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儀禮指人生中幾個重要環節上具有一定儀式的行為過程,是將個體生命加以社會化的程序規範和階段性標誌,集中體現了人的生命周期觀和生命價值觀。人生儀禮主要包括誕生禮、成年禮、婚禮和葬禮,它們具有共同的意義,那就是使人從一種社會狀況向另一種社會狀況的轉變,象徵「死亡」的與原先社會地位脫離的儀式,然後是進行轉變儀式,使當事人得到改造,最後是象徵「再生」的儀式,獲得一個新的社會位置並返回社會共同體。
誕生儀禮是人一生的起點,經過誕生儀禮,人才能從生物意義上的存在,轉變為社會意義上的存在。安徽、河南、山東、江西四省接壤一帶的農村,流行「姥姥『捂』外孫」的誕生禮。在外孫出生的第五天,姥姥要到女兒家,用帶來的紅布蓋住外孫,用手「捂」他,同時笑罵:「奶奶的!你這龜孫子咋吃懲胖?咋懲俊?長大一定能當個大官。」
也有人認為,剛出生的小嬰兒很嬌氣,說好話會遭鬼神嫉妒,要說些壞話才能長得大。就像給孩子取一個低賤的乳名,如貓兒、狗兒、驢兒、妞妞、屎妮子、二愣子等。南朝宋武帝劉裕的乳名叫「寄奴」,唐代壽安公主的乳名喚「蟲娘」,乍一聽,都和罵語無異。
所謂「姥姥不罵,外孫不大」,姥姥的罵其實是對外孫的「祝」,是對新生命的禮讚,寄託了長輩對子孫後代的關心與期望,從中可以看出我國文化傳統重視個體生命的價值觀念,以及對個人成長、人格塑造的基本要求。
婚禮具有成年禮的意義,是個體生命社會化的重要一環,也是市民節慶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嚴肅和詼諧是同時出現在婚禮上的兩個聲音,在「禮」的程序中,攙和進「不禮」的環節,其中最有趣的,就是罵媒人和各種「鬧媒人」的習俗。
廣西訖佬族在新娘出嫁上轎前,父母、長輩、親戚、朋友異口同聲,擺開大罵媒人的陣勢,一方面是為了提高新娘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越罵越興旺,圖個吉利。湖南土家族,媒人一進新娘的閨房,新娘就開始哭罵,有時候,花轎臨門,新娘要先罵男方、罵轎夫,再罵媒人,罵累了,就請同伴代勞。儘管挨罵,媒人依然是貴客,女方要請好吃好喝地招待以示感謝。
生活在邵陽隆回縣虎形山的花瑤人,有一獨特的待媒之道,名曰「打泥巴」。花瑤的傳統風俗是只有「媒人公」而無「媒人婆」的,媒人公大多是寨子裡能言善道、知識廣博的漢子,頗受人們尊敬。婚禮那天,新娘子的閨中好友,用泥巴朝媒人公的身上拼命塗抹,一邊追打還一邊罵:「最壞的人就是媒人公,我們姐妹們朝夕相處,從不分離的,卻被他們一個個給騙走了!」
整個過程,充斥著對媒人公的椰榆、戲謔和譬罵。這是令人開心的打罵,被打的非但不生氣,反而笑逐顏開,認為身上的泥巴越多越好,越多越吉利,弄髒的衣服帶回家,要過三天三夜才能洗掉。除此之外,花瑤人的婚禮還有「攔門酒歌」、「炒茅殼裡」、「墩屁股」等習俗,人們允許在婚禮上盡情胡鬧,其中就有巴赫金所說的「對嚴肅性的徹底擺脫」、「平等放肆押暱的氛圍」、「丑角式的加冕與脫冕」以及「歡樂的狂歡節戰爭和毆打」。
類似向媒人施謔的情況還有很多。如土族姑娘出嫁時,伴娘們故意關閉大門,拿冷水潑「納信」(媒人)和「海拉日親」(娶親人),從大門頂上吊下紅布來索要禮物,唱《老媒嘶果》(戲弄媒人公):「媒公你若有點名氣而來的話,你就駿馬嘶鳴地奔馳而來啊!媒公你若沒有名氣而來的話,你讓毛驢兒哭喪著臉可憐地來啊!」
待到開門禮物要齊,「納信」走進堂屋,還要繼續接受姑娘們的嘲弄椰榆:「你不是納信是老驢,臉上咋不害躁呀!臉像鞋底一樣厚,太陽這麼高了,你在幹著什麼啊!」待唱罵一陣,女方長輩出面調停,才得以解圍。為什麼要罵?土族姑娘的唱詞一語道破了「天機」:「我們要罵哩,不罵時太便宜了你們!罵是共工八氏留下的,罵是釋迎佛爺傳下的。」
再來看人生的終點一一葬禮。哭喪是自古流傳下來的喪葬禮俗,在哭喪中加入歌罵的環節,不僅渲染了沉痛悲傷的氣氛,還能將生者對死者的哀悼與懷念,更加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以上海南匯的哭喪歌為例,南匯是全國哭喪文化保存最完整的地區之一,哭喪歌即是與這種民間禮俗密切相關的歌謠形式。
在南匯地區,結合喪葬儀式唱歌的古樸風俗至今依然存在,這些歌謠傳唱得非常普遍,逐漸脫離了喪歌的實用性能,成為了本地人民的文化娛樂方式。根據歌唱特點,南匯哭喪歌可以分成三類:一是「散哭」,散哭的特點是「隨心翻」,想到什麼就哭什麼,搭著什麼唱什麼,散哭出情,語言優美形象,具有文學價值;二是「套頭」,有「報娘恩」、「十二月花名」、「十苦惱」、「十二隻藥方」、「七十二苦」等套,通過簡單的變化來配合不同的場合;三是「經」,經和儀式緊緊聯繫,有「斷氣經」、「換衣經」、「梳頭經」、「壽材經」等。
