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4月一個刮著疾風的夜晚,50歲出頭的王春蓮坐在快捷酒店客房的床邊,垂著蓬亂的頭髮,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房間裡只剩下馬克筆筆尖觸碰織物表面的沙沙聲,她把女兒生前的衣服拿出來疊好,寫下名字,好在燒給女兒時認得出。
這個20平米不到的屋子堆滿了雜亂的生活用品,天花板斜對角扯著一根晾衣繩,睡衣和口罩空落落地懸在一頭,沙發角落的不經意處會拉出一根充電線。女兒出事後,王春蓮在北京住了6個多月,搬了幾次住處。
那幾個裝著遺物的紙箱,是她沒機會走近的女兒大學生活世界。機械地完成分類整理,她看上去冷靜、克制。直到說不明白的情緒擊中了她,王春蓮攤開女兒的連衣裙,喃喃自語,「她穿的都是小小碼的……」隨後是止不住的哭聲。
去年10月,22歲的女兒、北京大學2016級法學院學生包麗服藥自殺,陷入昏迷。一個月後,王春蓮從警方處拿回女兒手機,看到女兒和男友的微信聊天記錄,認為自己探知了女兒輕生的真相。
2020年4月11日中午,包麗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迷茫將王春蓮網住,還能做什麼呢?她一遍遍問自己,沒有答案。
噩耗
王春蓮噩夢般的日子始於幾則消息。
2019年10月9日18點49分,她在廣東的家中吃飯,女兒男友牟俊浩發來信息,「阿姨,您能給包麗打打電話嗎?我找不到她了。」
王春蓮立馬聯繫包麗,女兒電話不接,她沒多想。進入大學後,女兒聯繫不上是常事。「很忙」,包麗總是這樣回復,不是在上課,就是在搞學生會活動。王春蓮不懂,即使心裡有很多話想說,打電話過去,她總是小心翼翼的,怕耽誤女兒時間。
她記得包麗考上北大時的興奮,查完成績,包麗一蹦一跳跑到正在做飯的王春蓮面前,「媽媽我心想事成了!」王春蓮笑著恭喜,給所有人打電話,一大家子吃飯慶祝,都包了大紅包給這個優秀的囡囡(註:廣東話,指女兒),包麗咪咪笑,眼睛彎彎的。
「會繼續努力的!」包麗跟王春蓮說。不出意外,包麗會在今年6月畢業,然後開始研究生的學習。
總覺得擔心,到七點半,王春蓮又給牟俊浩打電話,「沒事我去找,阿姨你放心」,每隔30分鐘打過去,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答。王春蓮有些著急,握著發燙的手機,手心攥出汗。
夜裡10點多,她從牟俊浩處得知女兒已經找到,王春蓮心裡踏實了,以為沒事了。
對女兒的這個男友,王春蓮挺滿意。牟俊浩比包麗大一級,是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的學生。兩人在學生會相識,當時包麗大二,是學生會文藝部部長,牟俊浩則是學生會的副主席。2018年8月16日,「被俊浩哥哥拱走」,包麗在手機紀念日軟體裡標註了在一起的時間。
最初,這段戀愛看起來甜蜜。2018年9月和10月,包麗都在朋友圈分組可見的留言中訴說對牟俊浩的想念。從微博記錄來看,她和男友似乎有過爭吵,但一切依然明朗。「儘管再生氣,也不曾想過離開,明天要和你去做什麼呢?」她在那年10月的一天打下這些文字。
2019年1月底,牟俊浩來包麗老家住了一星期,那是王春蓮第一次見到這個男生,穿著黑衣黑褲,一進門就叫阿姨好,看著熱情有禮貌。「寶貝寶貝」,牟俊浩總是喊,吃飯時,他會夾菜到包麗碗裡,也會幫著王春蓮做事。
王春蓮在一旁觀察,偷偷把女兒拉過來說,(他)看上去還是可以的,女兒只是誇男友人很聰明,「很得身邊人喜歡,會說話。」
