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可能只是聯結人與人的網絡,正因為如此,它才必須發展:隱居者和野獸般的人都不曾需要它。——尼採,《快樂的科學》(1882)
對於現代人類,意識信息不只在個體的腦中傳播。由於語言的存在,意識可以在不同的腦之間跳躍。在人類進化的過程中,分享社會信息可能是意識最核心的功能之一。尼採所謂的「野獸般的人」可能在上百萬年的時間裡都將意識作為一種非語言的緩衝器或者路由器——只有現代人才具有交流那些意識狀態的複雜能力。由於人類語言、非語言指示和手勢的存在,在一個人腦中出現的意識綜合體可以迅速傳遞給他人。意識符號所具有的主動的社會傳遞性使新的計算能力成為可能,即人類可以創造出「多核」(multicore)的社會算法。這種算法不僅會利用個體腦所擁有的知識,而且允許多種觀點、不同的專業水平以及不同來源的知識之間相碰撞。
口頭報告這種把思想轉化為語言的能力被認為是判斷意識知覺的關鍵標準,這一點絕非偶然。我們通常不會下結論說某人意識到了一段信息,除非他確實能或者至少能將一部分信息用語言表達出來,當然,要假設他沒患有麻痺、失語症,也不是因為太小了還不會說話。使我們能夠表達自己思想內容的「語言產生器」(verbal formulator),是一種身為人類所具有的基本成分,只有在有意識狀態下才能運作。
當然,我不是說我們總能以普魯斯特式的準確度來表達有意識的想法。意識遠超出語言的承載能力,我們知覺到的東西遠遠超過了我們所能描述的範圍。我們無法用詳盡的語言描述對卡拉瓦喬(Caravaggio)的畫作、大峽谷壯觀的日落以及嬰兒面部表情變化的豐富體驗——這也許很大程度上正是它們的魅力所在。然而根據定義,實際上無論意識到了什麼,我們至少能以語言形式部分地表達出來。語言為意識思維提供了分類和綜合的形式,既建構了我們的精神世界,也使我們可以與他人分享想法。
大腦從當前的感官細節中提取並創造意識「簡報」的第二個原因是,這樣做有利於和他人分享信息。詞語和手勢只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緩慢的交流渠道——每秒鐘只有40~60比特,比現已過時的20世紀90年代辦公室裡的傳真機耗時還多約300倍。因此我們的腦徹底地把信息壓縮成了一組濃縮的符號。它們被排列成短的語句,然後再被送到社交網絡的各處。把以自己的視角所看到的精確心理圖像傳送給他人沒有任何意義,其他人想要的並不是我們對自己所看到的世界的詳盡描述,而是總結一些在他們看來也可能是真實的觀點,即一種多感官的、不隨觀察者改變的、持久的關於環境的綜合分析。至少,對於人類而言,意識似乎把信息濃縮成了對其他腦來說也有用的概要。
讀者可能反對說,語言總是被用在細枝末節的地方,比如交流諸如好萊塢女演員的最新八卦。根據牛津人類學家羅賓·鄧巴(Robin Dunbar)所說,我們的談話中有接近2/3的內容是關於這類社交話題的。他甚至提出了關於語言進化的「理毛和八卦」(grooming and gossip)理論,根據這個理論,語言只是一條維持社會關係的紐帶。
我們能證明我們的談話不是無關緊要的嗎?我們能證明傳遞給他人的這些話恰好就是集體決策所需的那類濃縮信息嗎?伊朗心理學家巴哈德·巴赫拉米(Bahador Bahrami)最近用一個非常巧妙的實驗驗證了這種想法。他讓幾對被試做一個簡單的知覺任務,首先呈現給被試兩個畫面,他們需要在每個試次中決定是兩個畫面中的哪一個包含一個接近閾值的目標圖像。實驗要求兩個被試先獨立作答,然後計算機顯示出他們的選擇,如果兩人的決定不一致,就會要求他們進行一個簡短的討論以解決這一衝突。
