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的敏捷高貴,羞怯多動的品行,使主人愛恨交織,在它們身上的期望值也就更多,更為複雜。可以說它是人世間最昂貴最卑賤的活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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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沒別的動物,有馬那樣高大而良。」——這話不記得是誰說過的。
兒時的上海淮海路,還看得到馬的活動——有人帶它們賣馬奶,現賣現擠。吊有鈴鐺的馬兒叮叮噹噹,代替走街穿弄的吆喝。
以後筆者充當三年馬夫,每夜靜聽它們不倦的嚼草。這種動物都是夜神仙,雙目同狼眼那樣發綠,在槽旁閃耀。它們整夜需要進食,啃槽板,與鄰不睦,便溽(排尿的動靜,如大號龍頭放水)。可憐馬夫每夜數遍起身添草。空氣臊濁不堪,只嗅到一點豆秸、三菱草那種切碎的秋天野花氣味。
牛能夠喝泥湯,吃乾淨草料。馬則反之,飲水必須乾淨,但進食馬虎,因此過去對馬草檢查很嚴,也聽說有人故意把鐵釘、鋼針撒在草料裡的事。
難以理解馬的睡眠,它一生就這樣日夜站立著,沒有完整的睡時,一閉眼算一覺。把它拴在郵局門口或者一棵白樺樹上,有時它低下頭,閉上眼睛,下唇逐漸垂耷,這是它深度睡眠的標誌。
也有時,能看出馬在這樣的短寐中想事,以致下身逐漸誇張,逐漸自信而堅定,顯現出造化的神奇。有一位上海小女生因此問馬夫,馬腳間的小腿樣子的東西,是什麼?馬夫撓撓腦袋,君子樣回答說:恐怕就是小腿。它有第五個腿。這個說頭固然可以,但攪亂了對方本就有限的自然常識。
沒有想到的是,如此純真的學生妹,以後擔當了驚訝的工作,被培養為重要的馬醫生和配種能手。檢查母馬內部,可以撥開馬尾,整條玉臂伸到裡面作深度探索,或者把死胎繫到電線桿上,牽住母馬無畏地往外拉。
目下女生們所從事的,是乖張的科學繁殖工作。以巨大的公馬對應纖足豐臀的母馬,與其說是較困難的科技攻關課題,毋寧說是人作弄動物的一個圈套——將小母馬置身於一個結實的木架之內,它聞得附近雄馬氣味,立刻亮出迷馬的姿態,實際它只是擺在公馬胯前的一種性引誘,俗稱「馬媒子」。十分鐘左右,公馬漸漸耐持不住,終於潰決。一腔精華悉數收於假性器終端的小保溫瓶裡。生命儀式,就這樣草草落下帷幔,公馬被領回廄裡,享用一桶混合著二十枚雞蛋,一瓶椴樹蜂蜜,三斤黑豆粉加乾草的美食。而那匹被侮辱被損害,毫無快意的失落母馬,則回到母馬群裡,等待它們的,將是寧靜冰涼的集體人工授精,以及漫長的坐胎產子。它們本年度極短暫的發情期,就這樣沒有溫度地結束了。
草原上烏雲永遠追逐白雲,馬駒永遠緊跟母馬,關於後者,你時常感喟人類的無情。如果母親被役使九十裡,馬駒便跟隨九十裡,一路它不時撒歡,追逐小鳥和蝴蝶,離開母親玩出很遠很遠,然後箭一樣回來跟隨著車隊。雪暴寒天,馬駒已能從僵硬複雜的挽索中,熟練尋覓到母親的乳頭,母子披掛白霜,如凍膠成一塊。在無月之夜,馬駒之眼和母親的一樣放著綠光,特別明亮溫和,它同樣能跟住車隊跑得飛快。
