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杭州計程車夜班司機能掙多少錢?看盡杭州有味道的夜生活

2020-12-11 城市秘密

計程車,一個城市流動的窗口。杭州第一輛計程車出現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叫做「惠康牌」,它是由「杭州市公交公司出租處」利用蘇聯M-20吉普車底盤和發動機,自製改裝的計程車,全杭州只有7輛,奢侈品。到1963年,杭城大街上出現了「上海牌」計程車,這是杭州計程車歷史上第一次使用真正的原產轎車。當時使用計程車,需要電話預約,客戶主要是到醫院去的孕婦、病人,還有新人。結婚時約到這樣的車當頭車,主人家是面子十足,被人豔羨。不過「上海牌」計程車投放數量也不多,10輛。

改革開放後,計程車打表和私人餐館的出現成為杭州市場經濟的風向標。但是有好長一陣子,市民記得的計程車是三個輪子的「烏龜車」,「突突突」地穿插於杭州大街小巷,十分靈活。到八九十年代,杭州的計程車出多了起來,從尼桑、波羅乃茲到桑塔納、帕薩特,一代代更新,甚至我杭還出現過大奔當計程車,黑色錚亮,十分闊氣。

作為一個世界聞名的旅遊城市,杭州計程車行業曾經炙手可熱,計程車司機也被評為當時姑娘兒最想嫁的人之一。但是這個行業被投訴的也是最多,亂象叢生,有些電臺節目專門為聽眾投訴計程車而生。

1995年7月4日,杭州開始進行客運計程車經營權證競投,對於杭州計程車行業來說,是歷史性的事件,目的是改變市場亂象。近年來隨著網約車的風生水起,傳統計程車行業受到了巨大的衝擊,網際網路在不斷催生杭州計程車市場更好的運營方式。

計程車屬於城市公交的一種,在滾滾車輪中它記錄了時代的變化,濃縮了杭州的經濟變革與人文調性。

今天「城市秘密」旗下欄目「城市生活誌」請到了九十年代開過計程車的徐駿師傅,讓他來給我們講一講當年的故事,對了,他還是個夜班師傅,真真看盡杭州的夜生活。他寫的東西活色生香,讓人嘴角瘋狂上揚。現在,快上車,坐穩了,老司機要加油門了……

杭州的計程車,改革開放前是稀有物,印象中只有「老K」公司(國營客旅公司)的幾輛黑色尼桑轎車,蹲點在涉外賓館,車門上的LOGO是一個圈圈內有個大大的「K」,偶爾開在馬路上,像一隻高傲的黑天鵝昂首而行,從不攬客。這種高級「小包車」平民百姓是坐不到的,老百姓有需要,叫的是「踏二哥」(人力三輪車)。

80年代城站門口的踏二哥
80年代浙一門口很多踏二哥在等生意

改革開放後,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老百姓的錢包鼓起來了,嫌「踏二哥」檔次太低,要坐「小包車」了,於是杭城出現了第一代個體經營的計程車。

杭州人第一次在馬路上看到私家計程車,是兩款來自東歐的奇怪車型,一款是波蘭產的波羅乃茲,杭州人往往喜歡把後兩字念得特別響。這是最早出現的兩廂車,也是杭州人第一次在街頭看到的,除吉普車外「沒屁股的小包車」,從此家用轎車的概念便進入了腦海。

另一款是前蘇聯產的拉達,杭州人稱之為「拉達兒」,這是一款方頭方腦的小轎車,有點像伏爾加的簡裝縮小版。

當年的拉達兒 / 城市秘密

為啥計程車要用進口車,而且是這麼冷門的牌子?因為當時中國家用轎車還未量產,而市場需求已迫不及待,最關鍵是,這兩款是最便宜的進口轎車。當時兩三個萬元戶拼起來就能買一輛,就能成為中國私家轎車的先驅,還能當車老闆運營賺錢。

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吃頭口水」的人之一,與人合夥買了輛波羅乃茲,當起了車老闆兼的士司機。當時我駕照拿到沒多久,手很癢,就央求那位朋友開過一回波羅乃茲。

「便宜沒好貨」這話一點不假,波羅乃茲的操控性極差,來自戰鬥民族的這款小車,開起來就像在開一輛沒有大炮的坦克,什麼都硬,方向、排擋、油門、離合器都重得要命。發動起來,好像進入了U型潛艇的輪機艙(編者:說得好像進過艙),汽油味、轟鳴聲及車身的顫抖使人立即進入戰鬥狀態。

波羅乃茲 / 城市秘密

轉彎時,沒有助力器的方向盤用吃奶的勁拉了半天,車頭才稍稍偏轉一點。檔位無論是加檔還是減檔都很難一次掛進,每次聽到掛擋時磨到齒輪的「咔咔」聲,坐在一旁的朋友肉痛得直呲牙。

尤其是減檔時居然還得轟一腳空油門才減得進檔,離合器配合稍不到位,就直接熄火。所以最早的時候,杭州馬路上經常會看到一聳一聳、走走停停的波羅乃茲,好在那時車還不多。

最可怕的是這款車什麼都硬,偏偏剎車特別軟,當剎車與離合器同時踩下去時,車會突然向前一竄,然後再慢慢停下來,因此要時刻與前車保持相當的距離。我就是沒掌握這一點,與前面等紅燈的一輛「拉達兒」追了尾,好在雙方的車都皮糙肉厚,沒有一絲傷痕。

要知道,我拿的是大貨駕照,學的是有五個前進檔的解放1211,不知壓斷了幾根毛竹杆,在留泗路上上坡加檔、下坡搶檔不知衝了幾回,熟悉路旁的每一棵大樹(那時留泗路是駕考線路,路旁大樹上依次用油漆刷著「1、2、3、4……」等數字,這是貼心的師兄們用來提醒開到這裡要掛幾檔的暗號),所以駕駛技術應該說是「摜得過錢塘江的」,但開波羅乃茲簡直是場噩夢,開出一身汗,灰溜溜地把車還給朋友。

