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網訊 第2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首日,「電影學堂」迎來中國電影名家:導演、製片人、作家賈樟柯。賈樟柯此次專程從家鄉山西省汾陽市賈家莊來到上海,與業內人士及影迷分享自己在疫情期間的生活和創作,以及電影創作的收穫。
論壇開始時,賈樟柯開玩笑說,自己在老家的村裡面住了三個多月,每天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已經變成一個農業人了,作息時間都變成農業社會的了。但是除了作息比較散漫之外,他的生活,其實也還是跟電影有關。比如說,他答應理想國,要做一個普及性電影的有聲讀物,疫情期間寫了12講,一共寫了7萬多字的文章,還寫了兩個劇本。
在提到電影創作者與電影觀眾之間的關係時,賈樟柯動情地說:「經常有人說,賈導你的電影特別不顧及觀眾,其實這個話是錯的。我特別看重觀眾,但是角度不一樣。大部分電影是希望講一個故事給觀眾,對我來說,我覺得希望拍一部電影,都是讓觀眾過一段生活,過一段沉浸式的生活,體驗一種人生。」
「當你帶著這樣的理想去拍電影的時候,你就能找到你電影中人物所有需要的細節、質感。因為過一段日子不是抽象的,要面臨柴米油鹽,坐什麼車,走什麼路,穿什麼衣,說什麼話,吃什麼飯,所有這些就形成了你跟觀眾之間的一種默契。觀眾願意還是不願意進入這個旅程,差距就很大了。」
「嶄新的感受會反映在未來的電影裡」
通過社交網絡,賈樟柯在疫情期間爆爆米花、鋤草、種田的田園生活,被不少影迷津津樂道。談及這段田園生活,賈樟柯說,這既是寫作工作的調劑,也讓他對中國社會有了新的理解。
柏林電影節上的賈樟柯導演
「中國為什麼這麼有韌勁,跟我們有廣闊的農村有關。大多數生活在城市的人都有個老家,我們還有這樣一個穩定的後方。農村是中國非常重要的戰略資源,要保護我們的農村,當國際動蕩、社會危機的時候,它對我們國家的戰略意義,就體現出來了。」
農村生活對賈樟柯本人的電影創作,也有著積極意義。賈樟柯說:「疫情期間回鄉生活,給了我很多新的認識和思考。做電影,就是表現自己作為一個個體對於你所處的生活的反應。這些嶄新的感受,會反映在未來的電影裡。」
疫情期間,賈樟柯還應希臘塞薩洛尼基國際電影節之邀,創作了以新冠疫情為背景的短片《訪客》。在談及短片的創作過程時,賈樟柯說:「今年年初新冠疫情爆發的時候,不由得讓我反思了過去,為什麼2003年SARS沒有留下太多的電影影像,為什麼沒有電影即時同步反映席捲人類的巨大災難。」
「希臘有一個電影節就邀請全球的七八個導演每人拍3分鐘短片,這個提議讓我非常喜歡,一個是我覺得它很快很即時,它對於器材是沒有要求的,這個速度和具體時限能帶來準確性;還有一個是你必須在家庭空間,大家都在隔離,是講隔離時候的生活,我很喜歡這個創意。」
因為出入不便,賈樟柯就在自己的辦公室,與攝影師以及兩個演員一起,總共四個人,用一臺iPhone手機拍了一天,完成了3分多鐘的《訪客》。《訪客》反思了疫情帶來的人們社交方法的改變,「這種改變帶來了我們對於失去的、曾經常態下生活的懷念,在疫情隔離的情況下,我們對於習以為常的一種重新理解和認識,包括對電影的理解。」
「比如說,去上海影城看電影,最大的廳是1200座,人擠人看電影我們覺得很正常。但是當疫情爆發的時候,你會重新理解這個動作,電影把一千多個人聚集在一個黑屋子裡面,共同完成那樣一個看電影的儀式,彼此又坐得那麼近。」
而這也促使賈樟柯後來給荷蘭一本電影雜誌寫了一篇文章,結尾處是說希望人類能夠戰勝疫情,「電影工作者拍出新的電影,我們重新回到電影院,重新肩並肩坐在一起,這是人類最美的姿態之一。」
相信「電影工作者能夠拍出更有電影感的電影」
整個疫情給我們帶來了什麼?賈樟柯的回答是有利有弊。對於有利的一面,賈樟柯認為可能是重新思考,對於過去的生活形態、生活方法有重新理解。過去我們認為很自然的事情、理所當然的事情,都需要重新理解,同時也對人的脆弱性有了新的理解,它會讓我們更加珍惜那些習以為常的東西。
「我相信經過疫情之後,電影工作者能夠拍出更有電影感的電影,能夠拍出更加適合在電影院大銀幕看的電影。因為我們經過一百多天沒有電影的日子,我們重新理解了這個媒介,重新理解了怎麼展示這個媒介,電影院的美感在哪,美學在哪。」賈樟柯說。
賈樟柯也從電影史出發,談到了電影身為一種媒介,幾十年來功能性的轉變,「在三四十年代,電影作為一種新興的媒介,它的反應速度非常快,地球上任何地方發生突發影響人類的事件,一定有攝影機在場。比如說伊文思這樣的導演,當時西班牙內戰、中國抗戰,還有重大、突發的人類大浩劫、災難時,攝影機一直在同步拍攝在創作,那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傳統。」