那次,當被問起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時,牟俊浩說三年後,王春蓮沒太往心裡去,這年代,拍拖的事情誰說得準?在家那幾天,兩人一起打遊戲,說話語氣還像小孩一樣。飯桌上,王春蓮只是囑咐他對女兒好一點,牟俊浩答應了。
王春蓮得知女兒找到的20分鐘過後,輔導員來電問情況。
輔導員問起,「你有沒有叫你女兒說一句話?」王春蓮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聽到包麗的聲音。
王春蓮馬上打給牟俊浩,總算接通一次,王春蓮讓他叫包麗說句話,他說,好,但手機那頭只有雜音。
11點多,壞消息來了,「包麗在搶救,吃了藥」,輔導員說。
女兒身體一向健康,家裡從前幾乎不放藥瓶,吃什麼藥?為什麼要吃藥?王春蓮一下子哭了出來,心如亂麻。
而等待她的只有更糟的消息,12點左右,輔導員告知她包麗心臟停跳,王春蓮嚇得癱掉了。
那一個晚上,她守著一部手機,聯繫輔導員、牟俊浩,在電子搶救單上簽字。誰要是打來電話,她就在最後說一句,「無論花多少錢,一定要救回來,幫我找最好的醫生啊!」
出門時已是凌晨4點。王春蓮要搭最早一班飛機去往北京,她慌得連拿出來的洗面奶和毛巾都忘記裝進行李箱,只帶了兩套衣服。
她來不及想,空白的大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女兒快點醒過來。
等
第二天一早,海澱醫院ICU, 王春蓮見到了女兒——在床上昏迷,身上架了很多儀器。因為病情危急,包麗當天被轉院至北醫三院。
「腦死亡」, 10多天後,王春蓮從醫生口裡聽到了這個完全陌生的詞彙。託北京的朋友找專家,網上查資料,「除非有奇蹟」,她就信這一句話。
那段日子,她不洗臉,不換衣服,一天最多吃一頓飯,整日在醫院ICU門外的通道上坐著,望著緊閉的金屬門。傍晚6點有半小時的探視時間,她坐到女兒床邊,摸摸包麗的臉和手,幫她梳頭、按摩,和她說話。
學校老師、包麗各個年級的同學、親屬朋友來探望,王春蓮都一一接待,有人在身旁,她能獲得一點安慰,但不願接受開導,「身邊的人都不懂我。」
激烈的情緒是留給自己的。大年三十,王春蓮渾渾噩噩,從醫院回出租屋的路上,她經過一條胡同巷子,路很窄,黑黢黢的,沒有人,北京的住戶都回老家過年了。她抬頭看,每棟大樓只剩下兩三戶亮著燈,王春蓮心下害怕,可一想到女兒,恐懼被哀傷壓倒,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1月底疫情爆發,醫院通道裡的人越來越少,她也沒當回事。其他人在緊張地討論防疫,很多人打電話要寄防護用品給她,王春蓮通通回絕了。她沒買過消毒水,有段時間醫院的口罩賣完了,她一個口罩戴出去十幾天,「自己都不想活了,在乎這個事情幹嗎?」
2月起,出於防疫需要,醫院禁止家屬探視。王春蓮窩在房間,沒去任何地方,窗簾長時間拉著,不開燈,等醫生的電話。隔幾天去一趟醫院,在走廊的凳子上空坐著。
法事成了她最後的期待。她在微信上發送女兒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叫「大師」安排。對方拍回來視頻,看到水果貢品環繞著金色的佛像,底下一眾僧人悠悠念著頌詞,她安心一些,「明知道可能效果不大。」
在北京從冬天挨到春天,4月11日,王春蓮等到了最壞的消息。中午,醫院打來電話,告訴她包麗「心律不齊」。
沒能搶救過來。
在醫院太平間,她看了女兒最後一眼,一具蓋著白布的遺體,王春蓮一下子撲上去,喊女兒的名字。
包麗從未跟母親提過生死,也沒談過自殺,甚至沒有給她留下一句遺言。偶爾,她生出一絲恨意,「為什麼?她做那種事情都沒想過我這個媽?」
女兒最後的話留給了男友。2019年11月6日,她從警方處拿到包麗手機,打開女兒微信,置頂聊天中有一個「主人」暱稱,她好奇點了進去。