晚上還夢到剎車老是失靈,兩隻腳「兔兒雙蹬腿」在被窩裡拼命地踩,被子都踢出兩個大洞。後來知道,蕭邦的「波羅乃茲舞曲」是鋼琴十級的考試曲目,不是什麼人都能駕馭「波羅乃茲」的。

可想而知,第一代計程車司機是多麼不容易。九十年代初,天津夏利量產上市,這兩款「戰車型」計程車逐漸退出江湖。日系的夏利車操控十分輕巧,與波羅乃茲相比,一個是加特林機槍,一個是白朗寧手槍。

這款小紅車,油耗小、配件便宜,兩廂的小身板還非常適合在杭州的弄堂小巷裡鑽進鑽出、調頭轉身,特別接地氣。杭州街頭於是一下子湧出許多裝配標準頂燈、計價器的小紅車,門上噴著某某客運社,窗上貼著車費標準。縱橫穿梭杭城十多年的夏利計程車,這時正式登場。

▲當年開著計程車穿過大城小巷的場景 / 城市秘密 特邀知名插畫師:鄭凱軍

我那位朋友也將「加特林」換成了「白朗寧」,開著正規裝備的新夏利,躊躇滿志,唯一煩惱的是找來找去找不好夜班司機。計程車最怕停,只要輪子轉起來,就有錢賺。

他見我白天上班輕鬆,晚上閒得無聊,就讓我臨時做一下夜班師傅,沒想到一開就開了近一年。在改革開放初期「暖風燻得遊人醉」的那股「暖風」裡,我開著小夏利,一頭鑽了進夜幕下的杭城。

夏利 / 城市秘密

當時的夜班計程車司機被稱為「二八師傅」,什麼意思?就是一晚上的收入與老闆「二八」分成,老闆拿八,你拿二。我因為白天要上班,所以和朋友講好不開通宵,就開到凌晨1點左右,這樣平均一晚的收入也有兩三百,自己能拿到五六十元。當時一個普通工薪族的月工資一般為五六百元,所以收入還是不錯的。

那時很多年輕人羨慕這個行當,覺得的士司機賺錢多,又自由自在到處跑,不用窩在單位看領導臉色,但其中的辛苦,他們是感受不到的。杭州人說:「一腳不去,一腳不來。」錢是一腳一腳油門給踩出來的。

如果你問一名計程車司機,他最怕的是什麼?不是交警,不是運管,不是車拋錨,也不是堵車或難弄的客人,而是尿急!夜班司機還好一點,還可以找個黑暗的角落釋放一下,可白班師傅開在走走停停的鬧市區,車裡還坐著客人,那真要了命!所以的士司機一般都有一個容量巨大的膀胱,和不喝水也耐得住渴的本領。

計程車司機一天到晚在路上跑,是出車禍概率最高的人群,但他們有一條底線,就是「絕對不能撞人」。學車時,師父就說過,駕駛員是個「手握風火輪,腳踏生死門」的職業,別人和自己的命都捏在你手裡,所以寧可撞樹、撞牆、把車撞爛,也不能撞人。有人穿馬路,要從他屁股後面繞,絕不能從他前面去搶,因為「命比天大!」否則,就要沒完沒了吃苦頭。

80、90年代的計程車穿梭過北山路

因此,計程車駕駛員都要眼疾手快腦子靈,既要避讓車輛、行人,又要鎖定路旁招手的客人,同時防止同行的競爭,還要注意有沒執勤的交警。

左右反光鏡和車內後視鏡,對有些駕駛員來說是個擺設,從來不看的,而一名好的的士司機的目光,是360度無死角的。哪怕你在車後招手,他照樣可以看到。

朋友教過我一招,當馬路對面有人招手,而你已經開過頭,這時有一輛同行的空車從對面駛來,眼看就要接上這位客人時,你在保證安全和沒有交警的前提下,一把方向橫在同行前面,然後倒車掉頭,但不能倒得太后,要始終保持半個車頭擋住對方,幾進幾退掉過頭來,客人就是你的了,這類似現在搶車位。當然,還有個前提是,那位同行不要太汪。

不過,真正要「搶生意」的時候是很少的。在錢包已經鼓起來,而私家車還未普及的那個時代,享樂主義開始盛行,「八十年代萬元戶,九十年代暴發戶」,而且真假暴發戶多如牛毛。出門打的仿佛是有錢的象徵,就是普通工薪階層,也偶爾叫個車奢侈一回,所以計程車不愁沒生意。

計程車司機其實就是一位握著方向盤的哲學家,他知道你從哪裡來,並問你要到哪裡去,他懂得傾聽,他與你風雨同行。更有趣的是,對於每天在「掃馬路」的的士司機來說,他永遠也不知道下一秒會遇見誰,會去向哪裡。正如阿甘說的:「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麼味道。」

在杭州這個旅遊城市開計程車,那真是「閱人無數」。白天上車的多為來自各地的遊客,晚上則基本上是杭州本地人的天下。我開夜班,領略了夜幕中那個時代形形色色的杭州人,真是一段「活色生香」的經歷。

我一般是傍晚6點去接班,手上捧著一隻大號的「雀巢咖啡」玻璃瓶,裡面泡了滿滿一壺茶,要喝到冰冰涼為止;腰上繫著一隻「踏二哥」的腰包,裡面放著三四十塊零錢,是找錢和放錢用的。

接班時,車已洗過,排檔旁放著一包「紅塔山」,油也加滿了。這是計程車司機交接班時的一個規矩,要為接班師傅準備「一包煙、一箱油、車子汏乾淨。」如果來不及準備,也會說一句:「今天生意忙,車子來不及汏了,油還有半箱。」出發時,朋友還會關照一聲:「坦悠悠來!」

▲爆炸頭+中山裝+小腳褲+布鞋,還有許文強的圍巾,這是我當年的造型,現在看起來有沒有點像「都敏俊」?

