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中國?突然有人問你這個問題,你作何回答?
10月31日,由中信出版集團與中信改革發展研究基金會舉辦的2015京城國際論壇中就有這樣一個分論壇「何謂中國——中國的生長方式。」
「生活在中國的人,認為中國是一種天經地義的存在,很少有人問這樣的問題。中國就是母親祖國,我自己的國家。」論壇的主持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所研究員黃平如此回答這個問題。
黃平介紹,「我這代人開始做研究的時候,學界大量介紹西方的歷史、文化、社會,把中國作為一個不重要的存在。對中國而言,考慮更多的是怎麼擺脫貧困、改變現狀。當時覺得耗盡一輩子的精力,組織再多專家學者也做不完中國的問題。」黃平進一步指出,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的學者在中華書局出版《中國作為方法》一類的書,才讓黃平感覺到其實中國不只是研究對象,不只是西學理論方法學科範式的附庸。
黃平在該書中學到最重要的一個觀點是:當我們以西方理論為方法看中國和世界的時候,中國和世界是一個樣子。當我們以中國為方法去看世界的時候,世界是另外一個樣子。此後,從事社會學研究的黃平開始包括涉及中國和其他國家的比較研究。
在比較的維度中,黃平對中國有了不一樣的認識。在他看來,中國既是一種生長方式,同時也是一種文化。中國作為活著的歷史和多種文化並存共生共融的現實還在繼續生長和發展著。
北京,天安門廣場擺放出巨型大花籃迎接十月一日國慶節。 李坤 澎湃資料圖「中國是一個有著強大向心力的漩渦」當天參加分論壇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趙汀陽則有不一樣的看法,他剛剛寫完關於中國的書《中國作為一個神性的概念》。
在當天的主題演講中,趙汀陽分享了他的觀點。「中國到底是什麼?有過西方解釋也有中國人自己的解釋。但是大多數的解釋都是描述中國到底是長什麼樣,卻沒有解釋說中國為什麼長成這個樣子?」趙汀陽試圖解釋中國為什麼長成大家描述的樣子。
在《中國作為一個神性的概念》一書中,趙汀陽指出,中國是一個有著強大向心力的漩渦。這個漩渦做著向心的運動,不斷把周邊各個地方各個文化卷到一起。形成一個極其豐富的、巨大的時空存在。「你只要進入這個漩渦就無法脫身,中國是祖先留給我們最大的遺產。」趙汀陽表示。
為了找到答案,哲學家趙汀陽試圖重構中國的歷史。「這樣一個工作我把它理解為是一個祭祖工作、祭祖行為。為什麼中國需要重構它的歷史性?在現代之前,中國有獨立發展的歷史,但是現代以來中國的歷史已經萎縮、蛻化為西方徵服世界,現代史的一個附屬或者分支部分,已經失去了以自身的邏輯來講述自身故事的能力。」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趙汀陽。趙汀陽指出,關於古代中國,一般來說有三個共識:一是中國是一個連續不斷的文明,二是中國具有兼容性,三是中國是非神性的一個國家。「當我重新面對問題,那麼又重新開始工作。」此時,哲學家趙汀陽又稱要化身為偵探來講故事。
「我就是要追問,何處是中國?什麼是中國?什麼是中國的信仰?」趙汀陽表示,做偵探要排除偏見。第一個要排除的就是自現代以來,被迫地使用一些由西方知識生產提供給中國人的一些概念和知識。趙汀陽指出,比如帝國、朝貢體系、東亞、民族主義、殖民主義,這些都是西方用來解釋中國的東西,在他看來都是不符合事實、不靠譜、和中國的對不上的。「這些概念不僅誤導事實,還有政治的附加值,把中國描述成一個很醜惡的故事。」
然而,偵探趙汀陽自己也常常被困在西方製造的這些概念中,「當年我寫《天下體系》就用了帝國這個概念。過了好幾年,突然有一天我覺得不對。我們中國是帝國嗎?帝國的標誌就是迷信武力的徵服,並且是向外看,是一個向外拓展的國家。中國不是這樣的,其實古代中國只不過是君主制,所以我後來在新的書裡面進行了糾正。」趙汀陽也承認,沒有糾正過來的還有很多。「因為這一百年我們已經被西方重新塑造。如果有這些不靠譜的概念,也請大家原諒,我一個一個地改掉這些偏見。」
除了這些由西方知識生產提供給我們的一些概念和知識產生的偏見,趙汀陽指出,還要注意「理解古代歷史的時候以現代的事實倒影為古代的事實」產生的偏見和地方主義的偏見。
「排除這些偏見之後,我理解的中國就是一個自古以來連續動態博弈的遊戲。我把中國作為一個博弈遊戲去理解。就可以進一步追問大家為什麼有熱情參加一個博弈遊戲?」趙汀陽表示,「我相信我這個漩渦模式能夠解釋這個問題,能夠解釋中國變大是因為各方力量不但被捲入這個漩渦,所以中國才變大的。」他指出,這個漩渦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為中原地帶擁有當時最好的物質條件,還擁有最豐富的精神世界。各個部族到中原來,搶的不僅僅是土地,更主要是搶奪物質生產的能力以及知識生產的能力。擁有了知識生產能力可以把自己合法化,並且能夠支配整個中國。所以漩渦的吸引力就來自於此,它是最大的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的結合。