正因有這樣的優秀視力,馬眼容易損傷變瞎,這是它和其它動物不同的地方,如果鞭傷,情緒波動、內分泌失調,或者急火攻心,馬眼就瞎了,這是馬的剛烈所在。曾見三名車夫將一馬打到皮開肉綻(打斷了皮鞭和鎬柄,它做錯了事),股腿流血,當夜它就失明了。醫生說是它內心不平,心火上攻的緣故。在馬群聚居的地方,你經常可以看到瞎馬的存在,它們仍在礦洞和平原拉車或者拖碾,仍被人深度重複利用,一直到死。
馬的敏捷高貴,羞怯多動的品行,使主人愛恨交織,在它們身上的期望值也就更多,更為複雜。可以說它是人世間最昂貴最卑賤的活財產。無論是良駒還是雜毛,通常在兩歲上下區分所有者範圍,在左股烙火印,比如「寅531」,「B0029」(渾如車牌),然後閹割,釘掌,戴口嚼,接受鞍軛。處於三歲的發情期公馬,有害群之馬之說,相互踢打,啃掉人的手指。如嗅著十裡外的發情母馬,它拖拉幾噸石塊磚瓦的車輛,也將四蹄生風去相親,力拔山氣蓋世,連身帶車,烏雲壓頂一樣上去造愛,釀成多少慘劇。
慣常的計算,我們以固定的「馬力」為單位。發動機在汽缸活塞的機械運作中,產生核定的力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馬的血肉之軀,另有精神層面的激勵元素,有張力,癲狂,和豐富的戲劇意味。
為了人類的安全,公馬一般必須閹割。通常馬廄在春天僱三四名蠻夫,縛倒馬匹,陰囊割開,不麻醉,切出睪丸,結紮精束,囊內撒消炎粉。馬的第一反應是疼痛難當,伏地顫抖,但必須強制它起來,傷口觸到泥地,會感染而死,必須迫使它立刻行走。這一走,就是走一個整月,不分白晝,不避風雨,除了吃草,要它日夜跋涉,不得停留。在晚春,你可以看到十匹或十數匹經過這樣手術的太監馬在行走,一二名馬夫日夜督駕,每匹馬身壓百餘斤重的沙袋,手術後馬背容易上拱,容易報廢。因為體內還殘留睪丸素,路遇母馬,它們還能有情緒上的種種衝動,但到月末,這點反應也消失了,這種景象,是比較慘的。
春天於城市人,是更衣賞花之時,也是勤於備考、發帖子及多詩季節,真正所謂萬物自然之萌動,只是鄉間消息——大小動物紛紛行動起來。要說壯觀無畏,浪漫激情,也許是馬。作為一名馬夫,當年有幸看到四五百匹發情母馬,衝破畜欄,長驅一百二十華裡,來到筆者所在的地盤。鄉人一見驚跌道:天呢,可了不得!是某軍馬場良種,一律都三歲口,如何是好!每一匹母馬,毛色綢緞般華美眩目!眼神溫情清澈,活潑勇敢。臀尾溼及後蹄,並無羞愧之色,耳似削竹,腰若枕玉,四肢修長,步態婀娜。良駒的大批抵臨,等同上天掉餡餅,小農思想立刻泛濫,民眾紛紛搶上去奪馬,立刻馬亂人譁。顯然,此地是有濃烈的公馬氣味,才招致這個局面,於是人追馬,馬避人——它們直奔公馬處去,只要有公馬在,不管醜陋高矮,立刻近攏過去,靜如處子,做馴然雌伏狀,只等造愛。飽受壓抑凌辱的本地劣等雜牌公馬,哪見得這等目不暇接、緋靡豪華世面!當下方寸大亂。
如此混亂的場面,馬夫目睹一頭幾近老死的公馬漸漸還陽起立。它癱臥櫪草經年,雙目失明,重症關節炎,蹄甲久不修鏟。但是大量異性的氣味是強心劑,它慢慢鹹魚翻身,用盡全身的精氣,挪到母馬的位置上,完成了它這輩子最後一樁要緊的性事。