晚上跑計程車,並不是一般人想像的瞎轉悠,而是什麼時間到什麼地方去轉,有套路的。6點多是人們紛紛向飯局奔去的時刻,這時要在公司、機關、店鋪多的市區逛,會發現路邊已候著三三兩兩急著打的的人。

他們急匆匆跳上車,趕往龍翔橋、延安路、吳山路、東坡路一帶當時大小飯店雲集的地方,什麼紅泥砂鍋、杭州酒家等,還有最早在開元路上的開元飯店,都是熱火朝天的飯局聚集地。

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延安路、解放路一帶

從車上的交談看,他們趕去的目的不是吃飯,而是有各種各樣的業務要談,仿佛個個都是生意人,口裡全是建材、服裝、電器、摩託車等的買賣渠道,這一頓飯吃成了,起碼得有好幾十萬可賺。

有意思的是,這些「老闆」們有個共同特點,就是幾乎人人都穿著一件同樣品牌的T恤——夢特嬌,俗稱「夢裡的小嬌嬌」。這是法國品牌的真絲T恤衫,高檔貨,當時正宗的要一千多塊一件,標誌是左胸口有一朵帶葉子的小花。

當年的大款 / 城市秘密

這件亮閃閃的絲滑T恤包裹在高矮胖瘦各種身材上,領口一定是敞開的,因為要露出脖子上那條黃澄澄的,如自行車鏈條一般粗細的大金鍊子。這是一般出去「談業務」的標配,如想再加強一點實力展示,除了「金利來」皮帶上的BB機外,手裡還得握著一臺大哥大,握大哥大這隻手的手腕上還套著一條金鍊子。

為什麼有了大哥大還要BB機呢?因為那時大哥大的象徵性要大於實用性,而且接電話是要錢的,萬一哪個「六兒」打錯電話,也得付費,所以一般都關機的,只是回傳呼時才用。

九十年代初,BB機早已普及,而大哥大較稀罕,是真正有錢人的象徵,兩三萬一臺的天價,加上昂貴的月租費、雙向通話費,只有做「大生意」的人擁有得起。

當年的BB機

不過這也不絕對,我的「赤卵兄弟」,賣甲魚的阿二那天正好打我的車,身上也是「夢特嬌、大金鍊加大哥大」的加強型裝備。我驚訝地問:「阿二,現在哪裡發財?做啥個大生意?一下子彪起來的!」

阿二從胸口半通明的T恤小口袋中,掏出一包紅萬(紅色萬寶路),打了一支給我,笑眯眯地說:「沒有,沒有,現在甲魚生意越來越好,掙了點鈔票,出來裝裝派頭,裝裝派頭。」

我說:「都吃萬寶路的,檔次蠻高麼。」當時流行抽外煙,就好像外國的東西都是高級的。吳山路上有好幾個煙攤,專賣五花八門的外煙。一般的是良友、希爾頓,檔次稍高的是健牌、萬寶路和三五牌,有美國的,也有英國的,別在半透明的T恤口袋上,顯得有派。

吳山路上的香菸攤 / 章勝賢老師供圖

在「談業務」時,褲袋裡再揣上兩包「長健」、「短萬」,時不時打幾圈,也是拉近關係的一種潤滑劑,所謂「香菸一支,觀點一致。」而且,就像《茶館》裡的唐鐵嘴所說:「咱有兩個帝國伺候著……」

其實這些外煙抽起來味道都差不多,兇得很,幾個人在屋裡抽,正如老舍描述的,在抗戰時期抽自製捲菸那樣:「抽第一根,只見蚊子紛紛往外飛,等第二根抽上,蟑螂也開始向外爬了。」

我接著問阿二:「你要到哪裡去?」「到寶石會堂跳舞去。」「你還會跳舞?跳啥個舞?」「國標,瞎跳跳的,去尋尋開心。」

阿二下車時,兩隻腳分別勾到西褲的褲腳管後面,擦了擦他那雙鋥亮的「老人頭」皮鞋,邁著「嘭嚓嚓」的步伐,走入了寶石會堂內五光十色的地下坑道。

▲80、90年代內的寶石會堂,乘涼、跳舞、打保齡球、K歌,甚至還有一個巨大的水世界,你去過嗎?

每隻「老人頭」皮鞋的後跟內底有一個達文西的頭像,這位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就這樣被阿二踩在腳底「嘭嚓嚓」去了。西褲加「老人頭」或「3A」牌皮鞋,是「舞生」的標配,杭州人調侃成天泡舞廳的人為「舞生」。

夜班計程車將一撥撥乘客送至各處飯局後,7點半到8點半是個空檔。這時可以將車開到西湖邊去兜一圈,因為此時那裡有兩個打的熱門點,一個是嶽廟隔壁的「怡口樂」,一個是金沙港的「食為天」。

「怡口樂」餐廳是那時杭州人「靠位兒」(約會)必去之地。這是一家當時很洋派的半自助式餐廳,中西結合,價格有點貴,但普通人尤其是帶著女朋友,偶爾去一趟開開洋葷,還是可以的。

▲90年代的怡口樂餐廳,錢江晚報等媒體上都曾多次報導。

那裡的揚州炒飯、炸春卷、羅宋湯,和情侶間可以互餵的「香蕉船」,是必點的招牌美食。晚上餐廳還會點起小蠟燭,中間還有樂隊演奏,是拉著大小提琴的真人演奏哦!這陣勢和情調,杭州人以前哪見識過!所以約姑娘兒到「怡口樂」去吃「香蕉船」,一般都不會拒絕。

「食為天」離「怡口樂」不遠,開業略遲,性質差不多,但環境和情調不如「怡口樂」,如「怡口樂」沒位置了,就去「食為天」。

晚上七八點鐘,一對對情侶餵完「香蕉船」,走出餐廳,如男生變「麻袋」(錢花光了)了,就會提議去逛西湖,如「牙壯」(有錢)的,就會打的去城裡看電影。

要是在夏天的夜晚,去逛一逛柳浪聞鶯的「夜花園」或鏡湖廳的「露天歌廳」,也不錯。《第一滴血》這本電影,我最早就是在「夜花園」的露天電影場看的,而且是反著看的,因為正面位置都被搶光了。記得電影裡有位看上去很欠扁的警官,玩著蘭博的刀,問:「這是幹什麼的?」蘭博回答:「打獵用的。」警官調侃:「打大象?」後來,這位警官果然被蘭博給揍扁了。