「這個偵探故事的結尾,我想告訴大家,我經歷了一個騎驢找驢的故事。」趙汀陽解釋,因為我們把中國當成一個不假思索的東西。趙汀陽過去一直沒想通中國的信仰是什麼。
「一個民族一個文化不可能沒有信仰,可是中國的確沒有一神論的宗教?我們中國的信仰是什麼?經過分析,我發現中國的信仰就是中國本身,中國的存在這個實體,這個巨大的時空存在就是中國的信仰。所以我們信仰的就是中國!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中國存在的時空,中國的整體性,都是中國的神廟。我們就住在中國的神廟裡面。」趙汀陽考慮,未來是否可能由中國建立一個世界的秩序?「當然這個事兒你可以理解為一種夢想,也許更正確的說法,我想引用一下呂不韋的說法『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那麼世界就是世界所有人的世界。」趙汀陽總結道。
趙汀陽新作《中國作為一個神性概念》及《天下的當代性》將於近期上市。「研究中國需要雙向的校勘學」如何概括中國,北京大學教授李零也認可趙汀陽強調的漩渦理論。他介紹,現在考古學家都在講漩渦理論。所謂的漩渦是一種高壓槽不斷把周圍東西吸進去的狀態。「其實這是抓住中國概念的核心問題。這個漩渦是一個財富、資源、人口、技術形成的中心,吸引周圍人往這邊跑。」李零介紹,此前學者們討論何為中國經常先定義什麼是中國。還有一種辦法是從一個過程探討中國的問題。「我比較傾向於不要從一個簡單定義看待中國,因為定義像一把刀,你定義這個是中國,前面不是中國,後面都是中國,用定義解決問題可能是這個結果。」
在李零看來,更重要的問題是這個中心怎麼形成的?他指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考古學家都在談論的農業的因素。「因為農業使它形成一個中心,把國民都變成農民。所以我們考慮到這個漩渦的向心力的時候,這是非常重要的。這個中心有排斥性。它不擴張,但是拒絕太多人,所以我們對於漩渦的理論,也要考慮到這個方面。」
此外,李零指出,我們研究中國的時候也要關照漢學家講的解構永恆中國的問題,我們需要面對的很重要一個問題是解構現代國家的問題。李零認為,我們現在在思考或者說話的時候,已經離不開中國和其他地方的對話的語境。「趙汀陽刻意想拋棄很多一些所謂的西方的概念。但他在新書中卻用了『神性』這樣的概念,大家看到題目以為是談宗教問題,然而事實上並不是。」李零指出,每次這種對話以後,會形成一個模糊不清的概念。裡面既摻有我們自己的理解又有外部的觀念。
「所以現在中國社會哲學都是一些概念,怎麼辦?我們需要對話,我們需要校正。我們需要有一種雙向的校勘學,這種校勘學使我們認識自己也認識世界。」李零表示。
面對複雜的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楊念群選擇用大一統的理論來解釋中國,他認為這是了解中國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可操作概念。
楊念群指出,大一統有三個層面,第一就是政教關係有非常大的轉變,第二個問題就是斷裂延續的關係。「有人認為中國是一種斷裂,基本上把中國的邊界,只集中東南,這是不正確的。可以從大一統的疆域和道德的政教關係的互動裡面得到說明。」楊念群認為,大一統的第三個層面是歷史書寫控制。
「我們一直討論用什麼概念描述中國,解讀中國。有一種看法,用非常簡短的話來說,我們能不能用自身的歷史脈絡、自身的語言來描繪我們自身的歷史觀?」除大一統之外,楊念群在論壇現場舉了一個例子。
「我一直在琢磨。比如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詞彙就是文治。文治就是講循環論,但是按進化論的角度,用西方標準來說,這種循環論是應該被清除掉。」楊念群指出,如果從歷史角度來說,文治的轉變是一種辯證關係,它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演進框架。這種框架很大程度可以彌補我們受進化論等西方整體價值觀和理論的制約和塑造。「這是我們未來逐漸要從事的一個工作,我覺得只有如此才能使我們的整個歷史觀的探索上升到一個相當新的階段。」楊念群總結道。
2015京城國際論壇「何謂中國——中國的生長方式」討論現場。(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