「電影作為一種表現形式很靈活,後來越來越工業化,製片廠生產體系有一套很嚴謹的投資、評估、預算、撥付,製作流程是比較長的周期。所以對這種突發的、席捲人類的重要事件的反應,就變成了新聞的工作,因為新聞也越來越發達。過去沒有衛星電視,電影也是承擔新聞的作用。但是當電視網絡發達之後,電影這方面的表現速度就更弱了。」
「但是當新冠疫情到來之後,我們電影是不是還要回到過去的傳統,在事件的進程中,我們作為經歷者,把我們的感受通過藝術形式把它呈現出來。電視網絡是新聞的方法,電影是藝術的方法。」
不只有電影工作者被新冠疫情影響,疫情對觀眾的影響同樣是深遠的。賈樟柯說,觀眾對電影會有新的要求,內心有強烈的願望要看到新東西,希望獲得心靈的回應,需要新的作品、新的電影語言、新的方法、新的敘事。「半年沒有電影的日子,我覺得對我來說,重新理解電影這個媒介特別是聚合的作用,電影院的儀式感跟網際網路的區別,都有很好的作用。」
希望年輕創作者「不要忘記勞作」
作為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第一場」電影學堂「,賈樟柯自然少不了對年輕創作者進行創作指導。
賈樟柯送給年輕人一句話共勉,就是「讓愛徵服一切」。被社會理解認識、被行業理解認識,這些都是需要時間的。而對任何一個年代的年輕人來說,在沒有經驗、沒有資源的條件下,要開始自己的創業、創作,都是困難的,都是一個嶄新的命題。
賈樟柯說:「我特別喜歡『電影工作者』這個詞,是因為帶有某種勞作的感覺。一個一個字寫劇本,一張一張臉選演員,一個景一個景選場景,坐在那思考、拍攝;到後期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剪起來。始終不要忘了我們是勞作的人,也是提醒作為一個電影工作者,不要因為榮譽,失去一個勞動者的本色,失去對勞動的熱愛。」
賈樟柯對第2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舉辦,給予了高度肯定:「這是疫情爆發之後第一個恢復舉辦的電影節,雖然是線上跟線下結合的方法,但是能夠在今天開幕,首先說明了我們國家疫情防控取得的成果,沒有良好的疫情防控和防控機制,我們不能想像我們今天能夠聚在一起。」
「再一方面,我覺得也是中國電影人的一種韌勁,一種行業精神,一個影展得以舉辦,離不開各個層面工作人員的努力。所以我覺得中國電影有條件更加團結,有能力做得更好。」
「《一直遊到海水變藍》是鹹的」
論壇最後,賈樟柯與在座媒體和觀眾們分享了自己新紀錄片《一直遊到海水變藍》的一些新細節,本片在今年年初時,曾在柏林電影節上進行了展映。「《一直遊到海水變藍》這個電影,我覺得
有兩種味道,但都是鹹的。前半部分是汗水的味道,就是
中國人怎麼辛苦、怎麼活過來的,這七十年怎麼一代一代的人,生生不息走到今天。」
「第二個部分後半段也是鹹的,是海水的味道——我們的希望是什麼,我們中國人內在的力量,我們希望進入到一個更加開闊的、更美好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蔚藍色的。《海水變藍》這個紀錄片是由十幾個篇章構造的,從一代一代的人,講我們克服解決了哪些問題。電影第一個章節就是吃飯,過去我們吃不上飯,飢餓的記憶是什麼,怎麼解決了吃飯的問題。」
「第二個段落是戀愛,過去沒有自由戀愛,怎麼樣開始自由戀愛。這十幾個篇章都是中國人曾經解決過的、要面對的問題。最後一個段落就是一直遊到海水變藍,遠遠還在路上,還要往前走,所以我稱它是海洋版的《愚公移山》。」
影片原定於今年4月發行,但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一切,賈樟柯透露說,現在可能最近幾個月就會發行,沒有任何修改,「我秉承一個什麼年齡拍什麼電影的原則,我28歲拍的《小武》,我現在50歲看,一定有覺得稚嫩的部分,但是一定不能改。因為那部電影產生於28歲,它是那個年紀的認識,那個年紀的理解,帶著那個年紀的體力拍出來的電影,要尊重那個時候的自己。」
「哪怕有幼稚的地方,那是那個時候的作者,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自己從來不修改我的電影,可能若干年後一看,覺得這個地方怎麼樣會更好。我們講電影是遺憾的藝術,所謂遺憾是成長的遺憾,你30歲的認識跟40歲的肯定不一樣,50歲的電影的體力跟30歲肯定也不一樣。」
「我覺得電影最終回到作者論,就是帶著這個作者所有的優點、缺點、體力、那個時候的情感狀態。那個時候正在熱戀,可能拍出來就是熱戀狀態的電影,那個時候正在失戀,拍出來的就是失戀的電影。所有的生命信息拍出來之後就是這樣的,不要再改變它,要尊重它。