接上情侶,送到平海路的「西湖電影院」或解放路的「太平洋電影院」後,「老闆們」的飯局也差不多結束了,叼著牙籤在路旁紛紛招手,而且一定是用握著大哥大的那隻手來招,準備與「生意搭子」趕往各大夜總會,繼續「聯絡感情」。杭城的夜生活,此時正式拉開序幕。

西湖電影院 / 城市秘密

當時杭州比較有名的夜總會和歌舞廳,有湖濱友誼商店旁的「西湖夜總會」、龍翔橋的「君亦樂」、長生路的「櫻香」、「江南娛樂城」(「老闆們」將其念成「江南WU樂城」)、保俶路的「寶石會堂」和杭大路的「新世界」等。晚上九點左右,各大夜總會樓頂的巨型霓虹燈不停閃爍,金碧輝煌的大門早已敞開,濃妝豔抹的迎賓小姐已候在門口,等著貴賓的光臨。

到了夜總會門口,「老闆們」並不急著進去,而是舉著大哥大,大聲地呼朋喚友,邊上人越多,喊得越響,脖子和手腕上的大金鍊子,在霓虹燈下特別晃眼。等喊得差不多了,將大哥大往屁股口袋裡一插,才仰著頭往裡走,半邊鼓起的屁股上,露出大哥大那根粗壯的天線,一顛一顛的,好像發情的種馬。

送完「老闆們」,可以找個地方靠邊停一下,喝口水,抽根煙,既省油,又歇腳。車窗外的繁華,其實與的士司機無關,始終陪伴他們的,只有車上的收音機。

記得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天上飄著雨夾雪,我停在學士路一家烤肉店外。烤肉店的落地玻璃內熱氣騰騰,人們杯盤交錯,吃得面紅耳赤、滿嘴流油。我坐在只有三隻氣缸,空調根本無效的小夏利內,望著裡面的人,感到又冷又餓。這時想起小時候看的《三毛流浪記》裡有一個畫面:三毛勒緊褲帶,瑟瑟發抖地趴在一個玻璃窗外,望著裡面腦滿肥腸的父子兩人,滿頭大汗地舔著冰激凌。

▲建國南路中醫街一個4-5平米的小木屋,曾經有很多夜班計程車司機都喜歡來這裡吃飯。老闆是家住附近的杭州本地人,開了17年計程車,兩、三年前開始開這個「的士深夜食堂」,只在晚上9點開到凌晨2點。來這裡吃飯的夜班司機,吃一餐飯平均時間五分鐘左右。害怕被路口的監控拍到違章停車,所以司機們大多都把後備箱打開來,然後出現了一溜開著後備箱的計程車。你們說說,杭州哪兒還有司機碰頭吃飯的地方?/ 子夷攝於2019年8月

好在車上還有收音機。當時「西湖之聲」開播沒多久,輕鬆幽默、平易近人的風格,一下子抓住了杭州人的心和耳朵,導致「隨身聽」都一度脫銷。

對於計程車司機來說,那時沒有手機,只有「西湖之聲」一直相伴,從《金手指》的「嗨,你有金手指嗎?」到午夜《孤山夜話》的「靜靜的夜,睡不著覺……」,還有周光那句「聲聲有情,心心相印」,在漫漫長夜中有了溫暖。

有天晚上,忘了是彭激揚還是谷勇華主持的一檔音樂節目中,介紹了《笑傲江湖》主題曲《滄海一聲笑》,是由黃霑將古曲《將軍令》演變而成,收音機反覆播放那鏗鏘有力的古箏曲,與許冠傑蒼涼沙啞的歌聲,聽了讓人在黑暗中熱血沸騰。

到了10點鐘,計程車的起步價自動跳到了「夜間模式」,從八塊四毛升至九塊六毛。這時,各個電影院散場的人湧到了馬路上,喜歡「燎夜」(熬夜)的年輕人,開始奔赴下一「戰場」——迪廳或酒吧。

當時杭城大大小小的迪斯科舞廳很多,一到晚上年輕人爆棚。人氣最高的有體育場路的「迪迪」和浣紗路的「金碧輝煌」。

我一位朋友的妹妹是「迪迪」裡的領舞小姐。她與其他幾位領舞小姐每晚站在一個高臺上,隨著強烈的節奏不停扭動,每人手中還搖晃著兩把扇子,稱為「扇子舞」,底下一群帥哥靚妹跟著節奏,汗流浹背地顫動著。我在想,如今跳廣場舞的,不知是不是同一批人。

突然,隨著DJ的一聲嚎叫:「Are you ready?!」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一下停住,燈光也暗了下來,不一會兒,《星球大戰》中帝國母艦駛過蒼穹時的主題曲響起,一隻巨大的銀球緩緩移至舞池上方,「啪」一聲,銀球打開,無數張贈券從中飄落,大家爭先恐後地跳起來哄搶。這個創意,我至今難忘。

年輕人的另一去處就是酒吧。六公園的「卡薩布蘭卡」和南山路的「捷迅」酒吧,都是當時的熱門「打卡地」。像「卡薩布蘭卡」這種火爆的酒吧,經常有人站在門口等位置。記得我還在「卡卡」的一張木頭桌子上,刻過某人的名字,不知這張桌子現在哪裡了。

將近午夜時分,馬路上再次熱鬧起來,因為夜宵時間到了。人們紛紛從夜總會、迪廳、酒吧等地方出來,趕往吃夜宵的地點。

當年杭州人吃夜宵最集中的地方,有平海路東頭(當時中河高架還未建成,平海路到此斷頭)的「萬隆」、南山路美院對面的「大東亞」(現在的西湖春天)、武林路的「鳳凰閣」等,再高檔點的是杭州大廈的「第二十六層」。

此時,這些夜宵店是杭城最鬧忙的地方,因為大家都匯集到這裡,這也是夜幕下最後的「狂歡」。門口計程車、摩託車、踏二哥進進出出,車水馬龍。

店內全都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吃的以港式點心為主,一小籠一小籠的蝦餃、叉燒包、鳳爪、牛百葉等等,放在一輛輛小推車上,由服務生推著繞圈,需要的就叫上幾籠,每桌一壺茶,還有一張點心分類卡,每取一籠,服務生就在相應的位置蓋個章,走時結算。因為與廣式早茶類似,所以杭州人那時把吃夜宵說成「吃夜茶」。

