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趙元
◀趙元朱今明夫婦
◀青年趙元
趙元導演走了,我心裡特別難受。
她是一位低調的長輩,低調得許多人都不知道她是誰。你很難想像,在北影的大院裡,在中日醫院的透析房裡,這位氣質不凡,看上去像個中學教師的老太太,在中國電影史上竟有她可以留下的重要一頁。
1925年12月6日,原名趙小婉的她生於上海,父親趙覺初浙江奉化人,曾任醫院院長,抗戰歲月,救治過無數的熱血青年。受父親影響,1940年5月,還沒滿15歲的小婉,投筆從戎參加抗敵演劇隊,改名趙元,期待一元初始,發奮圖強。她能歌善舞,喜好表演,一連參演了幾齣進步戲劇,嶄露頭角。因為嬌小玲瓏,天資聰穎,生性好強,不入俗流,少女趙元曾被戰友們譽為「帶刺玫瑰」。勝利後,她在崑崙影業公司參拍《希望在人間》等片,1949年入上影,1956年調北影,先演員,後任《林家鋪子》《革命家庭》《上海姑娘》場記,《停戰以後》《烈火中永生》《一天一夜》副導演,1983年起聯合導演了《長毛兔》《報童》《他們在相愛》《印有金錨的飄帶》《扶我上戰馬的人》《月落玉長河》等片,獨立導演的《十四五歲》獲首屆童牛獎優秀影片獎;憑長篇電影《紅樓夢》獲1990年第10屆金雞獎最佳導演獎。
我認識趙元老師,是因為她的丈夫朱今明先生是我的老同鄉。
朱今明,南通人,20世紀30年代初,經發小趙丹介紹步入影界,雖一生坎坷,卻佳作無數,曾在上影和北影出任總攝影師和導演。從民國巨製《一江春水向東流》到《烏鴉與麻雀》《三毛流浪記》《麗人行》《萬家燈火》等黑白經典,再到解放之後的優秀電影《南徵北戰》《上饒集中營》《風暴》《烈火中永生》《蔡文姬》……這些不朽之作中,都鐫刻著朱今明大師的名字。
1980年秋月,南通籍電影泰鬥趙丹逝世,享年65歲,走之前,他拉著朱今明的手,用南通話不停地嘮叨:想吃家鄉的點心,脆餅、麻糕、冷蒸、缸爿……報紙上登載了朱今明先生寫的紀念文章,說到這深情的一幕,我拜讀後非常感動,遂從店裡買了好幾種南通的茶食,裡三層外三層紮緊,縫了包裹,從郵局寄到北影廠辦公室,還付了一封給朱今明老師的信。沒想到半月之後,我得到朱夫人趙元的回覆,信中說:「……老頭收到廠裡轉來你寄贈的家鄉糕點,感動至極,興奮無比。我們素不相識,你竟如此熱心!因為老朱這幾天眼睛不適,囑我代筆,最快時間給你寫信,表示深深的感謝……如來北京,一定到家裡坐坐……」後邊標了地址,幾單元幾層幾號,等等。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趙元的名字。
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一年之後了。1982年春,我回北京探望外公外婆,朱先生家裡的南通親戚託我給他們帶了些自己灌的香腸去北影。是時,朱先生剛導完《孔雀公主》在家休整,我那天是下午三點左右去的,他午睡剛醒,趙元導演開的門,聽我自報家門,她立刻熱情地招呼我進去,還不停地誇讚:「原來你那麼年輕啊,來信那字兒,寫得真好!」
朱先生開心極了,連著用南通話說:「老家的伢兒來了!快點兒,弄口茶,剝瓜子兒!」轉身吩咐老伴做飯留我,我趕緊推辭,他急了:「我們老同鄉,你幫我外甥背了十幾斤重的香腸來,自己還給我送這些脆餅、麻糕,我怎麼過意?跑不掉的!」