這個實驗的巧妙之處在於,在每個試次的最後,每對被試都表現得像同一個人一樣:他們總是提供同樣的答案,其正確率可以用原本用來評估單個被試行為的經典心理測量方法進行評估。結果非常明顯地說明了,只要兩個被試的能力相當,將他們組隊後就可以顯著提升答案的正確率。小組總體上的表現比其中任何個體的最佳表現要更好,這驗證了那句眾所周知的諺語「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巴赫拉米的實驗設計的一個巨大優勢在於,它可以進行數學建模。假設每個人知覺這個世界時都有自己的噪聲水平,那麼就很容易計算出應該如何整合他們的感覺,在每個試次中,每個被試知覺到的信號強度應該是噪聲水平加權後的倒數,然後一起平均後產生單個的整合感覺。這是多腦決策的最佳準則,事實上它與單個腦內部管理多感官整合的機制相同。它可以通過非常簡單的經驗法則進行以下估算: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所要傳達的不是他們看到的細微差別,這本來也是不可能的,他們要傳達的只是一個明確的答案——在本實驗中,指的是第一個或者第二個圖像,並且表明自己在做出判斷時是否充滿自信。
事實證明了最終成功的被試自發地採用了這種策略。當講到自己的自信程度時,他們使用了如「肯定」「非常不確定」「只是猜測」之類的詞語。一些人甚至設計了一個數字標準來精確評估自己有多確信。使用這些分享自信程度的策略後,他們的整體表現直線上升到一個很高的水平,基本上與理論的最佳效果不相上下。
巴赫拉米的實驗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對於自信程度的判斷在我們的意識中佔據了中心地位。為了使意識想法對自己以及他人有用,我們必須給它們貼上標記自信程度的標籤。我們不僅要了解自己知道什麼或者不知道什麼,還要能夠在意識到一段信息時,精確描述出對該信息的確定程度。此外,從社會交往的角度來說,我們會不斷地去努力監控信息來源的可靠程度,記住誰對誰說了什麼,以及他們所說的話是否正確,這就使得八卦恰好成為我們談話的核心特徵。這些進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人腦獨有的,它們表明了評價不確定性是社會決策算法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貝葉斯推理理論告訴我們,應該把相同的決策規則應用於自己的想法和來自他人的那些想法。不論對於內部還是外部信息,在它們進入到同一個決策空間前,我們需要通過估計每種信息的可靠性來對其來源進行權衡,而且越精確越好,這樣才能進行最佳決策。在人類進化之前,靈長類的前額葉皮質已經提供了一個工作空間,並根據它們的可靠性對過去和現在的信息來源進行恰當的權衡,並且匯總起來以指導決策。此後,我們似乎將這個工作空間開放給了來自他人的社會輸入,這可能是人類所獨有的一個關鍵性的進化步驟。這種社會交互界面的發展使我們從集體決策算法中獲益,即通過比較我們與他人的知識來做出更好的決策。
多虧有腦成像技術,我們開始明白哪一部分的大腦網絡支持著信息共享和可靠性評估。只要我們運用社交能力,額極中靠近大腦中線的腹內側前額葉皮質最前端的部分就會被系統化地激活。同樣,在大腦後部顳頂聯合區以及在大腦中線附近的楔前葉,也會出現激活。這些分散的區域組成了一個大腦規模的網絡,並以前額葉皮質作為中心節點,通過強大的長距離神經纖維束緊緊地相互聯繫。這個網絡主要出現在當我們有幾秒鐘閒暇放鬆時被激活的迴路中,我們在空閒時間會自發地回到這種追蹤社交的「默認模式」(default mode)系統中。
最值得一提的是,正如社會決策假設所預期的一樣,當我們思考自身,比如在自主決策中內省自己的自信水平,以及思考他人想法的時候,這些區域中的大部分都會被激活。尤其是額極和腹內側前額葉皮質,在判斷關於自己和他人的觀點時顯示出非常相似的激活反應——相似到思考其中一個便能啟動另一個。因此,這個網絡非常適用於評估我們自己知識的可靠性並與那些從他人那裡接收到的信息做比較。