喜歡吃夜老酒的,都聚集在龍翔橋、新華路等油煙籠罩的夜排檔裡,這裡的喉嚨更響更豪放,油鬧鬧的地上,橫七豎八堆滿了啤酒瓶和煙屁股。

▲90年代,龍翔橋海鮮大排檔十分火爆,杭州人吃夜宵的首選之地,晚上5點開始,到凌晨4點左右結束。

將一撥撥夜宵客送回家時,一般會出現一串「套牢生意」,如送到朝暉五區,剛下客,就從小區裡走出一人,要到景芳二區,到了景芳,又接連有人打車到其他小區,這些連環的「午夜小區客運」會有四五趟之多。

那些後半夜在各小區門口打的的人,大多是從牌局上下來的,而且好多都是「職業羅生」。杭州人稱白天睡覺,晚上打牌,並以此為生的人為「職業羅生」。計程車司機最喜歡做這種「套牢生意」,因為後半夜路況好,又不空跑,「羅生們」付錢也爽快。

做完「小區生意」,打的高峰也過去了,司機們也有自己填填肚子和碰個頭的地方,如天水橋的「陳生記過橋米線」、德勝路的「金華砂鍋」和望江門的「慧娟麵館」等,凌晨1點以後,這些地方門口一排排停滿了紅色夏利,司機們在裡面吃碗熱乎乎的片兒川,交流一下晚上的見聞。

▲凌晨,計程車司機們一起吃夜宵的場景。/ 城市秘密 特邀知名插畫師:鄭凱軍

到了凌晨兩點,整個城市從喧鬧中漸漸安靜下來,馬路上人也稀少了,路燈下,樹枝上,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也聽得到了。

這時,杭城好多角落,會忽然出現一個個臨時的洗車點,大多只有一個人、一根皮管、一隻水桶和一塊抹布,這是為計程車準備的,洗一輛五塊錢,雖然裝備簡陋,但服務還算到位,有些被酒鬼們吐得一塌糊塗的車子,照樣洗得乾乾淨淨,收入也不錯,而且都在黎明前消失。

的士司機們洗好車、加滿油,有些就收工了,有些做通宵的,就到各大賓館或娛樂場所「蹲點」、「掃尾」去了。

當時杭州的計程車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掃馬路」的,一種是「吃孵坊」的。「掃馬路」就是整天在路上逛著接客的,而「吃孵坊」是在一個相對固定的地方「蹲點」,如機場、火車站、賓館等。

有些人喜歡「遊擊戰」,就去「掃馬路」;有些人喜歡「持久戰」,就去「吃孵坊」,只是喜好不同,並沒有什麼幫派之分和地盤的壟斷,偶爾也可互換。計程車駕駛員有句話,叫做:「生意做不光的,鈔票大家掙的。」

▲在火車東站「吃孵坊」的的士司機們,因為疫情,他們要等上一兩個小時才能接到一單。

「吃孵坊」也有兩種「吃法」,一種是專接長途的,因為長途生意爽快,跑一趟抵得上市區跑幾十趟,而這種計程車一般車況較好。只有3缸,空調一開就 「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夏利,是不適合跑長途的。當時有款叫「神龍富康」的計程車,性能要略優於夏利,較適合接長途生意。

等到經典的「桑塔納」橫空出世,什麼夏利、富康都弱爆了,它結實的外形,高起的底盤和強勁的動力,按老司機的說法,這才「看上去像部車子」。好多老駕駛員駕駛桑塔納,在低速檔加油超車時,才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推背感」!

▲1997年,著名的桑塔納2000也上市了。後來我大杭州還曾用奔馳做過計程車。

如要看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的「老司機」,只要問他一個問題,就是「第一代桑塔納的倒檔怎麼掛?」回答得出,一定是領略過老桑塔納獨特設計的「老炮兒」,也可能是第一代真正私家車(非營運)的擁有者。

當桑塔納計程車一出現,就幾乎包攬了所有長途生意,而且起步價也比夏利、富康要高,打的也開始分檔次的高低了。

還有一種「吃孵坊」的方式,就是「做模子生意」,說白了就是拿回扣。他們開車是次要的,主要是介紹客人到掛鈎的茶葉、絲綢店去購物,然後按人頭或比例拿取回扣,其中不乏有敲竹槓的成分。或者就是為各個娛樂場所拉客,如夜總會、桑拿房、足浴店等,拉進一個客人,不管有沒消費,先給十塊錢一位人頭費,消費的另有提成。

「做模子生意」的的士司機,來錢容易,三教九流關係廣,但容易做「豁邊」,有時為了多賺錢,坑蒙拐騙都來,連「西湖里的珍珠」、「寶石山上的寶石」都能忽悠,可能的話,「玉泉的玉石」和「虎跑的老虎」也推銷了。

對於像我這種喜歡「掃馬路」的人,看看夜幕下的花花世界,見識形形色色的「夜行者」,也是一種樂趣。

九十年代初期的杭城,遠沒有現在這麼大。那時十塊錢的打的費,幾乎可以穿越整個杭州城。東起大寨新村,西至古蕩新村,北起和睦新村,南至十畝田新村,一般在主城區打的,都超不出這幾個點。

因為城小,所以單趟打的費都不高,而那時在杭州的臺灣人和香港人,對付錢的態度卻完全不同。總的來說,臺灣人大方、隨和,就是有點花;香港人精明、拘謹,做事講規則。

臺灣人打的從來不看計價器,付錢時都給整鈔,從不用找。有一個晚上,我接了一位臺灣人,他一上車就塞給我五十塊錢,並提了個奇怪的要求:一定要找一家有杭州本地姑娘服務的足浴店。我陪他找了五六家大小足浴店,最終找到一家滿意的(我估計是找到了一個會講杭州話的外地妹子),下車時,這位「阿臺兄」又給了五十塊,這時表上數字是四十八元。

而不管是從哪個高檔賓館出來打的的香港人,如果是一個八塊四毛錢的起步價,他給十塊,就一定要找回一塊六毛,或一張一張數好零錢再給,分毫不差。有時我實在找不出六毛錢,就給他兩塊,說:「不用找,唔該啦,拜拜!」

