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京報
原標題:馬丁·普克納:疫情之下,人類是同一個物種
疫見世界觀
海外大咖訪談錄之七
新冠肺炎疫情對世界的影響遠未消停。如今,全球累計確診與死亡人數仍在繼續增加,200多個國家和地區受到疫情影響。而未來危機的徹底解除,也有賴於全球科學界、醫療界等各界人士的通力合作。
早在400年前,英國詩人約翰·多恩就寫下那著名的詩句:「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環球同此時刻,沒有一個國家和地區,能自立於這場災異之外。
疫情之下,人類該如何相互守望?新京報記者為此專訪了哈佛大學教授馬丁·普克納——其代表作《文字的力量》關注的,正是文字如何塑造人類、文明和世界歷史。
在今年1月底疫情之前,普克納原本打算來成都待一個月,但後來計劃擱淺了。對於眼前的疫情,他最擔心的是世界的撕裂和對立。在他看來,此時比以往任何一個歷史時刻都更需要人類的團結互助,他希望文學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彌合世界、增進理解與互信的作用。
美國疫情大暴發,部分源於虛妄的優越感
新京報:目前,美國仍是全世界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最多的國家。你認為疫情在美國嚴重失控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普克納:毫無疑問,美國在此次疫情中受到沉重打擊。不過,在掌握更多信息之前,我不想在國家之間進行太多比較。新冠病毒給所有社會都帶來壓力,它們揭示了各國存在的社會結構性問題。
在美國,問題是中央政府過於弱勢,我指的是權力結構所導致的弱勢,而不僅僅是現任總統的原因。在我們的制度中,中央政府的弱勢幾乎是必然的,這反映在民眾對政府的高度不信任,許多人希望政府儘可能少地去幹預他們的生活。這種政治體制自有其優勢,但在這樣的危機中卻是可怕的。
新京報:此前,川普總統多次與紐約州州長科莫「打嘴仗」,聯邦政府與州政府不能協調一致,是否也耽誤了疫情的防控?你如何評價美國各級政府、醫療機構和NGO組織的防控與救治措施?
普克納:在這套制度體系之下,美國各州州長比許多其他國家的地方政府擁有更多的權力,它們能更獨立於中央政府,各州是各種防控實驗的獨立實驗室。在目前的情況下,這個系統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不能很好地運行。
回想起來,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當然應該早點採取行動,但之所以耽誤,其中一個原因恐怕是人類傾向於不去相信破壞性的新聞,另一個原因是我們有一種錯誤的文化優越感。義大利疫情暴發那會,他們就說,那是由於義大利人口老齡化,而且,義大利人喜歡在臉頰上互相「殘殺」,而我們這裡會有所不同。好了,現在我們為這種虛妄的優越感付出了代價。
應以疫情為契機,思考人類的共同命運
新京報:在此次疫情中,無論政府,還是民間社會,都存在大量針對特定種族或地域的歧視,以及相互指責和推諉,疫情引發了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的空前高漲,你如何看待這種情況?疫情期間的隔離和封鎖,使許多全球性的產業鏈被迫打斷,這是否會導致逆全球化?
普克納:是的,這對我來說是整個危機中最痛苦的一面,在壓力之下,人們傾向於責怪他人。我擔心這場危機會加深中美之間的隔閡,比如,此前,我的一個德國兄弟,在阿根廷的一個電影拍攝現場,就遭受了很多歧視。因為,當時德國的新冠肺炎死亡人數很高,人們擔心會被他感染,布宜諾斯艾利斯公寓樓的人希望他能搬出去。在全世界範圍內,我們都可以看到很多類似的事情在發生。
不過,我認為新冠病毒可能會促使我們再次把人類視作一個單一的物種。我的意思是,無論是通過感染,還是通過免疫,它在生物學層面確實改變了我們。也許我們可以以此為契機,更認真地思考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的共同命運。
新京報:疫情暴發後,你每天的生活是怎樣安排的?對周圍生活的變化有哪些感受?
普克納:我很幸運,住在一個帶院子的房子裡,只有我和妻子阿曼達,這裡比平時更安靜。我們經常做飯,我還開始烤麵包,但是這種近乎正常的感覺是有欺騙性的。
我們會通過上網和看電視,來了解外面的情況,這會影響我的感受。我現在會感到害怕,會為我愛的人、我的家人和朋友擔心,我也害怕失去我所熱愛的生活,包括旅行。我原本計劃去成都待一個月,但現在恐怕去不了了,甚至可能明年也去不了。對我來說,這一切就像過山車一樣,時而沮喪,時而又充滿希望。
我們需要一些時間,才能講述好這場危機故事
新京報:在瘟疫蔓延的時刻,許多文學作品被人們反覆談起,比如《瘟疫年紀事》《鼠疫》《十日談》《車諾比的悲鳴》等,你如何看待文學與災難之間的關係?那些關於災難的文學或紀實作品,對人們認識和應對災難有何幫助?
