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出版社科學家傳記系列「科學與人生」中的一部新作———《人間重晚晴:楊振寧翁帆訪談錄》於近日正式出版。2004年12月,82歲的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著名科學家楊振寧與28歲的翁帆結婚,媒體隨之而來的報導,給大眾帶來了各式各樣的談論與思考。
《人間重晚晴》是二人結婚後國內出版的第一本關於他們思想、生活的書,精選了19篇專訪和評論,從各個角度真實記述了他們結婚前後的生活,為關心他們夫婦的人們提供了最新的讀本,同時也對楊振寧真誠的人生選擇與堅守進行了回顧與評價,讓讀者體會到他獨特的科學思想與人文關懷。下面摘錄其中兩段訪談。
出版:科學出版社
作者:潘國駒、潘星華等
定價:25.00元
新傳媒《焦點(Focus)》電視訪談
(2006年7月13日,採訪人:曾月麗)
赤誠追求所愛
曾月麗:楊振寧在1957年和李政道合作推翻了愛因斯坦的宇稱守恆定律,共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寫下了華人科學家對人類貢獻的輝煌記錄。這份殊榮與他一生相隨。除了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之外,楊教授,你覺得你這一生當中最滿足、最有成就感的事情,還有哪一些呢?
楊振寧:我是1922年出生,那個時候中國雖然不是立刻就要滅亡了,可是困難很多。我七八歲的時候,日本把東三省給佔據了。那麼後來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日本又要侵佔整個華北,所以後來發生了抗戰的事情。可是很多年以後,到了今天,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中國是一個正在復興的國家,我想一個人到了晚年,能夠看見他所最關心的一個文化、最關心的一個民族,能夠向興旺的方向、向復興的方向發展,是非常幸運的。
曾月麗:楊振寧沒念完中學,16歲考進昆明西南聯大物理系。在簡陋的校舍中,獲得當時的優秀名師的指導。1944年楊振寧考取清華大學留美獎學金,前往芝加哥大學深造。1949年他在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家中餐館,邂逅了國民黨名將杜聿明的千金———杜致禮。第二年兩人結婚,孕育了三個孩子。
楊振寧:杜致禮本來是念英國文學系的。她跟我結婚以後,曾經做過一個很短時間的事情。當時在高級進修學院,正在建立一個與電腦有關係的部門。後來生了孩子,她就沒有再做事情。到了晚年,她曾經義務地在石溪教過一些時候中文。除了這些短的、暫時的事業,她的一生就是幫助我,家務事由她管。
曾月麗:上世紀90年代開始,杜致禮罹患血管瘤、痴呆症和帕金森(病)等疾病。她和楊振寧相伴40多年,最後幾年在一次又一次的手術中度過。
楊振寧:她後來不能走路,要坐在輪椅裡頭。不過到了2003年夏天,她人就變得很弱。她這個腦子裡頭結構有些錯誤。所以先是她講的話別人不懂,我還可以懂。後來她講的我也不懂了。她過去的那一天,我跟孩子在屋子裡頭,她的眼睛閉著,後來在下午1時,我們覺得她呼吸的次數好像在放慢。最後就是很平靜地不呼吸了。所以我想,她幸運的地方,是並不是非常痛苦地走。我想,如果我最後,也能不疼地、安靜地在家裡頭像她這樣離開,就應該算是比較幸運的了。
忘年戀情
曾月麗:2003年冬天,楊振寧從美國回返北京定居,他接受了清華大學的邀請,在那裡做研究工作,準備開始喪妻之後的晚年生活。沒想到一封信的到來,改變了一切。
楊振寧:2004年初我到香港。唉,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她從廣州寄到美國,我美國的秘書把它又轉到香港。因為我們好幾年沒通信了,她把她的電話寫在上面了。所以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後來她來看我,以後我們交往了一段時間,所以最後在2004年年底結婚的。
曾月麗:楊振寧口中的她就是11年前,他和妻子杜致禮到廣東汕頭大學參加國際會議時,負責接待他們的小姑娘———翁帆。那時的翁帆還只是汕頭大學一年級學生。兩人再度見面時,翁帆已經是廣東外語外貿大學高級英語翻譯專業碩士研究生。雖然彼此兩人年齡相差半個世紀,翁帆的出現對楊振寧猶如上天賜予他的最後一份禮物。
楊振寧:假如我的一生是一齣戲,那麼實在是十分幸運的。今天,我有牙齒,有眼睛,有味覺,有幾乎一切。當然一個人,結婚了很多年,年紀大了,配偶不在了,是非常孤獨的。另外一方面,翁帆也給我很多照顧。我跟有些新聞記者說,說你們現在見我走得很快了什麼的,可我今天跟十年以前走路有一個很大的分別。我現在知道老年人為什麼慢下來,慢下來的原因就是他自己知道,他假如走得太快,出了問題的時候,他反應會不夠快。現在有了翁帆,我跟她走路,拉著她的手,這給我一個很大的安全感。這個當然只是一個,也可以說是一個信號。事實上對於我整個人生觀,都因為來了翁帆,有一個轉變。
曾月麗:當你告訴你的孩子你要結婚時,孩子們怎麼說呢?