還有個細節,臺灣人一般都坐前座,喜歡問東問西,而香港人都坐後座,且悶聲不響,兩種文化的差異比較明顯。

計程車在街上跑,有兩樣東西特別重要,就是運氣和心情。雖然說什麼時候到哪裡轉,是有套路的,但運氣不好照樣拉不到生意,而心情不好則做不好生意。

有時候兜了半天,燒了半箱油,卻接不到一個客人,突然,下起了雷陣雨,立馬湧出許多招手的人,然後一個接一個連軸轉,雨越大生意越好,雨下下停停,生意就一直好。收工時一看,車上至少有兩三把乘客拉下的雨傘。開一年計程車,家裡的雨傘起碼可以用十年。

如果既沒生意,也不下雨,有些「二八師傅」就會打打「落頭兒」。如果你打了一輛計程車,司機說:「算起步價,不打表了。」就說明這位朋友在打「落頭兒」,這筆打的費就進了他自己的腰包。因為打表的話,就有記錄,車老闆第二天早上一看計價器,就知道前一晚的營業額是多少。

當時開計程車還有一種最討厭的乘客,就是時不時要停下來去回傳呼的乘客。司機常常會聽到這麼一句:「師傅,找個有公用電話的地方停一停,我要回個電話。」這些人一上車,腰上的BB機就「滴滴滴」響個不停,然後抓耳撓腮地急著要回電話。

那時的BB機,響起時會顯示一排數字和字母,比如「2A7321540」,左邊第一個數字代表呼你那個人的姓氏,如「1」代表「張」、「2」代表「王」,後面一個大寫英文字母代表他(她)的性別,如「A」代表男的,「C」代表女的,再後面那串數字就是回電號碼,當時杭州還是七位數的電話。

大哥大和bb機 / 城市秘密

要呼某人,就打到傳呼臺,自報姓氏和要呼號碼,這時客服小姐會問:「請問是回電還是留言?」選回電就報回電號碼,選留言要慎重,千萬不能說「我想死你了」之類肉麻的話,否則要被傳呼小姐嘲笑的。

我當時有個六百多塊錢的摩託羅拉BB機,像個長方形的火柴盒,頂部有條窄窄的顯示屏,響時會亮,傳呼號是127-2004656。一般呼我的人不多,而且顯示有「A」字母的,通常都不回,因為回個電話要兩毛五一分鐘,還要到處找電話機。但如是「C」字母的,就趕緊回電,結果往往是我老娘打的。

後來有點錢了,火柴盒升級成香菸盒大小的卡西歐中文BB機,一千多塊,能顯示「悄悄話」和定時的天氣預報及股市行情,別在腰上,還拴上一根鏈子,似乎拴住了這變化著的世界。

乘客要回電話也可以,當時大街小巷到處都釘著「公用電話」的牌子,隨便找個停一下就行。有些路邊小店的「公用電話」,一天光靠話費收入,就相當可觀。可煩的是有的人回起電話來沒完沒了,等個半天都沒好,甚至還不止回一次。

遇到麻煩的乘客就會影響心情,心情不好就會影響車技。計程車駕駛員的車技一般都是久經考驗的,他們平時慢悠悠地像「雷達」一樣「掃」著馬路,一接上客人就左衝右突迅速送向目的地,所謂「人車一體,收放自如」。心情不好就達不到這種境界,自然也會影響生意。

一個駕駛員的車技好不好,就像看一輛車高不高檔,很簡單,只要看車的輪胎,輪胎越寬,車越高檔(壓路機除外),駕駛員的車技,只要看他(她)的跟車距離,跟車距離越近,並與前車始終保持同步,快慢一致的,必定是好手。

反之,跟車距離越遠,且陰陽怪氣地管自己「爬行」,前面老早加速了,他(她)還慢吞吞的,前面停下了,他(她)要頂牢人家屁股才猛地停住,這種人不是新手就是「殺手」,最好避開。

過紅綠燈時,如不幸跟在這種人後面,綠燈旁數字跳著「3、2、1」,他(她)慢悠悠過去了,而且前面空無一車,等到你要過時,紅燈!旁邊數字98!翻白眼都沒用!

我到香港、日本去,看到他們的馬路沒我們寬,車子也並不比我們少,但他們的車一輛緊接一輛,在狹窄的道路上「唰唰」地快速通過,很少有這種「爬行動物」。

以前我經常會超上去看看,「爬行動物」究竟長什麼樣?往往會看到一位神情緊張的中年婦女,雙手死死握住方向盤,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方,好像前面是萬丈懸崖,馬上得「鞠躬盡瘁」了!不過現在不一定了,現在很可能是一個在看手機的小夥子!

所謂林子大什麼鳥都有,當年我開計程車時,還真遇到一個「爬行動物」,是「爬」到我車上來的一位乘客。

那晚十點多,我在長生路上「掃馬路」,路過「字幕」酒吧時,就聽到有人在拍車窗,趕緊停下,一看沒人,正想下車時,副駕駛的門打開了,一個中年男人爬上了前座,身上透著一股濃濃的酒氣。

我問:「大哥,你要到哪裡?」他已口齒不清:「到、到……到華僑……壞、壞店。」我一聽口音,好像又是位「阿臺兄」,就大聲問:「華僑飯店?」「系、系……的。」「華僑飯店就在前面,幾步路就到了!」「小、小兄弟,不……要騙偶,阿偶沒喝醉,阿幫、幫幫忙送偶一下啦!」好吧,我帶著這位喝高了的「阿臺兄」,拐了個彎一分鐘就到了華僑飯店。我停下車,對他說:「到了,大哥!」「阿臺兄」睜眼看了看說:「不、不系這裡啦!」「這就是華僑飯店,沒錯的!」「阿你又騙偶,哪、哪有辣莫近的!」「這真的是華僑飯店!不信你問門衛!」「偶不管!阿別、別以為偶不造,送偶氣、氣華、僑、壞、店!就醬啦!」

