而更向死亡靠近一步。這其實反映了人類的一個古老的悲劇母題:人面對既定命運的反抗中所展現的自由意志。
對於原著小說作者特德·姜而言,過去、現在、未來連成一體,在寫下第一筆的同時已然決定了最終結局。在這個過程中何談有自由意志?自由意志的問題已然被科學家們拒絕了,每個人都想相信我們擁有自由意志,每個人也都抵制我們的未來是決定性的想法,因此這部小說企圖爭論自由意志與決定論的兼容。
女主也有自由意志,她的自由意志就是接受這不可逆轉的改變。
結語
《降臨》以人類與外星生命體的第三類接觸開始,以人類與外星生命體友好交流的第五類接觸結束。它通過語言學構建了一個超語言體系,並探討這種情況下人面對既定命運的抉擇,彰顯出外星入侵末世景象和家庭悲劇交錯對立下偉大人性的涓滴可貴。它告訴我們,當外星文明與地球接觸,人類首先需要的可能是一個語言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