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看電影的心得之作,電影實踐者的貼身札記。從色彩、光線,聊到真實、隱喻,從特呂弗、黑澤明,聊到卡佛的小說、《漫長的告別》……在唐棣的世界,文字和影像都只不過是工具,用以進行一場穿梭於文學與電影、想像與真實、理論與感受之間的瀟灑漫遊。
以唐朝為背景的《刺客聶隱娘》並沒有講聶隱娘如何成為刺客,而是講她如何沒有成為刺客。拍攝開場鏡頭時,很多導演會「對著一群說話、移動的人物拍攝」,唯獨導演侯孝賢關注站在場景角落裡的人。在鏡頭背後,他沒有故意引導觀眾去看什麼,而是讓觀眾隨著鏡頭的移動,一同感覺其中藏著的東西,仿佛在說話人的附近徘徊著一雙眼睛。
《刺客聶隱娘》有幾個為人稱道的全景:空曠山野、霧氣環繞的水中小島、勾欄阻隔的建築。古風,沒錯。但畢竟是劇情片,人物、情景的互動應該有更顯著的牽引——人在景中,景有人心。由人的言語或者舉動,牽引出整個環境。但兩方面之間的關係很脆弱。全景的美是單拎出來的畫面美,而非電影整體跌宕而出之美,更不是人物參與之下的、融入劇情的美。某些畫面可以解釋成「以景喻心」,也可以解釋成「無意義的填充」,一方面造成劇情斷裂,一方面讓碎片似的人物關係中不斷出現「隔斷」——在田季安與妃子在紗帳內的對話戲中,紗幔阻擋,光影變化。
導演擺明了要講幾對關係,講對田季安與聶隱娘關係的想像。關係必有親密與生疏,導演會預設好距離感、分寸感。光影上的單一是導演風格的體現,很難看出拍《刺客聶隱娘》的鏡頭和拍《海上花》(1998)的鏡頭調度有何不同。
另一部故事背景為當代的《烈日灼心》(2015),意在表現三個罪犯擺脫煎熬、尋求內心解脫的歷程。導演曹保平不斷為他們的擺脫製造負擔——叫「尾巴」的小姑娘、對手下關心備至的隊長、王珞丹扮演的女孩,這些都是「情」的部分。這裡的「情」和《刺客聶隱娘》裡的「情」不同的是,它無法改變事件結果,只能完成類型片的任務。
兩部電影的結局是:罪犯依然是罪犯(《烈日灼心》),刺客終不成刺客(《刺客聶隱娘》)。
《烈日灼心》好在從真實的犯罪者和警察的角度拍了想像中的偵破,《刺客聶隱娘》好在從現代生活的角度拍了昔日的武俠。
侯孝賢定義了這個人與那個時代,讓觀眾知道,他們脫掉古裝之後,和我們沒什麼兩樣。侯孝賢偏愛寫實,但他寫的是現代文藝片的實,非唐朝的實。他的唐朝基本上是美術和造型拼接出來的唐朝,而不是故事裡的唐朝。
《刺客聶隱娘》中的唐朝,有一場戲是全景,唐朝房屋,午後炊煙,聶隱娘自遠處歸來,屋旁有幾個人在做著什麼事。
遠景鏡頭裡的唐朝像一幅老畫,生動紮實。當鏡頭切到交談的人們,呈現他們的神態時,觀眾會發現,人物完全不在那個氛圍中,他們的語態是現代人的語態。
《刺客聶隱娘》面對新,《烈日灼心》延續舊,之所以這樣判斷是因為它們的手法——男女相遇一定要英雄救美嗎?男人打鬥都要上樓頂嗎?殺人犯總得遇上一個愛他的女人嗎?
「相信什麼就拍什麼。」侯孝賢與賈樟柯對話時說過這麼一句話。也許在《刺客聶隱娘》裡重現的唐朝,是侯導最相信的唐朝的樣子。
看電影不是去看真事,「真實電影」的說法與電影視覺局限的本質是相違背的。侯孝賢導演只是給出了他相信的唐朝而已。
導演所相信的「真實」在《烈日灼心》裡體現較少,當鄧超扮演的罪犯被繩之以法,電影走向老套地說情懷、總結意義、講道理,暗藏的劇情反轉也頓時顯得無力。
《烈日灼心》把觀眾想得太天真,《刺客聶隱娘》則把觀眾想得太聰明。《刺客聶隱娘》結束了,卻讓人覺得沒完。這不是餘韻,而是侯導給出的人物線索不足以織出一張網。在侯孝賢的電影中,展示總不是最重要的。武打、爭鬥、歷史等,很多人明確談論的,都不是這部電影的主題。可以用和侯導風格比較接近的法國導演布列松的一句話來形容電影裡的人:「那些人物身上散發著的氣息,使我們看到的東西不再是那些東西……」
無論是《烈日灼心》的緊湊還是《刺客聶隱娘》的放空,都在2015年的某天下午給我帶來了極好的觀影體驗——我是在影院連續看了這兩部電影的。從創作者的角度來說,兩部電影顯然沒有可比性,但它們代表著當下電影的兩個方向,因此我在這裡把它們放在一起說一說。
從電影市場多樣化的角度上看,《刺客聶隱娘》的意義大於《烈日灼心》。無論是討論本土性還是國際性,後者都明顯尷尬。這個尷尬比影院觀眾買票進場看到《刺客聶隱娘》中的很多長鏡頭時,面露尷尬的程度嚴重。因為,國內可以拍《刺客聶隱娘》這個程度電影的導演不多。「一個人,沒有同類。」這句話讓人想起曹保平導演的青春片《狗十三》(2013),這是一部單純而直接的電影。對於主人公李玩來說,自己在所處的那個時期中,自己在所遇上的整個大人社會中,也沒有同類。
少女的孤獨與俠客的孤獨本質上都是人之孤獨。所以,《狗十三》裡所謂的「平行宇宙」完全可以是對孤獨無可排遣的隱喻。
從《刺客聶隱娘》裡可以深刻體會到「沒有同類」的感覺,就像侯孝賢導演說:「現在,沒人這麼拍電影了,但我們只會這樣拍電影。」我相信《狗十三》也只能出現在2013年,那時的曹保平導演沒有那麼多商業累贅。
《狗十三》裡的女孩終歸要長大,《烈日灼心》裡的兇手必將死於刑罰,《刺客聶隱娘》裡的刺客只能遠走他鄉,幾組人物內心的孤獨其實是一致的。
曹保平導演談《狗十三》時說:「沒人注意到我們在什麼時候忽然就長大了,一切好像自然地發生了,但那一天的到來其實是很殘酷的,我想讓大家回頭看看這一天。」
侯孝賢導演說過什麼呢?大部分人無法做到不判斷,只去觀察。「不需要經驗判斷,就是去看」的意思是純粹的感受,不要多想。
聶隱娘想做一個刺客,事實上,她劍術已成,下山殺掉田季安,一切立刻成立。只怪記憶作祟,「記憶,我想,是一個替代物,替代我們在愉快的進化過程中永遠失去的那條尾巴」(布羅茨基)。對於聶隱娘來說,「昔日記憶」替代了她「揮劍的現實」,最終人物命運隨之改變。
原標題:電影中的背景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 : 唐棣
流程編輯:u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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