我想,臺胞我們還是要尊重的,於是又拉著他,「狠狠地」去兜了一大圈,再回到華僑飯店,把呼呼大睡的「阿臺兄」搖醒,說:「大哥,到了!」

他朝窗外看了會兒,說:「對!這、這才系阿華僑壞店!謝、謝謝啦!多少錢?」

華僑飯店 / 杭州檔案 1970年孫新詠攝

我一看表:「十九塊。」

「阿臺兄」摸出一張五十塊,說:「不、不用找了!」

我趕緊叫門衛將他扶了進去。

這麼「好賺」的事畢竟是極少的,相反,計程車司機一般都遇到過坐「件兒車」(坐車不付錢)的,有的是假裝沒帶錢,稱回家取錢溜走的;有的是藉口換零錢逃掉的;還有的直接說沒錢,坐了趟「霸王車」,我就遇到過一次「香豔霸王車」。

那天凌晨1點多,我洗好車、加滿油正準備收工回家,開到杭大路「新世界」夜總會門口時,看到路邊有位穿著白色長裙的美女在招手,這麼遲了,本來不想接的,但美女總可以破回例的。

那女孩帶著一陣濃烈的香水味,上車坐在前座,長得確實漂亮,而且時尚,V字領開得很深,露出半個鼓鼓的胸脯。我問:「到哪裡?小姐妹。」「到莫衙堂」女孩回了一句,就坐在那裡不開聲了。

過了會兒,女孩從小包裡掏出一包「綠摩爾」,抽出一根咖啡色的細長煙,叼在鮮紅的嘴唇上,又拿出一隻金閃閃的浪聲打火機,「叮」一聲將煙點上,深吸一口,再緩緩吐出,動作相當嫻熟。

到了莫衙堂一個路口,女孩說:「就這裡」,拉開車門就要下車,我連忙說:「哎!小姐妹,鈔票還沒付!」女孩回頭,一臉哭相,說了句與她漂亮的臉蛋反差特別大的話:「阿哥,老子今天夠倒黴的!碰到幾個赤膊黨!一分鈔票都沒掙到!打的費真當付不出,就當幫幫忙麼好的,好不好?阿哥!」

我一看計價器,說:「小姐妹,就十五塊還付不出啊!我也是給老闆打工的,這個鈔票你不付的話,要我貼出的!要不這樣,你把打火機押在這裡,你回去拿錢,我等你,你可以記牢我的車牌號碼,我逃不了的。」

女孩一聽,馬上將深V的胸脯靠過來,媚眼如春,軟綿綿地說:「窩裡也沒鈔票,阿哥!要麼給你摸兩把,好不好?」

這……明晃晃的大路燈下,我愣了一會兒,說:「小姐妹,你厲害的!算我晦氣,這趟生意白做,你好走了!」

「謝謝阿哥!」女孩回頭就走。我哭笑不得地開車返回,沒想到在回去路上,又遇到了一件更搞笑的事。

開到工人文化宮門口時,有一對中年男女在打的,我想,剛才白跑一趟,現在補一腳生意吧,就接上了他們。

那男的看上去有些猥瑣,頭髮微禿,身上套了件皺巴巴的西裝。女的油墩兒身材,穿了件大紅的蝙蝠衫,頭髮盤起,一張圓臉塗得五彩斑斕,像加強版的何仙姑,下面一條緊身的黑色踏腳健美褲,形狀似楊柳青年畫中福娃的手臂。

兩人一上車就黏在一起打情罵俏,餓鬼投胎似的「猥瑣男」,還不停地對「何仙姑」上下其手,「何仙姑」不住地扭捏嬌嗔,把我噁心得恨不得拗掉後視鏡。

突然,「猥瑣男」高聲地說了句:「我才不像你老公那麼花呢!」這句內涵豐富的話,害得我排檔都差點掛錯!

後來,「何仙姑」在董家新村下了車,而「猥瑣男」是塘河新村下的車,果然不是「一個單位」的!

夜幕下的杭城,有香豔,也有兇險。我還有過一次「刀架脖子」的經歷。

那天夜裡十點多,在湖墅南路的一個「勞保舞廳」門口,有兩個男的招手上了我的車,一個坐前面,一個坐後面,我正要起步,其中一人說:「等等,還有人。」接著又上來兩個男的,手裡分別拿著兩卷報紙,坐到後面。

夏利車的後排坐了三個人,已是擠得滿滿當當了。四人看上去年紀都不大,二十來歲左右。

我問:「去哪裡?」「到九堡。」後排有一年齡稍大的,手裡拿著報紙的人回答。我又問:「九堡哪裡?」「你先開,到那裡再跟你講。」

這人的杭州話不是很正宗,有點三墩一帶的口音。一路上四人全都沉默不語,眼睛都盯著窗外,當時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快到九堡時,杭海路兩邊已一片漆黑,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過往車輛也很少。這時,後排那人說:「從前面那條路拐進去。」

我一看,前面有條小岔路,是條沒有路燈的機耕路,黑乎乎的,兩邊都是田畈。我說:「朋友,要不就到這裡吧,我怕小路上調不來頭。」

那人說:「開進去,裡面好調頭的。」我只好硬著頭皮往裡開,沒開多少路,忽然後面有人拍我肩膀,說:「好了,到了。」接著脖子上涼涼的,我用餘光一瞥,是把西瓜刀,刀刃朝上,緊貼在我脖子右側。

有人對著我的後腦勺說:「兄弟,借點夜宵鈔票,可不可以?」我身子一縮,說:「朋友,沒問題,好說的,你要多少?」「你有多少?」「我只有晚上到現在的這點營業款,要不你都拿去?」「拿出來看看。」

我從腰包裡掏出零零散散的一把錢,大概有一百六七十塊,遞給坐在前座年齡較小的一個,他把錢又遞給後面的人。然後,就聽見剛才那人說:「兄弟,靠得牢的!再會。」西瓜刀無聲無息地收回了,接著是卷報紙的聲音。

四個人利索地下了車,拿報紙那個經過前座車窗時,向裡扔了一張十塊錢,說:「這個是打的費。」然後都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坐在車上好一陣子沒回過神來,一摸頭上都是汗,在小路上戰戰兢兢地調頭時,還差點衝到田畈裡。

