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四年半「傾其所有」完成《枉凝眉》《葬花吟》等全劇配曲
87版《紅樓夢》紀念系列報導
30年過去了,76歲的王立平一度以為,關於87版《紅樓夢》的話他已經說完了。但6月17日晚的87版《紅樓夢》開播三十周年紀念音樂會上,包攬劇中所有配樂創作的他,仍是主角。
耗時4年半「傾其所有」完成的《紅樓夢》13首配曲及所有背景音樂,是他一生中「最難產的作品」。從小就立志要做音樂家、13歲被收入中央音樂學院的他,撬動自己所有的天賦、才華和情感,獨創一套迄今為止傳唱度最高的「《紅樓夢》音樂方言」,澆築了一道後人難以跨越的高牆。
百度中至今仍有粉絲們持續更新的「王立平吧」。30年來,但凡有《紅樓夢》播出之處,也許就無人能擺脫吟唱《枉凝眉》《葬花吟》的魔力。
文/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邱瑞賢、陳詩藍
6月17日晚,由王立平一手挖掘並悉心訓練的原唱者陳力,將在人民大會堂時隔30年後再度開唱《葬花吟》等87版《紅樓夢》原創音樂作品。想到那個場景,頭髮雪白、戴著標誌性粗框大眼鏡的王立平,臉上的表情如回夢中。
13歲考入中央音樂學院
從事音樂教育的父親,在王立平心裡種下了音樂夢。這個「很小就立志要做音樂家」的孩子天賦驚人——1954年11月,年僅13歲的吉林長春人王立平考入了中央音樂學院少年班。
彼時的少年班,會聚了全中國最有音樂天賦的孩子。他們中的大多數,後來都成為影響中國音樂的重要人物。在這個盛產音樂家的搖籃裡,王立平奠定了堅實的音樂基礎。
1982年,王立平已是創作出《太陽島上》《駝鈴》《牧羊曲》《大海呀故鄉》等名作的作曲家。但他感覺自己的創作巔峰還沒有來到。
王立平坦言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紅迷」,「經歷了很多人生的波折、挫折甚至磨難之後,我又有機會讀《紅樓夢》,才真正讀進去了。一朝入夢,終身不醒。」
冥冥中,這位堪稱是「紅迷」中最有音樂天賦的音樂人,迎來了專屬他的緣分。牽線人是導演王扶林的夫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資深音樂編輯王芝芙,「一天她突然說,你來一趟,王扶林正在籌拍《紅樓夢》,你有沒有興趣?」
「極有興趣!而且迫不及待!」在王立平的眼裡,這完全是一個喜出望外的奇遇。
隨後在約定的那個下午裡,並沒有任何發言提綱和講稿的王立平,在一屋子電視臺領導、導演、編劇和紅學家面前,即興組織語言講述了自己對《紅樓夢》的音樂創作思考。這些想法其實早已在他心中千轉百回,整整一個下午他的演講都酣暢淋漓。
幾天後,王立平就接到電話,「大家討論決定請你來為《紅樓夢》電視劇作曲。」
《葬花吟》寫了一年九個月
「這改變了我的後半生。」驚喜交加的王立平當時只向王扶林提了一個要求:不與別人合作。但真正落筆之時,他才感到作曲要「無中生有」的焦慮:「我感到這是自己最膽大妄為的一次。」他開始羨慕編劇,甚至美工、道具,「這些書裡都寫得清清楚楚,甚至誰穿什麼衣服,什麼花紋。」
曹雪芹寫書時到底會想要什麼樣的音樂?王立平搜索枯腸也不得要領。「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一個音符也沒有。」
王扶林建議先把主題曲寫出來。選擇書中詩詞作為劇中歌詞是共識,但到底選擇哪一首做主題曲卻是費盡躊躇。
有人建議用「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還有人建議用《好了歌》。但王立平都覺得不妥,「前者太虛,後者又太出世。」
他靜下心來又讀書,最終建議用《枉凝眉》,「既勾勒了寶黛愛情的主線,又預示了悲劇的結局,而且這首詞一唱三嘆,字字有情,可入樂又可唱。」這得到了導演和紅學家、編劇的一致認同。
只是王立平沒有想到,待他真正把曲譜出來,已是一年以後了。
「在如今這個時代根本無法想像。時間就是金錢,導演說給你三天時間寫出來,不行五天?一周沒寫出來,就懷疑你行不行,一個月沒寫出來你就走人。」王立平感嘆,他當時最怕接王扶林的電話,「那是我臉皮最厚的時候,非常羞愧,但沒寫出來我也不會湊合。」
1984年2月,《紅樓夢》在北京試拍,同年9月正式開機。王立平把自己傾盡心血寫出的《序曲》和《枉凝眉》交到劇組,心中忐忑。那首序曲,他用古箏開頭,女聲婉轉,再帶出琵琶、揚琴、二胡等。劇組的回應是馬上錄製成磁帶,在演員的學習班上播放,帶動所有人進入角色。
在王立平心中,《葬花吟》是另一首主題曲,這首52句的長詩,是他「最難最不順」的一首,「我想不通,黛玉為什麼能得到作者的情有獨鍾?每天讀,終於想通是因為她最聰慧最明白,所以她的痛苦最深。」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這難道不就是天問?」王立平瞬間想起讀中央音樂學院時,每個星期聽文懷沙先生古典文學課上講到的屈原。他的「突發奇想」竟得到了紅學家們的集體認可——因為曹雪芹的思想來源就和屈原有密切關係。