不停往上刷,一直到天亮,暫停好幾次,她才看完兩人的聊天記錄,每個字都看得明白,但都難以理解。回憶起來,王春蓮形容那是「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語言。
前任陰影下的「過山車」生活
捧著手機,王春蓮一頭扎進原本不了解的女兒過往心事。
在2018年的聊天中,包麗和男友就和所有普通情侶一樣,他們相約在校園自習、討論吃什麼、互相發著表情包賣萌鬥嘴。
牟俊浩在2018年11月曾發送給包麗一篇文章《女性如何在親密關係中辨別暴力和自救?》,當時包麗以玩笑回復。 文中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大段的、突然的爭吵似乎始於牟俊浩對包麗第一次性經歷的執著。
2019年元旦這天,牟俊浩對包麗強調,她把「最美好的東西」奉獻給了另一個人,讓他成了一個「可憐鬼」、「接盤的人」,包麗果決地反駁了。前一天白天兩人見了一面,根據聊天信息,當面爭吵的內容與「懷疑她的堅定」有關。凌晨時分,包麗就對男友指出,這樣的行為是在往她身上潑水,是一種「精神暴力」。
兩人的關係此後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日常的溫馨碎語夾雜著摩擦。2月3日,包麗和朋友在外相聚,晚上將近10點回家,牟俊浩擔憂她回家太晚,卻質問道:「如果你被拉走強姦了,怎麼辦,瞞著我然後就無所謂?」
這天,包麗遲遲沒有入睡,03:34,她向男友吐露了大段心事,「你始終站在愛我的高地上對我加以對比指責。」
女兒的痛苦展現在王春蓮眼前,與包麗的大學同學事後告訴她的相合:戀愛後,睡醒的包麗常常眼睛紅腫,讓好友去球場陪著散心兩個小時都心情鬱結。
包麗在那次聊天中坦陳,這是人生最痛苦的一段時光,總是哭著睡著。她假借一個男孩和女孩故事的口吻,期待男孩實現對女孩的愛和承諾。
牟俊浩沒有回覆,只在13:14時說,「現在的時間正好是1314(一生一世)。」
2月初,關於「第一次」的對話愈演愈烈,多是牟俊浩不斷追問,內容關於包麗和前男友的性行為細節。伴隨的是指責和對包麗心理的揣測,在男友口中,包麗成了一個虛偽、自私、被玷汙而不珍惜自己的人。
包麗回以沉默,偶爾插入一兩句駁斥。
面對男友不斷剖白的痛苦,她的語氣漸漸變軟,在牟俊浩說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時,她回答,「我會成為你活著的意義的。」
像是挪去了沉重大石後的輕鬆與撫慰,2月5日,當牟俊浩提出想拍一組包麗的裸照,如果她「跑掉」就放在網上的時候,包麗答應了,即使她並不欣然接受,覺得「挺可怕」。
很多時候,牟俊浩的語氣看起來是情侶間的任性撒嬌,他希望包麗減肥、看「小黃書」、扎他喜歡的頭髮,不喜歡她用像男生的口氣說話,包麗很少明確反對。
讓步並未換來想要的結果。2月8日,兩人吵了一下午,包麗再次發送了很長的心路歷程,因為男友有了對自己「不喜歡不滿意」的地方,她感到焦慮和難過,希望男友思考,「你在我身上到底是在尋找一個喜歡的人還是一個順從的人。」
牟俊浩沒有正面回答她,只說這是證明愛的方式,「以我的喜怒為喜怒,以我的生存為意義……當你願意為我去死的時候,我就給你全部的責任」,即使包麗稱這樣可能真的會抑鬱、自閉,也沒有任何人理解、不再像以前那樣樂觀快樂。
這天,牟俊浩還援引了一個朋友的做法,因為女友「親過別人」,「打了她好幾天。」牟俊浩說,自己很溫和了,為了包麗「連做一個男人最基本的尊嚴和原則都放棄了」。
反過來,他問包麗,「女生的尊嚴、獨立,就那麼重要嗎?嗯?」包麗的回答很肯定,「這是我賴以生存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