回來路上趕緊找了個公用電話,打給朋友兼車主,講了這件事情,問他要不要報案,他說人沒事就好,一百多塊錢就別報案了,生意也不要做了,先回來再說。

後來我們分析,搶計程車司機其實是很傻的行為,因為他們身上沒多少錢,頂多只有當天幾百塊錢的營業款,而車子更不怕搶,因為有保險,搶去也是個燙手山芋。

那為什麼當時這種事情還時有發生呢?主要還是有些的士司機太愛炫耀,賺了點錢,就大金鍊子、名牌服飾、大哥大都披掛起來,叫人眼紅了。幸虧我沒大金鍊子和大金戒子,否則弄不好手都被人剁了。

此後我開車,感到乘客有神情不對的,就先和他聊天,如果越聊越不對頭,就隨便找個人多的地方,停下來說車壞了,請他走人。朋友還給了我一根四十公分長的鐵棍,放在駕駛座底下,防身用,幸好後來一直都沒用上。

杭州運管部門後來為計程車統一安裝了駕駛員防護欄,並在各個出城點,設置了計程車出城登記站,凡是要出城的計程車司機及乘客,都要登記身份信息,這也是對司機與乘客安全的一種保障。

說到安全,一座城市,哪個晚上是最安全的?應該是大年三十晚上吧,因為壞人們也回家過年了。那年在大年三十晚上開計程車,也是我一次難忘的經歷。

1993年的除夕,朋友說晚上要去搓通宵麻將,問我有沒節目,沒節目的話,就車子開出去隨便兜兩圈,有生意就做,沒生意就去兜兜風。我不會打麻將,看電視又無聊,又不想待在家裡「燥擱」,就說好的。

晚上八點多,在金衙莊路口,一個中年婦女陪著一位老奶奶在打的,我靠過去,那個中年婦女打開後車門,旁邊的老奶奶忙說:「我喜歡坐前面。」於是就扶老奶奶坐上前座,說:「媽,我送你回去。」老奶奶說:「不要,不要,你趕緊回去,我沒問題的,打的鈔票我也有的。」中年婦女叮囑了幾句就走了。

我問:「奶奶,你到哪裡?」

老奶奶的回答出乎意料:「小夥子,我不急著回去,今天年三十,我跟著你一道逛逛,看看杭州的夜景,好不好?」

「奶奶,你不回去,家裡人不會急的啊?」

「我老頭兒兩年前就沒了,女兒孝順,要我搬過去住,我不願意去,還是一個人自由自在。今天女兒叫我來吃年夜飯,吃好飯回去也沒啥事體,想外頭蕩一圈,看看杭州的新面貌。」

「可是奶奶,我是計程車,要做生意的,我也不曉得會到哪裡去啊。」

「不要緊的,小夥子,你管你做生意、接客人,我就坐在旁邊,隨便到哪裡都沒關係的,車費我會照付的。」

我想,還有這種事情,這位老奶奶倒是蠻可愛的,大年三十晚上有人在車上陪著聊聊天也不錯哦,況且還有錢賺。就說:「好吧,奶奶,那我就帶你逛逛。」老奶奶很開心,連說:「謝謝你!謝謝你!」

老奶奶滿頭白髮,臉圓圓的,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很和善,也很健朗,她說:「我今天74歲,明天就75歲的,時光過過真當快,要開開心心做人。」

▲除夕夜與老奶奶的「奇遇」場景。/ 城市秘密 特邀知名插畫師:鄭凱軍

我帶著這樣一位「押車老奶奶」,在杭城的除夕夜,一老一少去「掃馬路」。

那晚生意還真不錯,載了一撥又一撥的客人,每次客人上車,都會詫異地看看前面的白髮奶奶,老奶奶有時會解釋一下:「這是我們家孫子,他今天年三十晚上開車,我怕他冷清,來陪陪他的。」客人說:「你真是個好奶奶!」

我們逛了大半個杭城,老奶奶像個好奇的孩子,看到以前沒見過的高樓,都要問一下這是啥地方。

我告訴她:「這裡是武林廣場。」「武林廣場啊!不認識的!不認識的!噶許多高房子啊!」「這裡是望湖賓館。」「哦,高級的!高級的!住一夜不曉得要多少鈔票?」「這裡是六公園。」「這裡我熟悉的,從前我跟老頭兒經常來逛的。」

逛了近兩個小時後,我送老奶奶回家,她家在麒麟街,其實離女兒家並不遠。我把她扶下車,老奶奶說:

「辛苦你了,小夥子,陪我這個老太婆逛了這麼長時間,車費多少?我付給你。」

我說:「奶奶,車費不用了,我也沒打表,我也不曉得多少錢。」

老奶奶死活不肯:「格不來事的!鈔票一定要付的!你們開計程車也不容易的!」

「好,好,奶奶,那麼就付個起步價,八塊四角。」

老奶奶掏出了十塊錢塞給我,說:「謝謝你!小夥子,你是個好人,開車子要注意安全,菩薩保佑你!」

午夜時分,我一個人開車行駛在白堤上(那時白堤上還可以開車),這時收音機裡傳來新年零點的倒計時「3、2、1」,當新年鐘聲敲響之時,我正好開到斷橋的最高處,此刻,周邊空空蕩蕩,月光下,整個西湖靜悄悄的,仿佛全都屬於我一人。

▲每個春風沉醉的晚上都是故鄉。除夕夜行至斷橋上時場景。/ 城市秘密 特邀知名插畫師:李廣宇

遠處傳來連續的爆竹聲,一朵朵煙花在夜空中綻放,我搖下車窗,朝著湖對岸燈火輝煌的杭城,大聲喊了一句:「新年好!」

新年第一個生意,是保俶路上接到的一對小情侶,兩人興高採烈地一上車,就說了聲:

「新年好!」我馬上回應:「新年好!你們去哪裡?」「到靈隱去燒頭香!」「好的,你們是我新年裡第一腳生意,我要送你們一個新年禮物,免費送!」「哇!真的啊!太好了!謝謝師傅、謝謝師傅!」「不客氣,菩薩保佑你們!」

掛檔、加油,一路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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