那一下午,我們爺倆聊了幾個鐘頭,從趙丹說到汪洋廠長,講的全是電影界「南通幫」的事,趙元導演就在一旁幫著回憶,時不時還來兩句上海話。說到他倆的婚姻,趙元導演笑了:「拍《遙遠的愛》時,我跑龍套,他是大攝影師,我看他的時候,眼睛裡全是崇拜,他喊我細丫頭。開始時,也不知道誰先對誰先有意的。」
朱先生說:「這個戲的主演是阿丹(趙丹),他多鬼啊!索性把事情挑開說了,他喊著我的小名兒問:『明侯,你是不是歡喜這個丫頭?我來敲敲邊鼓!』哈,這一敲,把我們兩個真敲到一起了,1947年年底,我們好的。」
趙元導演立馬強調:「是1948年4月結的婚!」
朱先生道:「拍那個戲的時候,其實單身的秦怡是喜歡單身的阿丹的,陰差陽錯,還不曾來得及說出口,就趕上阿丹跨組拍《幸福狂想曲》,給黃宗英先追到了手。陳鯉庭導演就說,我們片子叫《遙遠的愛》,不好,愛,隔得太遙遠。我就說,不對呀,我和趙元不成了嗎?不遙遠啊!」
老兩口你一句我一句,又聊起和趙丹一起拍《烈火中永生》的趣事。1964年,水華導演決定把小說《紅巖》搬上銀幕,重慶地下黨市委書記許雲峰一角吃不準誰演,身為副導演的趙元提出:朱今明的同窗阿丹和他一起在新疆坐過反動派的牢,有生活,有經歷,一定能演好。水華說,這個戲是以江姐為主的,許雲峰屬配角,阿丹是大牌,肯屈就?趙元便出主意:叫江姐的扮演者於藍同志直接給阿丹寫封信,然後讓朱今明去於藍家,她家田方同志是廠領導,家裡有電話,撥個長途,前後夾擊,阿丹想躲也躲不掉了!
這一招真行,趙丹不談任何條件來到北影。視藝術為生命的他,拍戲時太較真,怎麼布光,機器怎麼運動,他都要操心,一向厚道的童年夥伴朱今明有一次差一點撂挑子不幹了。趙元左右為難,阿丹是她推薦來的,丈夫又是攝影師,她只好兩邊勸。趙丹急了,一把抓過趙元:「他姓朱,你姓趙,你跟他一家還是跟我一家?你是我親妹!」趙元哭笑不得,哄著「親哥」把戲拍完了。看樣片時,率真的趙丹跟趙元咬耳朵:「哎哎,你家男人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上次在現場是我不好,看來他是對的。」
朱今明對我說:「小江平,你喊阿丹叫趙家爹爹,就應該叫我朱家爹爹。」我說,那麼我管趙導演就應該叫趙家奶奶囉?趙導一聽大笑:「哎呀,我可擔待不起,天上掉下這麼大個孫子,哈哈哈……」
六點半,「趙家奶奶」弄好幾個菜,上桌。我誠惶誠恐,不敢下箸,「朱家爹爹」用筷子敲敲我的碗,一口親切的鄉音:「又不是在外人家,像個小媳婦似的,不要只悶頭扒飯,吃小菜,吃小菜!」
趙導演一邊用一雙公筷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菜,一邊給我講述她小時候在常州、南京上學的經歷,提到南通的脆餅和麻糕,她說:「上次你寄來的,老頭高興了好多天。看他喜歡,我們都不敢動嘴,先緊著他吃……」
這以後,只要到北京,我總會去看看「朱家爹爹」和「趙家奶奶」,當然,家鄉的茶食,自然是不會忘記帶的。
一晃,多少年過去,我從上影調到國家電影局工作,後又調至中影。遇到趙元奶奶,她觸景生情:「看看,要是老頭在世,看到你這同鄉小伢兒當了我們中影的老總,他該多高興啊!」
