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多的人有這樣的體驗:每天上班,「什麼也沒做」,卻身心俱疲。這事兒琢磨起來,怎麼想怎麼匪夷所思。無非是對著電腦打打字,做個表。腦力也沒有付出多少,更不必說體力勞動了。那麼,我的時間精力都消耗到哪裡了呢?為什麼還會那麼累?其實,問題就出在「什麼也沒做」上。
通過對比,我對這件事有一定的發言權:我既在辦公室對著電腦工作,也做心理諮詢,有時也講課。我發現自己在辦公室裡坐一天,在諮詢室裡坐一天,包括講課時站一天,同樣用腦,疲倦程度是極其不同的。在辦公室裡,大部分工作是文件報表,並不怎麼費腦,然而累得像狗,回到家什麼都不想幹,只想上網玩遊戲。做諮詢和講課時,用腦強度理應更大,事實上結束以後卻精力充沛,晚上回家還能寫點東西,毫不以之為苦。
讓我最難以忍受的,倒是看起來最輕鬆的辦公室工作。原因很簡單:做諮詢,讓我感到幫助了來訪者;講課,讓我感到一些人受到了啟發。這感覺讓我心裡踏實,我知道今天的時間去了哪裡,對於一些人來說它有意義。但是在辦公室裡呢?我做了什麼?它很難讓我產生出確定的意義感。倒不是說工作本身沒有價值,而是說,很難通過那樣的工作,感覺自己和未來、和他人、和更大的世界有聯繫,很難感覺到自己是更宏大而有序的整體的一部分——而這是意義感的本質。
所以關鍵在於「聯繫」。我們是否能通過自己的工作,建立與世界的聯繫?種莊稼很容易建立這樣的聯繫:春種秋收,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手工藝者能看見自己的工作成果,並且知道這樣的工作可以為一些人提供便利,或是審美的愉悅;醫生看見自己的工作如何幫人緩解病痛和不安。還有許許多多的傳統職業,都具有不言自明的秩序感和對他人的重要性。
在絕大多數時候,從事這些職業的人無須懷疑勞動的意義何在。於是他們坦然輕鬆。工作就只是工作,不必再分心去想:「我到底在搞什麼?」投入精力,投入時間,投入熱情,把事情做好就行了。至於說工作累嗎?累,但只是單純的累,累的同時不必再費心去承擔什麼。
心理學家羅伯特·凱根說過:人生作為一種活動本身,就是創造意義的活動。換句話說,建構意義感這件事不僅是我們的生物本能,甚至可以等同於生命活動的全部。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什麼也沒做」反而是最累的,遠甚於「做了許多事,精疲力盡」。今天的辦公室職員,坐在鋼筋水泥的辦公室裡,終日和文件、蓋章、領導打交道。看似清閒,實際上需要耗費大量的心力,才能不斷確認自己在這個世界中的存在價值。
除了薪酬,今天的人很難直觀感受到自己的勞動成果,也不知道有誰在乎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時候,在內心深處,我們甚至為自己的工作感到沮喪和心虛(比如,當我寫一份課題申請,明知道它沒有多大意義,僅僅只是因為「職稱需要」)。這種隱秘的挫敗感,就會讓我和世界之間築起一道屏障。我們很難為自己的生命畫出一幅確定的,有意義的地圖。我們意識上知道此刻就在這裡,但意識深處又不斷反思:我究竟在何處?將來往哪裡去?誰在乎?有何意義?我們感到自己只是龐大世界裡的一顆小螺絲釘,卻看不到這顆螺絲釘究竟如何成為這個世界運轉的一部分。
當下這個時代,框架被打破,意義被消解,人與人的聯繫越發鬆散……這種困擾就已經不再是一兩個人的困惑。太多人在巨大的城市裡工作和生活,卻難以確認工作的價值,生命的意義,就只好把「成功」一類的概念模模糊糊地,作為救贖的出口。仿佛工作中不做出點什麼,就不配理直氣壯地活下去一樣。
我們需要的不是客觀的價值,而是對他人的意義。「我本人,與世界和他人是相連的,我能從他們眼中看到自己的存在,是整體的一分子」,我們需要時刻確認有這樣的感覺。在工作的時候,不妨問問自己,就算做的工作瑣碎無聊,但是否可以對他人帶來正面的影響?哪怕只有一點點。
一旦確認了這一點,我們就與世界建立了聯繫,從而產生出「只要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做現在在做的事就好」的踏實感。這份踏實感,讓我們可以痛痛快快地沉浸於工作,無須懷疑,無須尋找。不怕疲倦,怕只怕「什麼也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