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化之親切,在於一蟲一草,絕非平白而生,都蘊含著溫情的詩意。
相比於西方對待生命之物分類解剖式的感知,中文古籍裡的生物往往依託於人的情感而存,萬物皆備於我,彼與我不可分割,融在一體。
這裡要說的是個帶有詩意的小蟲子——潮蟲。你也許會說,潮蟲還有詩意?溼意還差不多,又醜又噁心,不就是一腳的事嗎?
好,就從這一腳說起吧。
《搜神記》:鼠婦化作小人大辦喪事,荒誕故事的真實隱喻
《搜神記》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豫章郡有一戶人家,家中的使女正在灶臺旁幹活,忽然發現有個小人,數寸來長,從灶臺壁走到地上,她沒收住一腳,把小人給踩死了。過了一會兒,來了數百個同樣的大小的小人,穿著喪服,披麻戴孝,抬著棺材,招搖而過,看來這是為那個被踩死的小人出殯的隊伍。
使女跟著這些小人,只見他們從東門走了出去,來到一處荒廢的庭園,那裡有一隻底朝上的破船,小人們一個個都進了破船底下。使女好奇地掀開那隻破船,小人不見了,全是密密麻麻的鼠婦——也就是潮蟲。
這個使女是個狠人,回家煮了一鍋開水,端來往破船下面一灌,潮蟲們一隻不剩全被燙死了。打這以後,那些奇奇奇怪的小人再也沒出現過。
豫章有一家,婢在灶下,忽有人長數寸,來灶間壁,婢誤以履踐之,殺一人。須臾,遂有數百人,著衰麻服,持棺迎喪,兇儀皆備,出東門,入園中覆船下。就視之,皆是鼠婦。婢作湯灌殺,遂絕。(《搜神記》)
一隻再平常不過的潮蟲,居然成了數寸長的小人,而且和人類一樣,有感情有服飾有儀式,這就是神話的特點。看似荒誕不經,但又似乎有現實的影子,畢竟在破船底下發現大量潮蟲,這樣的場景確實讓人有歷歷在目的真實感。
這樣的故事不會告訴你這種小蟲子有什麼特徵,而是告訴你它與人的生活具有某種神秘的關聯。
潮蟲,在古書中有一大堆名字:鼠婦、鼠負、鼠姑、伊威、委黍、溼生蟲、地雞、地蝨、負蟠等等,最常用的還是「鼠婦」一名。
郭璞注《爾雅》說鼠婦:「甕器底蟲。」
其實,但凡潮溼陰暗的地方都會長潮蟲,但郭璞卻刻意強調它生於甕器之下,甕器就是水缸,這分明是強調它與潮溼之器物之間特別的關聯。
回顧《搜神記》裡的故事:船,也是很一個特別的意象,故事不說磚瓦之下,偏偏說破船之下有鼠婦,也正因為船乃潮溼之物。
鼠婦在潮溼之地繁衍,所以,這種生物也就有了它特別的文化意蘊:淫!
《說文解字》中的「淫」字
這裡的「淫」,從字面上看,就是指潮溼。《說文》解釋『』淫」字:
浸淫隨後理也,從水聲。一曰久雨為淫。
所以,郭璞在「甕器底蟲」的注釋之後,馬上便追加了一句注釋:「此淫生蟲。」
漢字之博大,又豈只有表面這一層含義。淫,不止是指潮溼,其引申之義還有「沉溺」、「放縱」的意思,繼而又引申為「貪色」、「放蕩」,特別與「淫慾」相關的這層含義更為人們所熟知。
於是,潮蟲就有了它固定的文化含義,潮蟲即是淫蟲,乃貪淫之蟲。
當我們閱讀《搜神記》的小故事,第一個感覺是使女非常殘忍,那麼「可愛」的小人,被她無緣無故踩死也就罷了,之後還要對人家進行「大規模屠殺」實在是有點不厚道。
可是當我們弄明白潮蟲的文化含義後,故事的味道就變了,使女的行為就完完全全是正義之舉。
注意,故事裡的主人公是位婢女(也就是使女),「婢」與「「卑」含義相同,古時,婢女在一個家庭當中地位卑賤低微,其本職工作就是做好家務。故事一開始,使女出現在灶臺邊,這裡正是她固定工作之地。
此時,潮蟲化身的小人出現了,他們打破了平靜的生活。灶臺,本是熱火朝天,家庭欣欣向榮之地,可偏偏跑來了生長在陰暗潮溼之地的小蟲子,這分明是對繁榮積極的家庭生活的一種威脅。假如這小潮蟲成了勢,那麼這裡將灶臺陰冷,一片死氣,家也就不在是個家了。正如小人們的行動所暗示的那樣,未來將是一派「喪氣」的氛圍。