簡單來說,人腦中有一套神經結構專門適應我們對社會知識的表徵。我們使用相同的資料庫來編碼關於我們自己的知識並收集他人的信息。這些大腦網絡建立了一個關於我們自己的心理表象,將自己看作一個獨特的角色,坐在心理資料庫中的社交熟人的身邊。就如法國哲學家保羅·裡科(Paul Ricoeur)所說,每個人都是「作為他者的自我」(oneself as another)。
如果這種關於自我的觀點是正確的,那麼自我身份的神經基礎就是以一種相當迂迴的方式建立起來的。我們一生都在監控自己和他人的行為,我們的統計大腦不斷對所觀察的事物做出推論,可以說是隨事情的發展不斷「構成自己的想法」。認識自我是一個從觀察中得出統計推論的過程。我們的一生都與自我在一起,我們對於自己性格、知識和自信心的認識,只是比對於別人的認識要精確一點點。除此之外,我們的大腦很享受可以獲得內部機制的特權。
內省使我們可以看到自己的有意識動機和策略,但我們卻沒有辦法解讀他人的內心。然而,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自己。我們還不是很了解決定我們行為的真正意義上的無意識,因此,我們不能準確地預測,在超出過去經驗的安全區域之外我們的行為會是什麼樣的。希臘有句名言:「認識你自己。」但是要達到理解自己行為所有細節的程度,還是天方夜譚。「自己」只是一個由社會經驗填充的資料庫,它與我們嘗試理解他人思想的資料庫是同一種形式,正因為如此,它才可能包括明顯的差距、誤解和偏見。
不用說,人類這種局限性逃不過小說家的筆。英國當代小說家戴維·洛奇(David Lodge)在他的自省小說《想……》(Thinks…)中描寫了兩個主角,英語教師海倫和人工智慧大師拉爾夫,他們深夜時一邊在戶外的按摩浴缸裡輕輕地調情,一邊交流關於自我的反思,對話如下:
海倫:我猜它一定裝了恆溫器。恆溫器會使它有意識嗎?
拉爾夫:不是自我意識。不像你和我一樣——它並不知道自己在享受美好的時光。
海倫:我認為世上不存在自我這樣東西。
拉爾夫:如果你指的是一個確定的獨立的實體,是的,沒有這樣的「東西」。但是自我當然是存在的。我們一直在編造著自我,就像你一直在編故事一樣。
海倫:你是想說我們的生活是虛構的嗎?
拉爾夫: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是我們用空餘的腦容量所做的事情之一。我們編造有關自我的故事。
部分地欺騙自己可能是我們為進化出獨一無二的意識所付出的代價,我們用最基本的形式與他人交流自己意識到的知識,同時用數字評估自信程度,以便做出有用的集體決策。儘管意識有著諸多不完美之處,但是人類內省和社會分享的能力使我們創造了字母表、教堂、噴氣式飛機和法式焗釀龍蝦。這是進化中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意識使我們能夠自主創造虛擬的世界:我們可以通過假裝、偽造、假冒、撒謊、欺騙、做偽證、否認、發假誓、爭吵、反駁和回絕等方式,轉化社會決策算法,使其有利於我們自身。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在他1980年出版的《文學講稿》(Lectures on Literature)中道破了一切:
文學不是在男孩一邊大喊「狼來了,狼來了」一邊從尼安德特山谷中跑出來,同時身後跟著只大灰狼時誕生的,文學是在男孩大喊「狼來了,狼來了」但身後卻沒有狼的時候誕生的。
意識是思維的虛擬-現實模擬器。
節選自|斯坦尼斯拉斯·迪昂《腦與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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