一曲《葬花吟》,王立平足足寫了一年九個月。
舍明星挖掘業餘歌手陳力
細心的觀眾會發現,在87版《紅樓夢》中,貫穿全劇的背景音樂有一段聽起來很耳熟,那是《晴雯歌》的曲調,這裡面的故事,只有王立平自己能說清楚。
接到劇本的王立平發現多達14首歌要寫,嚇壞了,要求減掉一些。「晴雯有兩首可減一首,結果王導選了一首說去掉,我一聽都快暈了。那首剛寫完自己正得意呢,但話已出口收不回。」心疼至今的王立平,把這首歌壓在箱底三十年了,「我準備在我未來的歌劇裡放出來。」
然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留下的《晴雯歌》卻得到紅學家的一致青睞。「他們說最喜歡這首,說活脫一個晴雯,這是我沒想到的。」因為「枉凝眉太深情,葬花吟太悲傷,這首歌就像萬金油一樣,放哪都合適」。
傾注了王立平一生中最多時間、精力和情感的作品,寫出來還遠遠未竟。
「我一直在想找誰唱,用現成的名家肯定不行,因為很有個性,會唱成她的風格。」王立平又找到王扶林,這一回他「心都忐忑得快從嗓子眼兒跳出來」,「硬著頭皮說我打算起用業餘歌手陳力來試錄主題歌」,沒想到王扶林一臉平靜,當即同意。
事實上,王立平不是異想天開,他在長春一次聯歡會上發現陳力,並找她試錄過兩首歌。「她聲音純淨、有相當的京劇基礎,雖未接受過聲樂專業訓練,但有很好的歌唱天賦和樂感。」
正在長春一汽廠裡擔任化驗員的陳力,就這樣直接被「借」到了劇組。一待就是三年,自詡「跟著王立平老師等於讀了一個博士後」。
連錄音棚都沒進過的業餘歌手,完全被王立平帶上專業歌手之路。從視唱練耳等基本功開始,每一個字、音、虛實、停頓、拖腔,都由王立平一點一滴精心設計。以致另一位音樂家施光南曾說王立平:「你只是借了人家一個嗓子。」
「為了一首歌練三年,沒有誰這樣做過。」為了讓陳力安心待在劇組並且更好地理解創作,王立平甚至讓王扶林給她安排了一個飾演廚娘柳嫂的角色。讓人扼腕的是,在拍攝期間,陳力的丈夫還因患上癌症離世。
「《紅樓夢》對我有多重要?我不能設想我這輩子沒有《紅樓夢》。」在王立平心裡,《紅樓夢》還可以重拍一千次,還可以流傳至少一千年,「只要中國人在,《紅樓夢》就會在」。
他和劇組主創人員一樣,傾盡所有,只是為了「築起一道高牆,讓後人知道,超越並不容易。」
對話:
為《紅樓夢》
定製音樂「方言」
為了理想中的「曹雪芹詞,王立平曲」,自認一輩子「謹小慎微」的王立平不惜「上刀山下火海」。而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讓《紅樓夢》音樂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因此創作時不採用任何現成的音樂素材,寫成「十三不靠」——不靠戲曲、不靠民歌、不靠說唱、不靠流行歌也不靠藝術歌曲,要創造出一套專門屬於《紅樓夢》的音樂「方言」。對於劇中傳唱度最高几首作品的創作「方言」,他親自進行了「解鎖」。
廣州日報:《葬花吟》原詞很長,怎麼選?
王立平:非常難,現在選了28句已經有6分鐘了。一開始寫得很快,寫著寫著我就想不通。詞擺在桌上,我每天讀。突然有一天我就想這哪是低頭葬花啊,這是昂首問天啊,我就想把它寫成「天問」。林黛玉雖然是弱女子,但因為她最明白,所以痛苦最深,人生的經歷最慘痛。我覺得應該把它寫成天問:「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廣州日報:《聰明累》為什麼這麼寫?
王立平:有人問這首歌是嘲諷嗎?準確說《聰明累》是感嘆,不是褒貶,是感嘆有得有失。王熙鳳的一生,結局在那個時代有必然性,她的一生也是很精彩的,我沒有指責王熙鳳的意思。我們那個年代大學生調查,娶媳婦選誰?娶林黛玉的居多,我說我要娶薛寶釵。現在再調查,很多大學生選王熙鳳啊,為什麼?有能耐又潑辣,管家的好手。
廣州日報:很多人發現,《好了歌》裡的男聲有點陌生。
王立平:《好了歌》其實是一個局外人來唱,這是曹雪芹感嘆人生很重要的一首詩。錄磁帶時領導堅持要將《好了歌》選入,但當時沒有配器也沒演唱,都到錄音棚了,那我唱吧,樂器伴奏怎麼辦呢,一個三弦一個板兒。我自己打著板兒,唱了兩段。我都沒想到會錄到專輯裡去,很多人問我《好了歌》誰唱的,我說不認識(笑),過了很多年都沒人知道是誰唱的。
廣州日報:據說你在寫《分骨肉》時,寫一句就哭一句。
王立平:寫完第一句,「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我就覺得特別悲傷,伏在鋼琴上哭了好一會兒。探春遠嫁在《紅樓夢》裡本來沒有很大篇幅,但導演聽了這首歌太喜歡,所以還臨時加了一場戲,剪片子的時候,這首歌合上劇情顯得嚴絲合縫,每一個轉折都和音樂合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