有些哭詞中,融合了不少罵語,邊哭邊罵,特別能打動人心。如《哭丈夫》的片段:「親肉拉格(兒子的)親爺啦,我搭儂更一更來調一調,死仔我末哪勿好,刀上勿好死?繩上勿好死?……親肉拉格(兒子的)親爺啦,儂頭皮硬來末石頭能,儂心腸硬來末鐵條能,儂丟得脫賭甩得落,我抱仔大小親肉吃苦頭……」妻子罵丈夫還沒盡到責任,就「甩得落」一家老小撒手人寰了,家裡失去了頂梁柱,千斤重擔就要落到一個弱女子的肩膀上。
表面上指天罵地,咬牙切齒,實際上句句是不舍,字字是思念,如此聲情並茂、又愛又恨的罵,唱起來情真意切,聽起來催人淚下。南匯哭喪歌手以女性居多,與婦女善感、善歌、善罵的特點不無關係。周振鶴說:「吳姬善哭,喪夫殉子,痛哭號陶,且哭且訴,語無重出者。」敘述的正是吳地婦女善於唱哭喪歌的情景,「且哭且訴」、「語無重出者」說明了歌唱形式與歌唱內容的豐富多變。目前,南匯地區的哭喪歌,己被列入上海市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與哀歌哭喪不同的,是陝西安康紫陽縣的「罵笑」習俗。陝西民諺有雲:「不說不笑,死了閻王不要。」辦喪事時,坐夜唱孝歌,也會互相對罵調笑,蘊含著濃鬱的地方特色。「罵笑」雙方通常是在場唱孝歌、打喪鼓的歌師,「罵笑」的內容多是取笑對方的生理特點或職業特點,即興編詞,一唱一和,在針鋒相對間,把氣氛推向高潮。
甲唱:「一更唱到二更上,三更唱個矮三郎。只有三郎生得矮,一尺五寸他嫌長。三尺紅績縫件衣,不長不短齊骼膝。」乙對:「連手唱歌莫用煽,我不怕你嘴巴長來牙齒尖。你是風箱我是炭,你是砧墩我是鉗。八卦爐裡煉幾煉,看看誰是抵火磚。」。紫陽「罵笑」既是排遣寂寞、緩和心情、調節氣氛的娛樂方式,也充滿了祈望生者可以節哀順變、笑對人生的樂觀因素,與哀歌哭喪的悲槍情調是對立統一的。
人生禮俗與歲時節俗既有聯繫又有區別,前者具有時間的唯一性和不可逆性,後者因四季的不斷更替表現出重複性與循環性。同樣具有鮮明的狂歡色彩,人生儀禮上的罵,與個體生命角色的轉換息息相關,積澱著濃鬱的生命意識和真情感召的力量。
這一點,在婚禮與葬禮的罵俗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婚禮罵歌與罵儀,一般由女性長輩教唱或者在平輩間口口相傳,除了半真半假的辱罵和詛咒,還飽含著女性的生活智慧與情感體驗。
如土家族的婚禮罵歌《背時媒人會上經》和《十勸姐》,前者表現出了對家人的依依不捨,對原先所處的社會群體的留戀,後者則是把對新媳婦的要求直接融入到了歌詞中,告訴新娘要怎樣做一個好妻子、好兒媳,內容涉及待人接物、生活技能、家庭關係等多個方面,發揮了女子教育的作用,使其對肩負的家庭和社會責任瞭然於心。
親友們用歌罵的方法,將生殖、生產、生活的三生意識,將平日不忍心說出的生命之重,傳遞給新娘,實現生命角色的更迭與重塑。比起婚禮上的罵,葬禮上的罵,更富有儀式感和神秘感。生者面對親人的死亡,內心的悲傷情緒,藉由歌罵得以強烈地宣洩出來,同時又在精神上建立起了承重結構,用以抵抗現實與未來的雙重疼痛。
此外,葬禮歌罵還發揮了一項特殊效用,那就是「招魂」。招魂是由來己久的民間俗信,為死者招魂,通常要在門前樹起招魂蟠,或手拿死者的衣服登上屋頂,大聲呼喊死者的名字,使迷路的魂魄能夠循著聲音歸來。也有為生者招魂的,對象一般是病人或受到意外驚嚇的人,用巫術可以幫助他們讓丟失的魂魄歸位。
招魂用語言的靈力來呼喚生命,歌罵用情感的震蕩來感召生命,既是信仰象徵又是釋放情感的方式,二者在內涵上是一致的。土家族學者蔡元亨先生認為:「世俗禮儀,有最喧嚷的、又不得不遵守的行為規範。它是倫理關係中的最高調節,長幼尊卑被嚴格的秩序化,它是民族風情最集中的表現,從禮數、服飾到情感表達方式,都有特定的行為規範,是輿論維持的熱點。可以說一種古老的禮儀是被高度聖化了的,連心理、行為也幾乎被圖騰化。」
人生儀禮上的罵俗,就是這樣一種「被圖騰化」的行為。儘管其形態、內容、特色是如此豐富多彩,表達的卻是一個共同的心願一一完成人生角色的轉換,實現群眾對自我的生命教育,為我們認知生命文化提供了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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