三天後,馬場來人,把母馬們趕了回去。這些被外界汙染的美麗動物,據說都會立刻處理掉。馬場的檢疫非常嚴格。
馬在奔跑時,如果踩進了草原鼠洞,腿脛骨立刻折斷,非常悲慘。有如足球前鋒被鏟折腳踝,基本是完了。在西部電影裡,通常主人是對準馬腦,當頭一槍解決,以速減其苦。當本地發生斷腿馬事故時,恰逢來了一位新疆客,他認為馬肉和內臟是好東西——在烏魯木齊,誰都知道「馬腸」——使馬腸灌入肥瘦的調味馬肉,據說一匹馬全部的大小腸,正好能裝進它兩條後腿肉,鮮美無比。這樣,斷腿馬被綁到電線桿上,請僱來的屠夫用開山斧砍掉馬頭。鄉下屠夫做事有一套辭令,殺每頭牛或者羊,都對它們單獨說一番請求理解的話,比如:「——雷聲響(呀麼)雨點到。日頭西就刺骨寒。人不吃,我不宰……」每聆此咒,羊順命沉默,牛也不再每一頭滴淚,緊咬住舌條,逐一受死。屠夫拖著圍裙,氣沉丹田,青鋒直攮命脈。但這次要殺一匹痛抖的大型單蹄動物,超出屠夫的所有經驗,砍樹工具也不稱手,整個過程慌亂滷莽,慘不忍睹——並且,遺忘了最重要的「臨終禱告」。
雖然很多年過去了,那個被砍下的馬頭,有時還會出現在前任馬夫的記憶中。以後,遙遠的馬頭和《教父》幾個段落逐漸重合起來——關鍵詞一:教父唐·科裡奧尼拜訪電影老闆府上,請求幫助。二:電影老闆陪教父遊園,看私人馬廄、名馬,最後拒絕教父的請求,教父告辭。三:第二天清晨,電影老闆在朦朧中摸到一個沉重粘稠的對象,借著微光他發現:這張容留多名雛妓的橢圓巨床上,出現了一個馬頭,是才被砍下,在朝曦中它還溫熱——竟然是他最引以為傲的那匹無價名馬的馬頭!他一把摟住血淋淋的馬頭,失聲痛哭起來。
時隔二十載,筆者從虹橋機場的行李房裡,收取到一份友人的禮物,它們裝在一個大紙板箱子裡,打開箱蓋,如當年打開斷腿馬腹腔所見的生理情景一樣,箱內盤踞了九曲十八彎,綿延不絕,細至雞卵、粗若碗口的馬腸。友人在電話裡說,不要大驚小怪,這是他那裡的地方特產「美味馬腸」。幾乎按照自然腸道的色澤和自然態勢灌裝的一種肉製品,顏色灰白,帶著一塊塊的黃斑(黃色是馬的脂肪,灰色是馬的瘦肉)。作為一名曾經的馬夫,筆者對這些久聞其名的原生態食品,有點回不過神來。友人說:這肯定是美味,一定要嘗!他個人掌握有大量的馬肉資源,正準備與東部一家火腿腸企業合營,推出馬肉火腿腸。如今年輕人,喜歡奇異的美食,喜歡蜥蜴、蛇蠍、毒蜘蛛。你算一算,要是他們每人買上一根,是多少?
馬的回憶,到此告一個段落。
動物的定義,諸位可以去翻看國人撰寫的動物辭條,結尾均有「皮可製革,肉可食用,骨可制膠」句型。提到它們名聲,數狗與髒話最密不可分。馬雖混了個絕妙好辭許多,基本形同虛設,它永遠隸屬勞苦階級。城市人現在只想要狗和汽車,西方人夢想私家馬匹。但願有這一天,你會把別墅的汽車間改造成為馬廄,並且每月預訂乾草和燕麥。喜狗的城裡人士會霍然明白:原來馬或騾子,也是另一類可提供他們自由支配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