所以,潮蟲一來,即如小人一般興妖作祟,蠱惑人心,居然還像人類一樣大辦喪事,給本該紅紅火火的家庭帶來了非常喪氣的感覺。幸好使女不為所動,將它們全部殺死,從而維持了一個家庭的祥和與生機。
這個故事中隱藏著一對二元對立元素:灶臺和破船(或者說破船下的鼠婦)。
灶臺 : 破船(鼠婦)
(生火做飯—生機) : (陰冷潮溼、喪禮-死亡)
(陽性、積極、正面) : (消極、陰性、負面)
灶臺,熱火朝天,代表著充滿活力和生機的家庭。破船下的鼠婦,陰冷潮溼,大辦喪事,喪氣連連,代表著蕭條冷落、瀕臨破敗的家庭。
故事中,婢女不假思索更談不上憐憫地將鼠婦剿滅,是一個非常正確的選擇,使得家庭得以繼續保持生機。常言道,眾人拾柴火焰高,保證一個家庭的繁榮不是從一家之主做起,而是從最低微的每個成員做起,即這個故事中婢女所做的代表。
殺死潮蟲小人的情節雖然荒謬,卻有兩層非常現實的意義:
其一,只有這樣,才能保持一個家庭衛生環境的乾燥、潔淨;其二,只有這樣,才能除掉家宅中身份低微的婦女淫邪妄想,時刻安分守己。
鼠婦,既表示家庭的冷清,更表示心靈的不潔。清除鼠婦,即是對生存環境和自我心靈的雙重清潔。這兩個方面,正是古書對潮蟲這種小蟲所賦予的全部文化含義。
《詩經》:伊威,家事蕭條冷落的起源之喻
說小小潮蟲可以入詩真不是信口開河,在《詩經》中就有佐證。
《詩經》中,稱它作「伊威」。
《詩·豳風·東山》中吟道: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從東山去打仗,久未回家歲月長。)
我來自東,零雨其蒙。(現在我從東山回,細雨瀰漫霧蒙蒙。)
果臝之實,亦施於宇。(栝樓藤上結了瓜,藤蔓爬到屋簷下。)
伊威在室,蠨蛸在戶。(屋內潮溼生伊威,蜘蛛結網當門掛。)
町疃鹿場,熠耀宵行。(鹿跡斑斑場上留,磷火閃閃夜間流。)
不可畏也,伊可懷也。(家園荒涼也不怕,越是如此越想家。)
一般認為,這是一首在外徵戰的將士歸鄉途中想家的詩。其中的「伊威在室,蠨蛸在戶」描繪的就是典型的荒涼之景:蜘蛛網掛在門上,潮蟲在屋中肆意爬行,這樣的房間必定人跡稀少,疏於清掃。
伊威,《爾雅》寫作「蝛」,就是潮蟲。
細讀詩中意境,潮蟲、蛛網、野獸的足跡、閃爍的鬼火,這些意象湊成一幅悽涼的圖畫,這一切都不是家應該有的樣子,所以,每當伊威出現,即表示著一種破敗、愁苦,思家或家不像家的樣子。
後世一直延續伊威的這個帶有隱喻色彩的意象。如:韓愈和孟郊的《城南聯句》:「暮堂蝙蝠沸,破灶伊威盈」; 明高啟的詩:「長年旅舍破氊冷,坐厭蟋蟀愁伊威」都是破敗悽清,家室蕭條的感覺。
以「伊威(鼠婦)暗示家庭蕭條冷落」,這個意象起自先秦《詩經》,而在晉代的《搜神記》故事中我們則看到了這個比喻意象的延續。
此外,請注意,「威」字有女字旁,《說文》解釋:「威,姑也。」姑,即指老女人,有極陰之象,類比為潮蟲生長在極其陰暗潮溼之地。宋代訓詁學家徐鍇解釋「威」:「土盛於戌,土陰之主也,故從戌。」即又指出,"威"是指土壤中極陰之地。
原來,「伊威」一名同樣說明,古人把女性、土壤這些表示「陰性」(而且是「極陰」)的文化概念賦予給了潮蟲。
《初學記》:老鼠的媳婦,人間德貌俱醜之女的代名詞
說到這裡,就有必要說一下「鼠婦」這個詞的含義了。
潮蟲之所以名為鼠婦或鼠負,是說這種蟲子生活在陰暗潮溼之地,這裡也是老鼠的天堂,老鼠鑽出來的時候,身上總會背著潮蟲,所以將此蟲名為「鼠負」,又因為它跟老鼠這種親密的關係,就像老鼠的媳婦一樣,故又名為「鼠婦」。
