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從來不會哭泣。
我曾經想，母親的眼淚是不是在很久以前就流盡了，以致現在流不出來。是在她為人妻為人母的時候，還是在她成人的時候？是在她年幼懂事的時候，還是更早呢？
在我的記憶中，似乎從來沒有什麼事情能讓母親流淚。當她向我講起年輕時肝病發作，住進傳染病醫院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她嘴角是帶笑的。當說起童年時的貧困，木頭上的白蟻，屋裡的老鼠，腳下的泥土時，她一臉平靜。唯一能使她動容的，就只有幼年時他人的輕視和欺侮。而這，也僅僅是讓她的語氣更加激動，聲音更加響亮。
我見過她生氣時瞪著眼睛，眉頭緊皺，聲音陡然尖利的模樣；見過她每天匆匆地在幾個房間來回穿行，步履匆忙，好像有正事要做的模樣；見過她無事可做，無聊地翹著腿看手機的樣子的模樣；見過她有時拖長了聲音感慨一句，像是自嘲一樣：「唉，沒錢啦」生氣、焦慮 、無聊、高興，母親似乎就只有這幾種情緒。她好像缺少悲傷，又好像不會悲傷。我想，就算有，那肯定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母親是不會哭的。她會無意識地把所有的苦痛埋在心裡，讓兒女覺得她堅不可摧一或許，她是真的堅不可摧：或許，那些讓她哭泣流淚的歲月已經過去了，再沒有什麼能讓她流淚了；或許，讓她流淚的生活她已經過慣了，她的堅忍的心能讓她承受住所有的風暴，至少在兒女面前。她總是表現得那樣堅強，
讓兒女、包括她自己都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
後來有一天，爸爸無意間說起早年間生活的艱辛：「那時你爺爺得了肝癌，你媽肚子裡懷著你，家裡貧如洗，一點兒錢都沒有，當時真的就是兩個人，我跟你媽，直接在大街上相擁而泣。」我愕然，心裡某處像是被敲擊了一下：原來……她也會哭泣。
我看著母親憔悴的面容 ，有些乾枯的頭髮，突然覺得母親老了，也明白母親並不是堅不可摧。她早年的貧窮，她不願提及的童年和少年，一.直被她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只有教育我們要好好讀書的時候才會被提起。雖然偶爾提起，但我知道，她說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總是被她輕描淡寫地過了。
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再後來有一天，爸爸在電話裡說：「媽媽被你弟弟氣哭了。」我不信，母親那麼要強的一個人，怎麼會哭？就算是哭，也一定是在深夜、在黑暗裡，怎麼會讓我們看到？
於是在餐桌上，我看見了。
其實事情的起因很簡單，無非是母親多說了兩句，弟弟惱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嚴重。弟弟冷著臉，噘著嘴聽母親斥責，時不時頂嘴打斷母親的話。
突然，母親就紅了眼眶，眼睛也溼潤了。她猛抽了幾張餐巾紙，聲音也有點啞了：「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校長把我帶到樓頂，指著我們家房頂對我說：『你看你們家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不好好讀書，沒有出息，將來怎麼辦？ '可是我當時不懂，不聽他的話……
「小時候老是有人欺負小舅舅，只有我替他出頭，也只有我替他出頭啊！」「我現在後悔以前沒好好讀書，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比現在好，可是已經晚了啊……
「父母沒有什麼本事，以後的路只能你們自己走……父母沒能力幫你們，你們不管做什麼都得自己闖啊……
就好像記憶的閘門門被打開，所有的記憶噴湧而出，卻全都堵在了出口，只能費勁緩慢地往外擠。
其實很多話她平時都會說，只是最後一句讓我感到心酸。母親是在哭什麼呢？哭弟弟的不聽話、不懂事？哭生活的艱難？哭當年自己的不努力？哭自己的無力？哭自己沒有能力給孩子提供一個更好的成長環境？
其實那一天母親並不算是真正的哭泣，只是溼了眼睛，或許是她趁我低頭扒飯的時候抹去了控制不住的眼淚。母親壓抑了太久，連宣洩的時候都忍不住習慣性地壓抑。母親沒有號啕大哭，也沒有泣不成聲，沒有抽噎，沒有嗚咽，只是用紙巾掩著鼻子，紅著眼眶啞著嗓子說了幾段話，只是一頓飯的時間。
母親的心底有座休眠火山 ，在長久的沉默和醞釀後終於忍不住噴發，卻又很快沉寂，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下一次噴發。有誰知道母親心裡藏了多少東西呢？母親的眼淚，大概是永遠都流不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