普克納:是的,文學在幫助我們處理災難方面起著重要作用,無論是自然災害,還是人為災難(其實這兩者經常難以劃清界限),都是如此。原因很簡單,我們是通過講故事來理解世界的。這無疑會再次發生。但我注意到,你提到的這些文本,都是在真正的災難發生很久之後才寫的。同樣,我認為我們也需要時間,才能講述好這場危機的故事,無論是通過集體的方式,還是個人的方式。
新京報:你的《文字的力量》談到許多經典文本對歷史的塑造作用,但並沒有選擇關於災難的文學作品,如果此書再版,是否會加上一部相關著作?
普克納:的確,我的書中沒有談到經典的災難小說。但有趣的是,當我在疫情之下重讀這本書時,不禁注意到我所談論的文本中隱藏著多少災難。我們可以從吉爾伽美什史詩開始看,這是洪水故事的起源,洪水也發生在《舊約》之中。所以可以說,在《文字的力量》開篇,就寫到所有災難小說的起源。在個人層面,在荷馬的《奧德賽》中,奧德修斯也是從一場災難走向另一場災難。
事實證明,可怕的事情發生在所有偉大的作品中,包括我為這本書選擇的那些文本。如果我現在來寫《文字的力量》,我可能仍然會選擇相同的文本進行解讀,但我會以不同的方式來討論它們,我會更加關注洪水、冰凍、瘟疫、戰爭,以及這些文本中的所有其他災難。
新京報:瘟疫具有某種神秘性和不可知性,它往往伴隨著謠言、恐慌和陰謀論,非理性的言論大有市場,你如何看待瘟疫期間的這種社會心理和言論?
普克納:是的,這是一個很好的觀點,恐懼滋生陰謀。但問題在往更深層次發展,我注意到我們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內——是如何像專家一樣行事,去閱讀新聞報導、統計數據、關於最新藥物試驗的報告等。
這讓我想起一戰和二戰期間人們的所作所為,把地圖掛在起居室的牆上,移動大頭針來調整不斷變化的前線,收聽最新的新聞戰報,似乎要變成對戰爭發號施令的將軍。同樣,如今我們都在成為業餘的病毒學家,那可能不太理想,但似乎不可避免。
從視頻會議到在線教學,已瞥見後新冠病毒時代影子
新京報:威廉·麥克尼爾的《瘟疫與人》、賈雷德·戴蒙德的《槍炮、病菌與鋼鐵》等作品,都在談論人類與瘟疫之間的關係,這是過去被人們忽視的領域,你如何看待瘟疫對人類歷史的塑造作用?你認為此次疫情會對世界格局和我們的日常生活帶來哪些改變?
普克納:是的,我非常欣賞那些書。這場危機的深層根源是我們的農業、久坐的生活方式,使馴養的動物和人類接近。正如賈雷德·戴蒙德所指出的那樣,病毒就是這樣從動物跳到人類身上,這意味著我們正在經歷幾千年前的一個選擇的後果。
瘟疫總是帶來結構性的變化,在中世紀和現代早期,歐洲加強了對猶太人的控訴,猶太人被選為替罪羊。由於嚴重的勞動力短缺,瘟疫也帶來了新的節省勞動力的技術,改變了世界。從視頻會議到在線教學,我們已經瞥見後新冠病毒時代的影子,未來還會有更多變化發生。
新京報:人類面對全球性的疫情危機,所有人的生活節奏都被迫打亂,許多家庭陷入死亡和病痛的陰影之中。對於此次疫情的暴發和應對,你認為有哪些需要著重反思的問題?
普克納:從我個人來說,疫情讓我覺得死亡比以前想像的要近得多。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都是死於其他原因,例如,我父親在50多歲時死於一次航海事故。但疫情使死亡更接近了,這改變了我對生活的看法,我不太清楚後果會是什麼,但我覺得有些事情在發生,只是現在還不能意識到。事實上,你的問題讓我第一次意識到這點。
新京報:疫情的最終結束,必然要依靠全世界的精誠合作,但目前的國際合作遇到很多阻力,你認為各國政府、國際組織和民間社會能做些什麼?
普克納:顯然,它們需要加強合作,但這很困難。我不想把注意力放在別人應該做什麼事情上,而是去思考我能做什麼。我希望通過教授世界文學,以及與世界各地的人們進行對話,來為加強國際合作發揮一點點作用。
人是會講故事的動物,人類通過故事來理解世界。我關注故事是如何被建構的,並試著去想,我們需要以什麼樣的方式,來講述這場新冠病毒的故事。這是我對文學的理解,文學或許會把人們聯結在一起,引導人們看到其他的文明,儘管有時候力量微弱。所以,我們應該一起努力找尋書寫故事的方式,來講述此刻的巨大災難和人們的焦慮。
□新京報記者 徐學勤
名片
馬丁·普克納
美國哈佛大學英語與比較文學、戲劇教授。在冷戰年代出生於德國紐倫堡。曾就讀於德國康斯坦茨大學、義大利博洛尼亞大學、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和歐文分校,在哈佛大學獲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先後任教於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其研究與寫作主要集中於世界文學、戲劇與哲學領域。有《怯場》《反對劇場》等著作,其中,《文字的力量》於2019年被引進中文版。
新冠病毒給所有社會都帶來壓力,它們揭示了各國存在的社會結構性問題。
我認為新冠病毒可能會促使我們再次把人類視作一個單一的物種。
文學在幫助我們處理災難方面起著重要作用,無論是自然災害,還是人為災難,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