楊振寧:哦,他們說爸爸所認為是他應該做的事情,我們都支持。他們沒有異議的。唉,我想這點我也比較幸運。
曾月麗:當你決定跟翁帆結婚的時候,你花了多少天的時間去考慮,尤其因為你是非常有名氣的一個人,要做出這樣一個決定,成為大家免不了要談的一個話題,那個時候又是怎麼一種壓力呢?
楊振寧:我想主要的問題,是我不在了以後,將來是要變成一個什麼狀態。不過,翁帆是一個樂觀的人,我也對前途採取一種樂觀的態度。我們當然知道這個事情不可避免地要傳出去,而且傳出去是會有一些不高興的反響。我覺得百分之七八十的報紙上、雜誌上和網上的評語都是正面的。只有百分之一二十是負面的,一直到現在還是這樣的。
曾月麗:2006年初,楊振寧和翁帆聯合在一份周刊上發表反駁文章,引起矚目。一名署名平路的女作家的文章令他們動了氣。
楊振寧:她是指了我們的名字講的。她對於老夫少妻這件事情非常不贊成。這個不贊成,我還可以理解。可是她用了非常尖刻的話在罵我們。所以後來,我們兩個人商量了一下子,我們寫了一篇文章。我記得我們是說,平路女士整個的文章所缺少的是陽光,是希望,是同情,是愛。後來,她又有一篇文章,我們就沒有再理了。
曾月麗:在你結婚之後,你生活上最大的改變是怎麼樣呢?
翁帆:我覺得就是生活方式。以前我是一個學生,我的環境非常簡單,只是在學校裡頭。可是現在我們經常要旅行,經常要去參加一些活動,開會。
曾月麗:你覺得你跟楊教授之間有什麼特別的一些共同點呢?
翁帆:我覺得我們比較共同的就是,我們比較真。就是,我們不會很虛假地去做一些什麼事情或者說一些很虛假的話。
楊振寧:跟她結婚使得我的生命裡有了一個延續。而我自己的感受,當然很好了。當然永遠有一個問題,就是什麼時候我的身體要發生問題,這當然是一個遲早的問題。不過當然活到90多歲的人現在也很多。照我目前的情形看的話,我想5年之內不出毛病,應該是可以相信的。我就拿這個來做我們日常的希望。
2004年10月楊振寧突然給極少數幾位親友發送一封電子郵件,告知他的訂婚消息,信的內容如下:
這是一封重要的信,向你介紹我的未婚妻。
她的名字叫翁帆,她的朋友叫她帆帆。我現在也這樣叫她。我們在2004年11月5日訂婚。
翁帆28歲,出生在廣東省潮州。致禮和我1995年夏天到汕頭大學參加一個國際物理學家會議時碰到她。那個會議有4位諾貝爾獎得主參加,因此學校挑選學生來做接待嚮導,當時還是大一學生的翁帆是我們的接待嚮導。那是一個只有上帝才會作的安排。
致禮和我立刻就喜歡翁帆。她漂亮,活潑,體貼而且沒有心機。她是英文系學生,英文說得極好。離開汕頭之後,我們和她偶爾有些聯絡。
大學畢業後,她結婚了,幾年以後離婚。幾年以前她進入在廣州的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很快要得到翻譯系的碩士學位。
有如天意,因為好幾年沒有聯絡,她今年2月給我們一封簡訊。信是寄到紐約石溪,後來轉到我所在的香港。也因此我們在過去的幾個月中逐漸熟識。
我發現現在已是一個成熟婦人的翁帆,依然保有9年前致禮和我特別欣賞她的率真。在我最近寫的一首關於她的詩,其中有下面的幾句:
沒有心機而又體貼人意
勇敢好奇而又輕盈靈巧
生氣勃勃而又可愛俏皮
是的,永恆的青春