2015年,中國電影誕辰110周年,也是從南通走出去的電影大家趙丹、朱今明、顧而已、錢千裡的百年冥壽。這麼多年,我一直覺得朱今明他們為中國電影做了那麼大的貢獻,但是,宣傳得太少太少!我向家鄉南通的領導提建議,能否在四位曾經就讀的實驗中學裡搞一個紀念館,立四尊雕像。那是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朱今明的母校迎來了一批特殊的客人,有趙丹的外甥女,顧而已的侄女,錢千裡的兒子,還有朱今明的夫人和女兒……趙元導演撫摸著集賢館陳列的老照片和老物件,仰望著丈夫的塑像,老淚縱橫,喃喃自語:「……你一走幾十年,因為工作,從來沒能回過家鄉,今朝,我替你回來看看……這是你從前讀書的學堂……你和阿丹他們幾個,笑得多快活呀……」
當天,實驗中學舉行了一個莊重而簡樸的揭幕式,同去的表演藝術家秦怡、仲星火老師等和趙元導演一併被邀請到前排就座,她卻擺擺手,悄悄躲在後面:「那麼多人,還有專家學者,新老領導……我就是替老朱回來看看的,千萬不要把我當什麼重要客人來安排。」
晚年的她,從不以老革命自居,參加任何活動,儘量退縮到一邊。北影有個老同志合唱團,每次都是凌元老師她們知名度高的藝術家打頭陣,趙元就和老演員黃素影、杜翠遠那幾個默不吱聲地跟在後頭,時不時還幫著幾位老大姐拎個包啥的,後來,黃素影也得了華表獎,老來紅,記者追著採訪拍照,趙導就幫她拿衣服,權當助理了。演出完,吃工作餐,於藍老師嚷嚷:「今天趙元同志最辛苦,大伙兒給鼓個掌!」
趙元導演對於藍老師也十分崇敬,她們是多年好姐妹。這兩年,於藍在中日醫院住院,而趙元基本上每個星期要去做透析,不管多累,都會繞幾步去看看當年她劇組裡的「江姐」。那天,我正好去探望於藍老太太,在病房巧遇趙導,於藍說:「這趙元同志啊,《烈火中永生》就是做執行導演的工作,署名副導演,罷了,《紅樓夢》,明明是導演,她自己把簡歷卻寫成是執行導演,沒見過這樣謙虛的!」
趙元奶奶很欣慰,但卻認真地對我說:「以後我要是去見馬克思了,你給我寫文章的時候不能瞎吹瞎捧喲!《紅樓夢》是謝鐵驪導演的心血之作,我就是他的助手、學生。」
我忽然想起謝鐵驪導演在世的時候跟我說過的話:我掛總導演,那真是省心,因為有趙元同志衝鋒陷陣!她講風格,不計較,是名副其實的好導演!
我經常會為這些前輩感動。人前人後,他們總是誇別人好,總是說別人的長處,總是替別人著想,總是替國家著想。去年年底,趙元導演在兒孫的簇擁中度過了她人生最後一個生日。一開年,新冠肺炎疫情來襲,她時時刻刻牽掛在心,擔心住院的同事的身體,天天在手機上看微信、查消息。2月6號,她專門要了紙和筆,給兒子寫了一封信,殷殷囑託,句句真誠:「我反覆思考後,認為自己應該停止透析治療,因為國家面臨災難,物資緊張,尤其是醫療方面,我想減少一點國家的負擔,我只能做到這點……」接著,她在信中寫到曾對當醫生的女兒加加說過捐獻遺體的事:「我的體質尚佳,不同於一般人,血壓高至250,低至120,我毫無反應,堪為『特殊材料製成』。我曾建議加加拿我的病情做個『研究課題』……我真的想為醫學界做點貢獻,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些什麼呢?請理解我……」
不久,她又跟孩子們留話:現在疫情嚴重,大家要團結一心渡難關呀,我這麼大歲數了,就不要去透析了吧,給國家省點費用……死後不搞一切儀式,不開追悼會,不給組織添麻煩,不要浪費國家的錢……
這是一個老共產黨員,一位離休的老文藝工作者,給我們年輕一代留下的最後教誨。
3月16日中午,趙元導演在昏睡數日之後,安詳地告別了她深深愛著的世界。 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