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貝小戎 攝影 / 李振華全文刊登於《新知》2016年9月刊,總第17期
我母校的校園裡有一條河,名叫麗娃河。這條河的名字很有詩意,還為校園帶來了一些靈動的氣息。但掃興的是,每天夏天河裡都會長滿一種叫水葫蘆的雜草。這種植物本來挺有觀賞性,葉片顏色翠綠,還開著紫色的花,但由於繁殖能力太強,水中的其他動植物都得不到充分的空氣與食物,所以經常有工人站在船上費力地清理它們。
英國博物學作家理察·梅比在《雜草的故事》中說,存在著一個雜草悖論:「除草反而會刺激雜草生長。」還有一個更基礎的悖論是,雜草其實是人類給自己製造的麻煩。「雜草有一個共同點:哪裡有人類,它們就在哪裡欣欣向榮。我們砍伐森林,我們耕種,我們丟棄富含營養成分的垃圾——無論我們對腳下的土地做什麼,它們總會跑來添情增趣。它們利用了我們攪亂世界、打破所有常規的時機。如今世界上雜草最繁盛的地方正是那些除草最賣力的地方。」
為了除掉雜草,人類想出了各種辦法。中世紀的農民們希望詛咒和辱罵能管用,那時,田野毛茛被稱為「魔鬼的車輪」、「魔鬼的馬梳」,顛茄是「魔鬼的莓果」,金錢薄荷是「魔鬼的燭臺」,菟絲子是「魔鬼的網」,百脈根是「魔鬼的手指」,天仙子——「魔鬼之眼」,蕁麻——「魔鬼之葉」,蒲公英——「魔鬼的奶桶」(因為這種植物會分泌白色乳液),卷莖蓼——「魔鬼的繩索」,虞美人——「魔鬼之舌」。
雜草除不盡的一個原因是,就像病毒一樣,它們也會進化。用鐮刀收割,會使那些種子高度跟麥穗高度相同的雜草保留下來。用篩子篩選穀物,對那些種子大小跟作物相近的雜草有利。對作物的模仿是雜草古老的法寶。
高科技的化學除草劑只是選擇性地把不想要的植物從想要的植物中去除,正如鋤頭會給那些根系深且可以從斷根中重生的雜草個體帶來優勢,化學性除草劑也會積極推動那些生化系統獨特、對毒藥免疫的雜草植株進一步演化。1990年,在美國華盛頓,千裡光中有一批對除草劑出現了抗性。20年後,又有50個物種對大量除草劑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抗性。
雜草的一些特點造就了它們極其頑強的生命力。首先,雜草的種子產出量通常十分豐富。一棵毛蕊花或小蓬草能釋放出40多萬粒種子。雜草的種子演化出了不同的結構,以保證自己能在新的領地廣泛地傳播。它們可能自備鉤、刺、針、翅、毛,以便粘在過往動物的身上。還有的種子具有膠,膠遇水後黏度會更高,這樣能更好地粘在鳥類的腳爪上。
梅比說:「大部分雜草最有利、最能傲視其他植物的生存武器是『時間』。它們要麼生長迅速,要麼能耐得住等待。」風滾草的種子能在36分鐘內萌發。千裡光從播種到開花再到播種,整個生命周期只需6周。種子還能休眠很長時間,酸模的種子歷經60年依舊可以萌芽。從一處有著1700年歷史的考古遺址中挖出的藜的種子,也能破土發芽。休眠是一種保險措施,就像人們把錢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一樣。為了對付複雜多變的環境,最佳的生存策略是保留一部分種子先不發芽,讓它們等個兩年、3年、30年甚至300年,以防惡劣的地面環境長期未能改善,或是第一代幼苗全部陣亡。據估計,在化學除草劑出現以前,一英畝農田中可能含有1億粒休眠的種子。休耕、除草甚至土地被短暫地徵做它用,都完全乾擾不到這些種子。等到下一次耕種的時候,無數伺機而動的種子會瞅準機會,發芽、開花、結果。
雜草肆虐之下,幾乎任何地方都無法倖免於難。法國洛特的勒弗村一向以忠於法國傳統文化為自我定位。這裡的房子以當地石板為蓋,以慄樹的木材為框架。周圍的樹木都是循古法種植保養的當地樹種。但走在那裡的羊腸小道上,猶如身處國際植物園中。牆上和路邊是已經適應當地環境的來自俄羅斯的小花鳳仙花、來自智利的倒掛金鐘、來自中國的醉魚草、來自喜馬拉雅山脈的喜馬拉雅鳳仙花等。