青春並不只和年紀有關,也和精神有關。翁帆既成熟又青春。我深信你們看到她都會喜歡她。
我也知道,雖然在歲數上已經年老,在精神上我還是保持年輕。我知道這也是為什麼翁帆覺得我有吸引力的部分原因。
我們當然都清楚地知道,我們有很大的年歲差距。但是我們知道我們都能夠也將會以許多不同的方式,奉獻給我們的結合。我們的親人都祝福我們。
請讀一下下面的句子,這些句子說明了我對於她在我生命中扮演的以及即將要扮演的角色的感覺:
噢,甜蜜的天使,你真的就是
上帝恩賜的最後禮物
給我的蒼老靈魂
一個重回青春的欣喜
出題玩遊戲,改詩樂悠悠
潘星華:很高興看見你們兩位神採飛揚,最近感覺怎樣?
翁帆:我們兩人在一起很愉快。我想,要神採奕奕,首先要心情好,感覺快樂。我認為保持心態和心情愉快是很重要的。而且,我們兩人有很多話要說,談的並不是深奧的東西,不一定講哲學、講生命,總是什麼都談。振寧的朋友都說他這兩年年輕了,每次看見他,都說比上回年輕了。潘星華:那這是你的功勞了。翁帆:我們是互相的。他也讓我覺得很快樂。
潘星華:你把青春澆灌在他身上,而他把智慧灌注在你身上,是這樣交流嗎?
楊振寧:我覺得你智慧這個詞用得不恰當,翁帆只是從我這裡得到些經驗。如前兩天,我去「臺灣中央研究院」開會,看到很多院士。我介紹給她,告訴她這個人做什麼,有什麼成就,現在在哪裡工作,我嘗試把這幾十年的經驗,慢慢傳給她。
翁帆:我們看見什麼就談什麼,去參觀博物院一定玩遊戲。
楊振寧:遊戲是這樣的:我們進去美術館或者博物院參觀前,會約定在裡面不討論,到出來時我會問她,如果這家美術館要送你一幅畫,你選哪幅?以此來看看我們兩個人是否選的是同一幅畫。這樣我們就有很多話題討論了。
潘星華:你們的合拍率怎樣?去10家美術館,有沒有8家都選同一幅畫?
翁帆:我們的審美觀大致相差不遠,雖然不一定同選一幅畫,但是小範圍還是一致的。
楊振寧:太現代主義的畫,我們都不喜歡。
潘星華:你覺得翁帆怎樣?
楊振寧:她聰明可愛,而且是一個沒有心計的女孩。我認識她的時候,用guileless(單純)來形容她,兩年後,我覺得她仍然是這個樣子,這就是她的特點。她也不是aggressive(行為激烈)的人,對世界並不是主動要去改變的人。
潘星華:你覺得楊教授怎樣?
翁帆: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絕不令我沉悶。而且他很有品德,這是他最好的地方。開始認識他的時候,常想著他是大人物,是學者,很尊重他。慢慢接觸後,這些已不重要。他很好,常會出些數學題目給我做。
潘星華:你有出題給他做嗎?
翁帆:我有沒有出過題給你做?
楊振寧:可能有吧,不過記不得了。
翁帆:我可能有給他出題吧,但不是數學題。
楊振寧:我們還一起改徐志摩的詩。我們是怎麼改的?我記得我們的第一句是:「你我相逢在晚霞燦爛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我們把徐志摩的「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改了。
翁帆:還改了很多,現在忘了。(據《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