(鼠婦)多在甕器底及土坎中,常惹著鼠背,故名。俗亦謂之鼠粘。(《本草綱目》)
請想想,老鼠就是一種骯髒下賤的生物,它的老婆又能好到哪去。所以,「鼠婦」這個詞自從問世,就帶著強烈的貶義,雖然是小蟲之名,人卻賦予了它與人間醜惡之女的類比關聯。
宋代陸佃在其訓詁著作《埤雅》中說:
鼠負,食之令人善淫,故有婦名。
因潮蟲「淫蟲」的特性,人食用了它,都會產生「淫慾」。此蟲,猶如淫賤之婦。
此外,我們知道,古人形容美女總有些固定的「套路」詞語,如形容眉毛會用「蛾眉」、「眉若春山」,即美女的眉毛像蠶蛾觸鬚細長而彎曲,或者像遠山含翠一樣朦朧優美。其實形容醜婦的眉毛也有一個詞,「眉如鼠負」。
唐人類書《初學記》中有一篇很另類的文章《醜婦賦》,是一篇專門為「醜女」寫的歌賦,其中寫道:
朱唇如踏血,畫眉如鼠負。
塗紅的嘴唇像是被踩的血腫,描畫的眉毛像鼠婦蟲一樣疙疙瘩瘩,這是何等的醜陋!
如果這只是「外貌協會」者的惡意貶低,那當然不夠厚道,可說到底,這個醜婦還是指德行的「醜陋」,因為前面還有這樣的句子:
不遇姜任德,正值醜惡婦。
太姜和太任都是周朝王室的賢妻良母,是婦女的楷模,詩人慨嘆找不到賢妻,只看到這種醜陋之婦。
故而,鼠婦一詞就是醜女的代稱,不但指容顏醜陋,更是指德行卑賤。
古時亦有賢德的醜女、醜妻,如無鹽、諸葛亮的夫人等,因她們品格高尚,如果用「鼠婦」一詞來比喻她們那就非常不恰當了。
(潮蟲,體形橢圓,胸部有環節七,每節有足一對,棲於陰溼壁角之間)
《紅樓夢》:蟠,雖為龍種,不脫「淫蟲」本色
潮蟲還有一個名字叫做「蟠」,有時也稱為「負蟠」。
很多人都知道,蟠是一種龍的名字,即盤龍,是一種盤起身體還沒有飛上天的毒惡之龍。
未升天龍謂之蟠龍。(《方言》)蟠龍,身長四丈,赤黑色,赤帶如錦文。常隨水而下入於海。有毒,傷人即死。(《太平御覽》)
那麼,蟠為什麼同時又是潮蟲的名字呢?
因為古人認為龍乃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見於《說文》),所以世間小蟲皆有龍性。潮蟲潛伏於陰暗潮溼之地,正是龍藏身於晦暗幽深之地的體現。
之所以名為「蟠」(盤),則是因鼠婦也常常會把身體盤曲起來,特別是遇到危險時,多節的身軀會盤成一個球狀,有的地方俗名稱之為「西瓜蟲」,因為盤成球狀的樣子很像西瓜。
仔細觀察我們會發現,其實,有些潮蟲不會盤曲身體,但有些可以做到。按照現代生物學分類,不會盤身子的叫「潮蟲」,會盤身子的叫作「卷甲蟲」,區分出一大堆名目。
這種條分縷析剛性的分類方式只屬於現代科學,在古人眼中,這種小蟲子都可統稱為「鼠婦」,如果要細分,則有「伊威」、「地蝨」、「蟠」等名目,在模糊中見精細。不論哪種稱謂,都充滿了主觀的情感和詩性的暗喻。
如在《紅樓夢》中,薛蟠是個貪淫好色驕奢放縱的人物,他的名「蟠」,表字文龍,是典型的男子名字;可是當我們聯想到「蟠」又指潮蟲時,才會意識到,小說同時也在暗示這個人物就是一個「淫蟲」。
結語
縱然自《詩經》起,小小潮蟲便被賦予了消極負面的意蘊,從此「伊威在室」就是家事蕭疏飄零的象徵,但是別忘了,《詩經》終以積極的心態收尾,足以告慰世人:
「不可畏也,伊可懷也!」(不必害怕,家永遠是我們思戀的那個家!)
「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縱然新婚之家充滿激情歡樂,但長久之家也依然穩固堅牢!)
參考書目:《詩經精解》,《詩經動物釋詁》,《詩經注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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