在紐約,只要城市維護人員幾個月不管,街道就會變成一大片生機勃勃的臭椿林。臭椿帶有翅膀的種子會嵌入人行道裂縫,跑進地鐵隧道。它們發芽和生長的速度都很快,它們的英文名直譯過來為「中國的天堂樹」,這並不是指它們具有什麼天堂般美好的品質(它的花朵很難聞),而是指它幼苗的生長速度快到仿佛一飛沖天。在底特律,廢棄的工廠和工人遺棄的住宅逐漸被大自然佔領。草原雜草佔據了停車場和廢棄的高速公路。葛藤等野生藤類向牆上攀爬。360平方公裡的內城有104平方公裡已經被野生植物佔領。
到20世紀,人們的「雜草焦慮症」變得更為嚴重,因為雜草會跟著人們的腳步遷移到世界各地,變身為入侵物種。「如今遍布全球的雜草小蓬草是17世紀時藏在一隻從北美洲進口的鳥的肚子裡抵達歐洲的。紐西蘭芒刺果掛在進口羊毛上,從太平洋到了歐洲。雜草的傳播途徑還包括寵物食品商店的垃圾、被丟棄的壓艙石和吃完扔掉的亞洲外賣。蔓柳穿魚原產於歐洲南部的山地,17世紀時,它的種子被包進了一些從義大利進口到牛津的大理石雕塑的包裝箱中,自此翻出圍欄奔向了更廣闊的世界。」
休斯敦市規定,任何房地產所轄土地內,倘若覆蓋或部分覆蓋有雜草、灌木叢即為違法,任何高度超過9英寸(約23釐米)的非人工種植的植物都是雜草。
梅比提出,我們不能一味地把雜草視為敵人,「如今的我們只知道歸罪於雜草,而不再歸罪於我們自己。」在歷史上,雜草發揮過許多積極的作用。「雜草尋常易得,熟悉好認,無論家裡有什麼需求,它們永遠是手邊最便利的選擇。雜草是最早的蔬菜,是最古老的藥材,是最先使用的染料。雜草總讓我們頭疼,但它們的存在也許有生態學上的意義。它們在這星球上的生存時間之久、境遇之成功,表明從進化的角度來說它們是高度適應地球環境的,它們為自己爭得了一席之地。當然,它們的這種成功並無什麼目的性,即便有,也不太可能是專門來破壞我們的宏偉大計。跟所有其他生物一樣,它們只是為了生存而生存。」
雜草並不是寄生蟲,因為即便沒有了人類它們一樣可以生存。雜草最為人熟知也是最簡單的定義是「出現在錯誤地點的植物」,它們長在了你本希望長出其他植物或者根本不希望長出植物的地方。但正確地點是相對的。以梣樹為例,對它們而言這世界上最正確的地點莫過於它們生活的溫帶樹林了。一旦梣樹跟其他有經濟價值的樹木長在一起,它們蓬勃的生命力會影響護林人的收成,護林人就會把它們視為雜樹。愛默生把雜草定義為優點還未被發現的植物,這個定義既慷慨又友善,暗示那些已被定罪的植物還有翻身的可能。
一種植物是不是雜草並非絕對的,而是多變的。一個地方的觀賞性植物到了另一個地方就成了可怕的入侵物種。幾個世紀前還是糧食或藥物的植物,現在卻可能從雲端跌入谷底,變成森林中的不速之客。藜最初長在海岸邊,後來成了新石器時代農夫常用的堆肥原料,只因為它的種子油分很足,人們選擇了種植它。再後來,由於人們口味的轉變,它成了遭人厭嫌的有害植物,因為它會妨礙甜菜的生長,直到成為現代飼料之後,它才有挽回了一點地位。
梅比寫道:「雜草為廢棄宅院裝點綠意。它們頂替那些被人類逼至瀕危的脆弱植物,頑強地生長著。它們願意在最惡劣的環境中紮根,為那些被奪去生機的地方細膩無聲地注入自然的氣息。它們追隨人類的足跡,依賴人類才能生存,但卻固執地不肯按人類的規則出牌,離經叛道,這正是野性的真諦。」
他提出,對待雜草的正確態度應該是,「正確的理解和適當的妥協比清除它們更有利於我們。」雜草能填補大地的空白空間,修復被山體滑坡、洪水和森林大火自然破壞的植被,以及如今被侵略性農耕和嚴重汙染摧殘的植被。在修復的過程中,它們穩固了土壤,保持了水分,為其他植物提供了庇護。「倘若一萬年前農耕剛剛出現的時候人們成功除掉了雜草,那麼農業就會成為迅速消亡的傳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